回到流碧轩,众人很知趣的不曾问我为何失去记忆,近邪过来把了把我的脉,皱眉摇头,放开了我的手。

我勉强笑道:“没事的。”

他默然,半晌道:“远真也许可以?”

我茫然道:“远真是谁?”

他瞟了我一眼,答:“你师叔。”

我不屈不饶继续发问:“他为什么就可以?”

他不耐烦:“因为他擅长易容和异术。”

我目光一亮,追问:“那他在哪里?”

他跃上梁躺下,半晌才懒洋洋答我:“不知道!”

我气结,对沐昕诉苦:“你说师傅少言,这哪里是少言?这明明是不言。”

沐昕安抚的笑笑:“其实令师今日说话的字数,已经比这个月加起来还多,想来定然是因为见到你,高兴的缘故。”

我怔了怔,心中微热,正要说话,却听流霞推门进来,神色奇异,道:“王妃遣人来见小姐。”

“她?”我皱眉,“她找我做什么?”。想了想道:“请进来罢。”

返身在椅上坐了,见流霞引进一个高挑个子的侍女来,那女子双目下垂,极其恭敬的给我施礼:“兰舟给郡主请安。”

我以手支颐,淡淡道:“免礼罢,王妃有什么吩咐,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何必巴巴的要姑娘跑这趟。”

兰舟笑道:“郡主一年未归,王妃牵记得很,听说郡主回府,特特吩咐婢子来看看,若有什么需要,也好让婢子赶紧备办,婢子瞧着,郡主好似清减了些,还请郡主好生保养身子要紧。”

我笑吟吟看着她,“兰舟,难怪王妃派你来,你真是个会说话的,代我谢了王妃关照罢。”

她恭谨应了,又道:“后日便是中秋,王妃说了,虽说王爷和高阳郡王在外征战,一时难以回来团聚,但郡主回府也是件喜事,不妨庆贺一番,后日酉时,王妃在回鸾殿露泠亭设宴赏月,届时还请郡主和方姑娘拨冗前来,偕王府女眷们同庆佳辰,遥祝将士安康,战事顺遂,靖难之举,天下来归。”

又对沐昕笑道:“公子不是外人,还请一同前去。”

沐昕微微皱眉:“王府内眷聚宴,外男怕有不便,还是请姑娘代我谢了王妃美意罢。”

兰舟笑意盈盈:“刚才那句‘公子不是外人’,可不是婢子说的,这是王妃亲口吩咐,公子在我燕王府做客良久,为我燕军立功无数,更兼和常宁郡主和怀素郡主都交好,王妃说,无论怎么说,你也当得起这一杯薄酒的。”

我听着,无声的笑了笑,她对上我的目光,微有些瑟缩,然眼色微恨,竟是直直的不肯完全退却,我有些讶异,面上却掩了,命流霞送她出去,又对沐昕道:“既如此,这鸿门宴,不去也得去了,只是不明白这丫头,竟似对我有些怨恨。”

“这是当初旧事了,”沐昕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下才回神,微微一叹:“当初令师中毒,你火焚回鸾殿盗药,那千年鹤珠,便是从兰舟手里窃走的,想必她因你受了王妃责怪,小小失礼,你莫放在心上。”

我点头道:“那倒也算是我欠她的了,毕竟因我受了无妄之灾,我又怎会在意......你刚才在想什么?”

沐昕不答我的话,却抬头对梁上高卧的近邪道:“当初我和先生约定,我云游天下寻找怀素,先生在王府等候怀素回归,临别之时,先生那一番话,我至今依旧记得,先生如今,可有教我?”

我听他说得蹊跷,却也去看近邪,他稳稳躺着,似已睡熟,然而半晌后听得他道:“就是她。”

语气森寒。

沐昕神色平静,追问道:“为何?”

近邪道:“问方崎。”

我和沐昕将目光投向方崎,她正托腮看着窗外,见我们望来,笑道:“这人真懒,要他说话比要命还难,平白苦了我。”

我见她提起近邪语气亲近不避,微微一怔,却见她已神色一肃,道:“当日你失踪,我们回来后,互说起那夜遭遇,自然要怀疑你那宝贝妹妹。”

“她和艾绿姑姑一起,艾姑姑和你同时失踪,她却好端端的回来,她说你和艾姑姑叫她回去寻木铲,我们却知道你的性子,当时暴雨将至,南麓山路又不太好走,她一个女孩子,武功又弱,你那么细心体贴的一个人,会让她独自下山?”

“而我,”方崎叹息一声,“我当日落崖,天幸命大,半途上扯住了牵落的藤蔓,一路翻滚下去,只是皮肉之伤,事后你师傅去看了我落崖的地方,原是给人做的手脚,令我失足。”

“谁做的手脚?你师傅?沐昕?我自己?算来算去,便只有这个硬插进来的郡主娘娘了。”

“而你那妹妹,”她冷笑一声,“山崩后陪着我们寻找,见了崖塌便哀声痛哭寻死觅活,真真是奇了,我们都知道你的本事,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未见到你之前,谁也不肯认定你遭了天灾,她哭那么快做什么?难道她知道你的遭遇?”

“后来近邪也去那个路遇华庭的树林里去翻找了一通,倒确实找到了七虫草,只是那草根鲜叶枯,明明就是移栽所致,看来对方心思不可谓不缜密,怕你们在华庭走后会入林查证,所以,所谓的挖草,其实是栽草!但这点小小的障眼法,就算一时躲过,事后又如何瞒得过有心而来的他俩?”

沐昕突黯然道:“瞒过一时,便已是她胜我败,何况当时我们也并未去查看,总之是我不好......”

我阻了他的话,勉强笑道:“这不是争着担负责任的时辰,事已至此,当怎样便怎样,却无需再为之背负不必要的罪愆,只是既有这许多疑点,你们怎么就放过了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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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一百三十四章重来事事皆堪嗟(二)]

近邪突然在梁上翻了个身,方崎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奇异,似好笑似喜欢,我看着,忍不住道:“玩什么花样呢,这个神情。”

方崎笑而不语,沐昕道:“令师的意思,要先找着你再说,你是她的债主,也是她的姐姐,只有你有权决定如何处置她。”

我疑惑的皱眉,“不对吧,师傅这么好说话?徒儿被人害得失踪,你会什么都不做?”

方崎忍不住笑起来,声若银铃,“当真知师莫如徒也,你师傅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只不过他做的事,不好意思说给你听罢了。”

我瞠目道:“这话怎讲?如何便会不好意思?不会那个那个......不会吧?”一脸惊吓的看向近邪。

方崎赶紧捂嘴,指缝里迸出哈的一声。

近邪忍无可忍,怒哼一声,骂:“胡说!多嘴!”

帘幕微动,人影一闪,近邪穿帘而出。

前一句骂我,后一句骂方崎,两人却都没什么知耻之色,乐不可支的看着他逃之夭夭,然而他身影消失后,我和方崎对望一眼,方才的轻松神色早已消去,俱都黯了眼光。

不过短暂玩乐,以图冲散那沉郁肃然气氛,师傅因娘亲银发早生,我不想他再为我操心难过,那些被亲人背叛,继而面临抉择的痛苦,我不想他与我感同身受。

轻轻叹息一声,方崎道:“怀素,苦了你。”

我心下感动,缓缓伸手去牵了她的手,道:“有师傅,有你,有沐昕,我不苦。”

她抬眼望了我,目光诚挚,“怀素,我不好,有些事,我瞒着你,比如我的出身......”

我打断她的话,笑道:“我交的是你这个朋友,而不是你的身份,愿不愿意说完全是你的自由,你无需因为隐瞒便觉得愧对于我,在我看来,方崎就是方崎,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

她目光盈盈,注目于我,半晌洒然一笑,道:“是,正如我看怀素便是怀素,与郡主无关,怀素看方崎也只是方崎而已,彼此赤诚以待,也便够了。”

我笑着携了她的手坐下,道:“那就别提这个了,你还没说我师傅怎么整治熙音的呢。”

“还能怎么样?你妹妹惹着山庄中人,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整治她,我想,你师傅还算是厚道的呢。”她微微偏了偏头,现出一抹顽皮的笑,“她毕竟还小,再城府深沉,也不能滴水不漏,回王府后,你师傅有一夜闯了她的香闺。”

我惊啊一声,方崎白了我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去,只是用了迷心控魂的心法,问出了当日发生的一切,当时我们便可确定,你应该没死,贺兰悠既然出现过,便不可能抛下你不管,你师傅恨她歹毒,便给她种了心魔,自此她夜夜噩梦,时时惊怖,给折腾得日夜不安,渐渐的便生起病来,王妃不过随意令医官看着,然而每略略好些,你师傅就再去一次,她受了惊吓,便又复发上来,竟是断断续续,直到今日也未康复。”

俏皮一笑,她又道:“然后我寻了个由头,去世子那儿闹了一场,透露了华庭的身份,再挑拨几句,你是知道世子和朱高煦的心结的,当即逼得世子把那家伙给打断了腿,逐出门去。”

“你妹妹那里,她自己病着,竟是闭门不出,而你师傅见你总不回,心绪不好,烦闷上来了,便去她那住处装神弄鬼捣乱一番,弄得人人风声鹤唳,沁心馆冤鬼出没之说越发甚嚣尘上,下人们有头脸的纷纷寻了由头出去,哪怕是去厨房烧火,也比夜夜见鬼来着好些,眼见着沁心馆便破败下来,留下来的也没有好脸色,整日唠三叨四的不肯应差,前几日我路过那里,居然见到千金之躯的常宁郡主,病歪歪的亲自端了水出门倒,庭院里的花都开败了,也没人伺弄。”

我微喟一声,听方崎细细谈了从近邪处听来的熙音的交代,这些都是沐昕离开后近邪去查证的,沐昕云游天下行踪不定,近邪也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些消息传递给他,沐昕也是第一次听说,说到熙音身世之处,我微微变了脸色,半晌叹道:“如今我虽失了记忆,但你说的这些,我竟只觉得难受不觉得惊讶,想必当日,熙音已和我说过,她执念如此,只怕难有福报。”

沐昕神色沉郁,淡淡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她的故事听来悲切,其实举国巨户豪门,谁家不曾有过之类的事情?偏她记恨在心疯狂至此,说到底,不过是各人心性作祟罢了。”

寒碧送上莲子羹来,金线横腰青花盏与银匙相击的清脆声响击破了一室的沉闷气氛,她将托盘往几上一墩,恨恨道:“这女子年纪这般小,便已如此恶毒,小姐可千万不要再心软,若容得她再过上几年,真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不会再有机会。”沐昕斩钉截铁的答,递了一盏莲子羹给我,“怀素,虽说你的家事,我当避嫌,但我今日也给你说一句,无论你怎生处置熙音,我都支持你。”

秋日本是富盛丰收的季节,霁色空碧,爽气横秋,遍野金黄斑斓色彩,燕王府各色名菊开得热闹,一路行来,触目七色,彩光流离,花香幽清氤氲,经行之处,裙裾云肩,皆染了幽幽香氛,令人的心境,柔软迷蒙。

然而沁心馆,却分外不和时宜的凋败了。

和王府各处的荣盛至喧嚣的景色比起来,沁心馆颓败如废园,许是主人的心绪亦能影响花开的情致,馆内花卉也不趁这饱满得一掠就可生出颜色的秋风,开出明丽的花朵来,而是恹恹的垂落枝条,甚至在似是久未有人打扫的花径上,亦铺满一地落叶,黄黄褐褐,越发显出了几分凄凉。

脚踩在干裂的枯叶之上,听着那细碎的声音,分明的响在空寂的庭院中,我一路行来,微有唏嘘,天做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可不正是说她?

流霞寒碧在我身后咕哝,“小姐,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我懒懒道:“你们没听见方姑娘说么,都忙着躲懒呢。”

流霞突嘘了一声,道:“莫说话,有人声。”

一丛矮树后,三两个仆妇在说话。

“黄妈,昨晚我们又见到那东西了......”

“哎呀别说了,吓死人,左右不过这几天就出去了,再忍忍罢。”

“那是你能出去,我们还得呆在这鬼地方,侍候这不死不活的郡主,真是上辈子没烧香,才落到这地儿来!”

“你们侍候什么?张大娘,你平日里不是只照管园子里的花木,间或做些洒扫活儿么?”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半死丫头面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挽眉邀月哪有心思支应?左不过吩咐我们照管着,自己早跑得没个影子,我是没个说得上话的人,这鬼气森森的破地方,再呆下去我怕我也活不长了,黄妈,念在彼此交好的份上,你出去后,多替我美言几句......”

“你当我是去王妃宫里当差呢,我不过是去尚衣监侍候针线,哪里说得上话。”

“唉,总比在这沁心馆好,就是被打发去大厨房,也胜过日日被鬼吓。”

“说到这鬼,我倒听说个稀奇景儿......”

“什么?说来听听。”

“嘻嘻,你们附耳过来......我倒听说,这主子,嗯......到了年纪了......怕是话本子传奇读多了,嘻嘻,动了春心,所以招惹了园子里的妖狐,迷了心!”

“不当吧,王府郡主呢......”

“郡主又怎样?一样肉身凡胎,谁比谁金贵?保不准在王府深苑里锁久了,越发燥乱,你看那话本子里,私奔中迷的,哪家不是大户小姐,这些小姐呀,诸多规矩压着,一步也走错不得,不抵咱寻常孩子经得事多,逢着什么红尘情爱撩心挠肝事儿,反越经不起!”

“那也是......你瞧她那恹恹样儿,倒和前些年城东那王家小姐中迷的样子挺象,听说那就是个狐仙,王家小姐要死要活......那样儿我至今记得。”

“咱这个郡主,年纪小,心不小,我听王妃那里的兰舟姑娘说,她喜欢那个易公子,而易公子,心都在西边那个身上......”

“那位......那可是个母老虎,小郡主娇怯怯的,哪里抢得过她!”

......

流霞早已竖了眉毛,瞪着眼睛便要冲出去,我一把扯住她,皱眉想着这话也实在不成话,冷笑一声,退后几步,轻咳一声。

树丛后立时鸦雀无声。

我淡淡对流霞道:“这园子里的人呢?当主子们都死了么?”

[正文:第一百三十五章重来事事皆堪嗟(三)]

流霞早已竖了眉毛,瞪着眼睛便要冲出去,我一把扯住她,皱眉想着这话也实在不成话,冷笑一声,退后几步,轻咳一声。

树丛后立时鸦雀无声。

我淡淡对流霞道:“这园子里的人呢?当主子们都死了么?”

话音未落,花树后立即窜出几人来,俯跪在道路两侧,抖得不成样子,颤声给我请安。

我看看边上那中年仆妇,看装扮,当是职司照管花木并做些洒扫活计的粗使仆妇,遂冷笑一声,行至她面前,她抖得越发厉害,将头俯低至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