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看四周人等神情,漫不经心道:“嗯,还有天星寨项寨主,云水山庄燕庄主,群英会会首慕容先生,几位都醉了,都请好生歇息,儿郎们,小心侍候。”

林乾躬身应了,招手令人请下几位首脑。

这些帮派的帮众,此时自然已明白自家老大中了招,也明白紫冥教“小心侍候”意味着什么,当下都抢身上前,各拔兵刃,意欲阻拦。

冲在前面的是一个长身窄脸汉子,身姿极为灵活,刘成道:“这是刀长清手下头号信重的护法曾瑞,他以一手”泼练刀法“驰名江湖,据说他的长刀舞起时,有如漫天泼雪,光华四射,三丈之外为刀风所及,也必受重伤。”

我凝目他稍倾,叹息,“可惜。”

可惜在贺兰悠面前,他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刀锋刚自鞘中启出,一线雪色微亮不亮,贺兰悠微笑,那笑意如此熟悉,竟依稀有点当年初见的微微羞涩,然而我看得心中一冷,想起最初他那般笑时,便是在西平侯府正门前,毁去了对他出言不逊的家丁的全身关节。

以半年相伴的经历来看,但凡他这样笑了,必得有人倒霉。

有如一抹煦风和畅,长空里弥漫沉香,贺兰悠于羞涩散漫的笑意里轻轻拂袖,流云般一卷一收,银锦如仲秋之月光华正满,瞬间到达人的眼眸,淹没那天地间一切颜色。

便听见“叮”的一声。

那精钢长刀,立时出现深深裂痕,痕迹不断扩大蔓延,渐渐成沟渠,成密网,布满整个刀面,伴随着细微的折裂之声,那裂痕飞速扩大延伸,直延伸到曾瑞的手腕之上,随即当当当当连响,碎成一地。

随之同时碎落的,还有曾瑞握刀的手。

惨嗥声响在数千人的头顶,响在微雨中的山巅,如剑穿透低压的云层,血色疼痛,似要将那云染红。

万众凛然。

鲜血里精钢的碎片粼粼闪光,碎成难以辨别的手犹自蠕动,曾瑞似是不能接受这般的结果,呆了一刻,才发出那一声绝望的惨叫。

那是他拿刀的手。

贺兰悠一拂袖间,他终身武功便毁,永远也不可能再拿刀。

以刀法驰名江湖的汉子,终于将持刀的手,与自己的刀葬在一起。

他的武功,声望,地位,前途,只此一拂袖,已从武林史中彻底抹去。

如斯辣手。

我从齿缝里嘶了一声,冷冷道:“蠢材,这个时候冲上前,正合适给贺兰悠拿来立威......一帮之主他有忌惮,这个身份,不高不低,正好!”

前方,贺兰悠笑容宛然,轻轻道:“林护法,劳你教他学学规矩。”

林乾应声上前一步:“冒犯尊主者,死,曾护法,刀长清与本教逆贼勾结,你不主持公义,却对教主拔刀相向,这是你的道理?饶是如此,教主宽仁,还是饶你一命,还不谢恩?”

“谢恩?”曾瑞血红着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惨笑道:“如果教主真要我死,我倒谢得心甘情愿些。”

雨势已歇,一线淡薄阳光射上金马顶峰,映上乌木华座上缓缓站起的贺兰悠乌黑的眉睫,那笑容看来越发明丽温柔,“为什么要你死?我觉得你不该死,那么谁也要不了你的命去,对不对......曾盟主?”

曾瑞霍然抬头。

听清这句话的首脑们,俱都齐齐手一抖。

林乾一笑,随即肃容道:“你原是血刀盟二号人物,刀盟主嫌疑在身,你便是理所当然的新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瑞捂着手,呆呆道:“我......武功已废,如何能......”

林乾截断他的话:“教主说你能,你便能。”

无需再问,紫冥教扶植的人,别说曾瑞一直极有威望,现在只是残了一只手,就算贺兰悠弄了个不会武功的瞎子来,强硬的以自己的势力要扶助他做教主,血刀盟也不敢有任何言语。

曾瑞脸上神情当真难以言语形容,自前一刻的人间绝望低谷突然跃至一直不敢相望的巅峰,捧着血淋淋的残手即将登上盟主的宝座,他想必已经为这变化多端跌宕起伏的世事而颠磨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看来古怪瘆人。

林乾道:“教主赏罚分明,你冒犯教主,去你一手,但你于血刀盟有功,素有威望,这该是你的位子,还是你的,血刀盟此次涉嫌与孽贼勾结,但我们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做了盟主,还须整饬手下,肃清余孽,不要辜负教主的苦心。”

曾瑞如在梦中的茫然抬头,主座长案后,贺兰悠微笑望过来,目光平静得甚至是温柔的,然而原本迷糊而犹豫不决的曾瑞触及这目光,却立即抖了抖,赶紧跪下,低声道:“谢教主扶持......”

贺兰悠缓缓走上几步,俯视他稍倾,亲手将他扶起,曾瑞又是轻轻一颤。

贺兰悠恍如不觉,返身吩咐林乾:“曾盟主的伤,林护法亲自照护下吧,用宫中紫莲玉心丸,另外,我记得有套剑法适合左手练,也一并给了曾盟主。”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艳羡之色,似乎连那血肉模糊的残手也不算什么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紫莲玉心丸和剑法,必是紫冥重宝,如此,曾瑞失一手也不算什么,反倒算因祸得福了。

我悠悠叹口气,身侧,一直坐得笔挺的刘成苍白着脸,低声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瞬息万变的局势,都为贺兰悠一手掌控,毒刀长清,是为灭叛,伤曾瑞,是为立威,扶曾瑞,是为设傀儡,掌控两湖大帮,赐灵药剑法,则灭了曾瑞最后一分戾气,也灭了最后一丝思叛之心。

本来以曾瑞的威望,本就是接替刀长清的最好人选,有他坐镇血刀盟,众人心服再无乱机,然而他对刀长清忠心耿耿,若是由他安然接位,必思报复。

而贺兰悠竟是早已将众人反应都算计在内,连消带打,挫其锐气,几番翻覆,杀手与重宝共至,棍棒与宝座齐来,摆弄得曾瑞昏头涨脑,顺手就掌控了原本最难控制的曾瑞,使血刀盟毫无闹事之机,反而更有力的掌握在他手中。

学了紫冥剑法的曾瑞,便是紫冥属下,贺兰悠给他的,随时都能再全数夺回。

我敢肯定,终曾瑞一生,必不敢叛贺兰悠。

从出现到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贺兰悠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义衡人以威凌人以计制人,诸般手段元转如意眼花缭乱,将天下豪雄戏弄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一来,再无谁敢轻举妄动,刀长清等人被顺利的带下,曾瑞已经捧着包扎好的残手,开始履行血刀盟盟主的职责了。

亥末辰初,遴选大会在几经波折,新教主将众人摆弄得昏昏然后,终于正式开始。

[正文:第一百五十章不堪晚来风又急(二)]

亥末辰初,遴选大会在几经波折,新教主将众人摆弄得昏昏然后,终于正式开始。

我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台上一对对比试的人身上,只静静感觉身侧人的呼吸,从贺兰悠出现开始,沐昕都一直态度正常,甚至和我有说有讲,然而我却感觉到他的呼吸与平时有异,似乎他正在使用一种常日不用的吐纳之法,我偷眼看过去,只觉得他双手拢于袖中,垂目沉思,肤色较平日似乎更加光洁,如雪胜玉,更隐隐泛出明珠般的光泽,竟非人间颜色。

心中担忧,不由细细思索苍鹰老人的乾坤绝学,可有此等功法?一时想不起,遂拉了拉近邪袖子,他一眼看过来,眉头立即一皱,传音道:“小心。”

我传音答:“还请师傅多加照拂。”

他微微点头。

紫冥教此次比试别开生面,将教中各级首领位置分等级用红布写了公布于台上,有意者按序自己上台圈选,然后站在那一方布下等待挑战者,一个半时辰过去,台上已流水般比过了几十对,这些黑道人物,大多武功狠辣下手诡厉,多半速战速决,少有数百招不分胜负的,紫冥教虽定下规矩不允取人性命,但败者多半非伤即残,血淋淋呻吟不绝的抬下去。

胜者在台上意气风发,自觉大好前途于前方等候,得意洋洋。

贺兰悠斜倚座上,品着香茗,和一帮首领言笑晏晏,对那些血色呻吟,视而不见。

我看得不耐,觉得肚饥,遂将带来的点心干粮取出,笑道:“冬日山顶冷风之中,就着鲜血吃山楂糕,听得呻吟品茯苓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来来,大家都来。”

近邪瞪我一眼,刘成忍不住摇摇头,道:“小姐,你那性子竟是丝毫不改......”

“改?为什么要改?”我笑意盈盈,“其实每个人都本性难移,所谓的改,所谓的为难无奈,都是借口而已。”

沐昕一直垂目静坐,听到这话,眼睫微颤,却并没有转过头来,我拈了块香芋点心,递到他唇边,笑道:“天大地大,不抵吃饭的事体大,来,张嘴。”

这番话原是带了调笑的心思,原以为那个君子一定会红着脸伸手接过,我便可以装作以指掠过他腕脉,试探他到底在做什么,不想他竟真的就势张嘴,含住了那点心,将那小巧的糕一口吃了。

吃完犹自对我一笑,道:“你当我小姐肚皮么,一块怎够?”

我呆了呆,手僵在半空,半晌才讪讪收回,又取了一块给他,他依旧这般吃了,我呆呆看着他大异常日举动,心里微羞微喜微有不安,却听得远处台上有人低呼之声。

抬眼看去,不过是台上侍茶的童子,似是无意将茶水泼在了贺兰悠衣袖上,正神色惊惶的跪地请罪。

却见贺兰悠微微俯首看那童子,不看任何人,也并不说话,我看不见他面上神情,但见那如水长发流泻,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第一眼便让我惊叹他黑缎般的发的少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却已,不必泪流。

台上的气氛,却隐隐僵窒了起来,不知道是贺兰悠俯视那孩子的时间太长了些,还是别的什么令人不适的感觉渐次弥漫,令那些原本不以为意继续笑谈的首领们逐渐惊觉,不由面面相觑,慢慢的闭了嘴。

那孩子听不到宽恕之语,越发两股战战,伏在地下连求饶都不敢。

我皱皱眉,有些疑惑,紫冥教莫非规矩特别森严?这点小事,瞧把那孩子吓的。

台上的奇异气氛渐渐蔓延到台下,不少人将好奇的目光投了过去,林乾一直侍立贺兰悠身侧,此时眉头一皱清咳一声,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衣袖微微一拂。

我眯起眼,看见他袖中的手指,轻轻划过贺兰悠的手腕。

只一划,贺兰悠并没有瞿然而醒之色,却立即稍稍直起了身子,懒懒挥了挥手。

林乾立即道:“教主宽恕你了,下去吧。”

那小童磕头谢恩,踉跄下去,众人这才舒了口气,脸色神色也灵活了起来,又恢复了先前的谈笑风生之状。

自有人悄悄去觑他的神色,想探知刚才那奇异感觉从何而来,却见他依然如前神情平和,斜倚座上,将一杯香茗懒懒的拨着瓷盖,唇角甚至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台上比试接近尾声,我心中飞快的盘算,沐昕会以何种方式发难?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又不伤他颜面的令他改变主意?万一闹将起来我们如何抽身而退?......一团乱麻尚未理个清楚明白,忽听身侧人深深吸气,缓缓起身。

耳侧,听到他淡淡道:“怀素,原谅我,我改变主意了。”

我心一慌,伸手便去握沐昕手腕,却手指一滑,直接滑了过去,转目看去,却见他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副银白手套,非丝非织,在午后微弱阳光下,闪着金属的荧光。

见我拉他,沐昕微微转身,轻声道:“怀素,当日大漠之上,你曾应过我,不会怪我。”

我垂下眼睫。

“......终有一日我要和他公平决斗,为方叔索回这笔债,到那时,怀素,你不要怪我。”

缓缓松开手指,我微微一笑,放开不自禁抓握他衣襟的姿势,轻轻拂平他衣上的皱褶,抬头道:“去吧,我等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放心。”再不说话,转身向台上行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走出我身前,面色平静。

近邪盯着我,半晌道:“你?”

我收回目光,向他宛然一笑:“我?我如何?”

他抿嘴不言。

我笑着,将笑容越笑越淡薄,越笑越苍凉。

然而却是决然而平静的道:“我能如何?我自然知道他此时只怕不是贺兰悠对手,我自然知道纵然他胜了贺兰悠我们也很难全身而退,但我更知道,我没有理由去拦阻他,不是因为什么尊严重于生命的劳什子混账话,而是,我必须对他有信心,我的质疑和保护,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

近邪沉默,我抬眼看看不远处山石树木,悠悠道:“再说,我想过了,他若有不测,我亦不独活,这样看,也没什么大不了。”

近邪震了震,我不再看他,转手解了刘成的穴道,道:“叔叔,沐昕点了你的穴道,你不要怪他。”

刘成神情比我还平静,道:“小姐,我自然明白,你刚才的话我听见了,我和小姐,一样。”

我点头,道:“很好,不过,还是对你家公子有些信心罢。”

此时沐昕已行至台上,他自一起身,便齐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般清贵清逸的男子,于这凌厉粗豪武夫占大多数的大会之上,很难不令人注目,无论怎么看来,他周身气质,都太过干净,和周围人众格格不入,除了女子们投来的眼光比较炽烈外,其余人都带了警惕之意。

他却根本不理会任何人,直行至台上,冬日淡薄的阳光,映得他背影如苍山雪,风华凝定。

贺兰悠一直托腮聆听四周首领们的谈论,似是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然而沐昕刚一在台前立定,他略略撩起眼帘,只一刹,目光便盯进了沐昕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