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哈哈一笑,展开纸卷轻声读,“三月,破平安军于淝河,四月,破平安、何福军于灵璧,俘平安。渡淮,趋扬州,五月,帝诏天下勤王。”

老头神色平静的听着,点头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虽然我很讨厌你爹,不过他用兵倒也说得过去。”

我摇头:“盛庸平安,何尝是庸将?我就亲眼见过平安将父亲杀得狼狈逃窜,不过时也命也。”

“时也命也,然而我知道,有人命数未终,就算他命数将终,老爷子我今次也逆天改命一回,咱要救的人,轮不到你爹来说话!”老头越说越激动,遥望南方,手指乱戳,胡子飞飞:“朱棣小儿,你骗了我女,害她早逝,我还没找你算账,老爷子我今天来,给你龙椅上种一根刺,让你后半辈子都坐不安稳,还捂着屁股不敢声张!”

建文四年六月,当我们到达瓜洲时,战争的烽烟刚刚散去,燕军以不死营为先锋,渡江而至,大破盛庸官军,镇江守军俱降,镇江街头巷尾,到处传说着庆城郡主如燕师割地请和的消息。

我失笑,对沐昕道:“允炆也是急傻了,敌手眼见胜利到手,如何会和你谈判?要谈判,也得自己先打了胜仗,居于有利形势方可有斡旋余地,如今燕军节节推进,应天岌岌可危,江山眼见将全数落入父亲之手,允炆凭什么会以为父亲愿意将到手果实让出一半?父亲可不是这么大方的人。”

沐昕遥望着京师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昔日建文卧榻之旁,容得你父蛰伏安睡,终于势力长成,如今你父,怎会重蹈覆辙,给建文这个机会?”

当晚,消息传来,父亲拒绝庆城郡主请和要求,称此次起兵乃为先皇报仇,诛灭奸臣,并无他意,此志达成,愿如周公先贤,倾力辅佐当今。

我当时在用晚膳,听说时一口气没憋住,呛咳不止,扬恶则直接把菜喷到了对面的弃善脸上,被弃善一鞭子扔出了门,再撕了他新做的袍子擦脸。

沐昕轻轻拍着我的背,含笑不语。

我喘了半天气,才悻悻道:“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没想到他无耻到这个地步,为先皇报仇?报什么仇?我怎么没听说过先皇有什么需要他起兵从北平一路打到应天的仇?”

老头啧的一声,正色道:“你蠢了,怎么没仇?先皇儿子生太多,是仇,朱标居然生在朱棣前面,是仇,生在前面是长子也罢了,居然还生了长孙,更是仇,长子长孙也罢了,为什么不是白痴?好大仇,而先皇被朱标父子和奸臣蒙蔽,没把皇位传给你爹,致使你爹只好自己去抢,江山百姓无辜遭此涂炭之灾,更是血海深仇,奸臣可恨啊,劝得先皇早些识时务把皇位给了你爹不就没事了?你爹那般热血正义,堂皇光明的奇男子,怎么能容忍先皇圣聪为人所蔽?须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先皇英明受到如此侮辱,你爹怎能不挥师南下,为先皇报仇?”

这一堆仇说下来,难得老头居然还一脸正气毫无笑意,流霞寒碧先就撑不住,寒碧正布菜舀汤,扑哧一声,一碗好好的荷叶珍珠汤便浪费了,为近邪添饭的流霞笑得花枝乱颤,险些将饭碗合到近邪身上,害得他腾的一下奔到了梁上,我咳得越发厉害,沐昕递过茶盏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吃饭别听老爷子说话,他存心不良。”

老头瞪眼,“你小子说的啥?还没娶到我孙女,就敢非议老爷子?”

我脸一红,白了老头一眼,忍不住咬着筷子去瞟沐昕,他笑笑,放下筷子,起身慎重施礼。

“听老爷子话中之意,只要沐昕娶到令孙女,便可尽情非议老爷子,沐昕是小辈,视前辈如高山仰止,不敢有此妄想,不过若能得老爷子青眼相加,予小子非议之权,沐昕此生之幸也。”

话音刚落,一片沉寂,和弃善已经打完一架,从门外再次奔进的扬恶瞪大眼睛,“哗”的一声。

我怔了怔,便觉脸颊被热浪,缓缓席卷。

淡淡的羞赧泛上来,我不由自主躲闪着眼光,飘飘荡荡落在院外一枝颤颤可怜的花叶上,那花在夜色中风采不改,玲珑清香,似犹比往日有胜。

他......是在求亲么?

[正文:第一百五十七章过去华年如电掣(二)]

满室寂静里,扬恶再次哗的一声,喜滋滋拍我肩膀,“老天有眼,怀素宝贝,你居然也有人要--”

被我看也不看一反手,再次掀入院中。

老头稳坐如山,捋捋胡须,笑眯眯将沐昕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那目光实在让我汗颜,偏生沐昕好定力,神色不动的任他看。

老头看了半晌,双掌一拍。

“好!嫁了!”

砰通一声,第三次奔进来的扬恶没站稳,一个腿软栽到地下。

就连弃善雪白冷漠的娃娃脸上也多了点惊异表情,随即哼了一声,咕哝道:“我倒觉得那个。。。。。”话到一半被近邪用菜堵了嘴,他怒目横视,一巴掌便扇了过去,近邪抓起一碟菜一挡,砰一声,所有人立即忽的一下退远。

远真今天扮的是赋闲的官老爷,立即很有官威的踩着方步上前,竖目道:“呔!尔等鼠辈宵小, 当街闹事,没有王法了吗?。。。。。。”

那两个对望一眼,难得很有默契的同时伸手,各自揪住他左右衣襟,呼的一声,便拖出了房内。

寒碧流霞捂嘴笑道:“哎呀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把菜都毁了,我去叫店家重新送些来。。。。。”互相推着笑着,出去了。

刘成微笑着看了沐昕一眼,道:“我去看看他们。”拉了拉一直颇为沉默的方崎衣袖,两人一起出去了。

一时房内,众人俱巧妙作鸟兽散,只留下我,沐昕和老头。

老头笑嘻嘻看着沐昕,那眼光,当真如看孙女婿一般。

“你小子很聪明啊,知道抓老爷子我的话柄?不怕触怒我,你想娶我家怀素就没戏了?”

沐昕静静笑道:“老爷子岂是一言生怒之人?”

老头瞄瞄他,“又来拿话套我?嗯,说起来,沐家小子还是配得上我家丫头的,西平侯府也名声不错,其实我老人家也好,怀素也好,看重的都不是世间权位荣华,不过但得知心人白首不相离而已,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若娶到怀素,你将如何待她?”

你将如何待她?

我一笑。

这样的话,拿来问沐昕,其实有些多余了,他会如何待我,难道我到今日还不明白么?

沐昕对这个问题并无一丝不耐之意,他微微侧首,向着我,静静思量的姿态令人心生安宁,而笑容如此清朗,碧水一泊,明澈如斯。

他一字一句的答。

“汝喜为我喜,汝悲为我悲,虽死浑不惧,虽别魂不离,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欢。”

最后三字,他说的如此清晰,似要努力将言语的力道,深刻进我的心里。

我微微绽开一抹笑意,而他目光流转,似可醉人。

沐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见我神情,随即再一笑,“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诗经《王风·大车》,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我指日为誓,今生活着的时候,如果不能结为夫妻同居一室,那么死后我也希望和你合葬在一个墓穴中,日后,当你对我的话有怀疑时,请抬头看看天上永不消逝的太阳。)

六月熏风,柔软拂过敞朗厅堂,廊下芳草寂寂,夏虫唧唧,安静里有种沸腾的温暖,如我此刻,曾在热水火海中煎沸过,再被温泉煦风安详抚摸的心。

也不知道对视了多久,直到老头不耐烦,梆梆的敲桌子,又作势伸手,虚空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抓抓挠挠做缠绕状,再狠狠打了一个结。

我瞪他,“做什么?”

他摸胡子,“做什么?这么盯着我老人家看着累,挽个结,方便,省得还要找对眼。”

转头对微笑的沐昕道:“亲也求了,誓言也表了,我老人家也看中你了,怀素丫头不做声便是乐意了,那还啰嗦什么,想看,娶回家看一辈子去。”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本历书来,在手中哗啦啦一阵乱翻,半晌,一拍大腿,喜滋滋道:“真是巧了,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娶亲须趁早,那就明天办了吧。”

。。。。。。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老头,做甚?我是洪水猛兽?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踢我出门?

沐昕也有一刹那的惊讶,随即平静下来,向老头再施一礼,和声道:“老爷子吩咐,沐昕怎敢不从,只是沐昕视怀素如珠如宝,断不肯委屈了她去,不敢于此行旅之中,寄居之地,仓促成礼,待此间事了,沐昕必齐六礼,策轩车,倾西平侯府之珍,求娶怀素。”

他顿了顿,又道:“沐昕知道老爷子和怀素都非伧俗拘礼之人,只是婚姻乃女子终生大事耳,沐昕不敢轻忽,否则此生必觉有负怀素,寤寐难安。”

“待此间事了。。。。。。”老头喃喃一声,看向沐昕坚定的神情,脸上神色难明,半晌道:“你小子可知道,我老爷子不是时时都这么多事的?。。。。。。罢罢,你愿意这样也由得你。”

他唧唧哝哝站起来,拍拍袍子,嘴里咕哝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开我手,懒懒呵欠道:“老爷子我要困觉,明天进京城,怕就没得睡了,别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门,我立即端着几杯已经冷掉的茶水,走到檐下,看也不看,泼下去。

呼地一声,冒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

我抱臂笑嘻嘻望着我那不成器的师叔,“初夏薄暮,好风良夜,师叔听得辛苦,若是能洗个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过,你便不用谢我了。”

扬恶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刻薄恶毒?近邪你这几年不是一直陪着她吗?怎么没教教她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

近邪贴到他身边,冷冰冰道:“你才懂三从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远或近的,都看着我微笑,目光里满满欣喜,我微笑环视一圈,看到方崎时,不禁微微皱了眉头。

自从我们离开云南一路向京城而来,方崎便沉默了许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渐少见,心事重重。

也许。。。。。。我沉吟,她的心事,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来京城,而是因为,父亲节节胜利,建文朝廷风雨飘摇?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个注定被载入史书的日子。

一个叔侄相残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帅李景隆,在危难存亡之际,再次展现了他擅长闻风而动的绝技,掉转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宽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转向自己曾经的敌人示好,涎笑着,拉开了京师的金川门,彪悍风发的燕师,长骑直入,潮水般涌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枢纽之地。

朱红的巍峨城门,一抹朝阳如血泼洒,京城的百姓遥望着乌衣燕师万骑踏起的烟尘,面色平静而漠然。

想必,要换了皇帝坐龙廷了。

可是,换谁,不都一样吗?老百姓苦哈哈,终日思想着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着贵人们的悲欢。

会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远都是离龙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师进城时,我和四位师叔,还有老头,按着老头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计策,由宫内人接应,进入了皇宫。

沐昕被老头勒令留在了京师等候我们,老头话说得简单却寒意森森,“不要以为你沐家是任谁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须知天威难测,尤其逢着帝位之争,丝毫也差错不得,今日你踏足宫门一步,将来便有可能成为沐家满门抄斩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顾一切,但不能不想着云南侯府,那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家人。

老头也曾说过要我也留下,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这根刺他来种便够了,我若参与,以父亲心性,将来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坚决摇头。

允炆,允炆,青梅竹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从不忍伤害我的允炆,于他,我内心有愧,在父亲与他,亲情和友情之间,我自私的选择了父亲,放弃了友情,为他的江山,埋下了颠覆的隐患,并亲手,指引着父亲走那条逐鹿之路,慢慢翻卷了属于他的皇朝舆图,无论找寻一千一万个无奈的理由,我都无法抹杀我愧对于他的事实,人不曾负我,我却已,深深负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过,若有一日父亲真正夺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许他赶尽杀绝,必护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颠沛流离,饱受冷暖,我要亲眼看着他安全离开宫城,亲自为他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涯,这是我必须为自己,赎的罪。

皇宫里,一片乱景,宫人内监们惶惶乱窜,扎煞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宫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还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着人心纷乱宫门不严,抱了包袱一路掩藏着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坠在怀里,显见得颇有些细软,而那些平日戍守值卫的侍卫也无心履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儿看看内殿,一忽儿看看宫墙外,连我们几个虽穿着太监服饰,却怎么看都不象太监的人匆匆走过,都无心查问。

我们直奔奉天殿,接应我们的人说帝后,太子都在那里。

尚未奔至,忽听人声惊惶喧哗,一抬头,便见奉天殿飞朱流碧的华丽檐角冒出滚滚黑烟,火势乍起。

含泪昭告;电脑坏掉,而区区最近经济有那么点窘迫。。。。。。不会很快买新电脑,下次更新难定。。。

[正文:第一百五十八章过去华年如电掣(三)]

我心中一紧,眼前忽掠过湘王宫熊熊大火,废墟里焦黑的头颅......再抬头看见奉天殿密集的浓烟,一时竟有恍惚之感,当年湘王于火海里怆然长笑时,是否亦曾如此诅咒过建文王朝?那些火场里徘徊的幽魂,是否当初就曾预见到,在区区数年之后,同样的一幕,便如场景重现般发生在建文皇宫?

心中感慨,脚下却更快捷了些,眼见火势未盛,顺手撕下衣襟,在旁侧金缸里浸湿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气冲入殿内,忽见几个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员,一路惊呼着,从我身边冲过,冲进殿中。

弃善双臂抱胸,冷冷睨视,“送死!”

此时还能敢来救驾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虽说行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们陷进去,我一闪身,也进了殿,身后,老头他们纷纷跟了过来。

奉天殿内,重丝华缎的帐幕垂帘,俱都燃着,猩红缎幔缠满火舌,却执着不肯化灰,幔上苍龙飞凤升腾盘旋,金丝满绣,振翅欲舞,烂漫妖红里,昔日威重华贵,都化为绝世的艳。

我一眼望见帘幕尽处,金龙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装扮的允炆,背对着我们斜坐于地,怔怔看着地面,那几个狼狈的官员喘吁吁的奔到他身侧,来不及请安说话便意欲去馋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远。

我们这才发现,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卧于地的是个女子,从我的角度,只看见她乌发披散,着红色大袖衣红罗长裙,一顶龙凤珠翠冠斜斜滚落在不远处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于地,火光映照里莹润明洁,仿若泪珠盈盈。

烟气熏腾里,允炆低低咳嗽,轻轻执了她的手,缓缓抚摸,却一言不发。

几个官员注目地上女尸,神色大变,互觑了一眼,抖着膝盖要跪。

“娘娘......”

却被弃善上前,一人一脚踢开,扬恶极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齿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无声的挣扎,可哪里抵得过扬恶随便施展的真力,挣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额头上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扬恶仿若未见,拖着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扬恶,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颤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却被越拖越远,一直拖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