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抑的出了口气,正要转身坐回椅上,不经意瞥见父亲的便輿正晃晃悠悠从奉天殿的方向过来,便輿停在乾清宫门前,他缓缓下輿,犹自转身对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异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讶,然目色阴森冷谲,光芒嗜血。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吱呀声响,太监躬身推开殿门,随着槅扇缓缓被推开,骄阳的光影一分分泻入,平铺了一地,白亮的底色里一抹黑影长而扭曲,水蛇般钻入,渐渐扩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顺着那影子缓缓向上,父亲立于殿门中,日光里。

他对我一笑,意态悠闲的迈步进来,经过我身侧时,袍袖拂动,有隐隐铁锈般的气味自他身上散发出来,那般甜腥味道极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紧,目光飞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盘桓一周,却没发现任何我以为我会看到的痕迹。

他却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静的掸了掸已经极为平整的长袍,笑道:“怀素,近来可好?”说着便命赐坐。

我谢座,缓缓道:“父亲终于肯见我了,自然好。”

他毫无尴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旧臣其心不死,妄图作乱,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乱?”我偏头看他:“一介腐儒,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可用之兵,也能作乱?真是奇闻。”

他怫然不悦:“怀素,方孝孺之事,无需再提,此人可恶之极,万无宽恕之理。”

我一哂:“不过言语冒犯耳,父亲即将为九州之主,德被天下,为区区腐儒一触逆鳞,便要辣手灭其十族,不觉得气度过狭了么?”

他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忽道:“方孝孺亲友已俱缉拿在案。”

我觉得他这话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转开话题,漫不经心道:“不死营今日调拨进城,杨熙去见你了吧。”

我并不奇怪他知道沐府发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没人监视才让人称奇,只是他突然又将话题转到不死营,是为何故?

点头,我道:“说起来也一年未见了。”

父亲笑道:“不死营骁勇善战,建功无数,怀素,朕不会忘记这是你的功劳。”

我淡淡道:“不过托赖父王洪福而已。”

父亲慢悠悠的轻啜一口香茶,搁下,微笑注目我道:“怀素,我即将登基,给你个什么封号好?你是打算住宫里还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欢宫中,给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护卫,按例五百人,我给你一千,如何?”

最后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抢走不死营了。

不死营本就是我的护军发展而来,真要建公主府,何须再派护卫?

不死营自靖难以来,一直供他驱策,沙场百战,功绩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转向如何维护巩固这万世基业上来,这般骁勇强绝的势力,他是万万不肯将之交还于本就桀骜不训难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我的......父亲,你实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营来换?

你其实不知道,我没你那般阴森城府,想都没想过凭借不死营和你议价。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给我的,我还会死占着不还?

将掌中茶盏缓缓放下,我道:“父亲,战事已毕,我一介女子,何须那许多护卫?何况我自己也不是无自保之力,五百护卫足矣,不死营本是我的护军,如今看来也无需留下,以如此强军护卫公主府,惊骇世人徒为不智,还请父亲收回吧。”

父亲看着我,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满意的颔首道:“你既如此说了,也颇有道理,只是你和其余公主不同,你是对朕有大功的,一千护卫是你应得的赏赐,你就不必再辞了。”

我忍住内心翻腾的恶心之感,依言谢恩,他舒心的向宽大的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尘埃落定万事在握的模样,眯眼笑道:“不死营是你一手亲训,算起来是你的嫡系,你能为朝廷大业计,不计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贵为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个请求,作为补偿。”

我抬头,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从表面言行窥其内心的人,若轻易信了他,只怕会输得很惨。

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试试。

不死营,他绝不会留给我,哪怕抢,他也迟早会抢去,我若恋栈不放,只会给他找到借口对付我,与其等到他使尽手段再交出不死营,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营已成定局,既然我牺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么,尝试着博回一点找头,也是应该的。

我笑道:”父亲当知道我现今的唯一请求是什么。“

他目光又一闪,却不答我的话,只是再次端茶就唇,轻抿一口,笑道:“怀素,前数日我夜有所梦,竟然梦见当年去山庄探望你的旧事,你那时不过十余岁,扎双髻,紫绸衣,雪白小脸,至今想起,依旧觉得可爱。”

我警惕的眯起双眼......他说起这个做什么?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诉说对我的疼惜,怀念我的童年。

却听他接道:“那时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怅然,想你小小年纪,母丧父离,僻处山野之地,实在凄凉。”

他满面惆怅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软,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时瞿然而醒----不对,父亲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篱下和娘的死,使我对他深有怨艾,也是我们父女不能和睦相处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亲之间,从此难补鸿沟。

那么他怎么会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里冷笑起来,原来贪心不死,原来换了计策,此番以情动人,迂回曲折,不过是初初那”山庄“二字。

果听得他道:“所幸有山庄众人护持教导,你长成如此聪慧灵秀,文武双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只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颇为感激山庄诸人,欲图答报,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当年夙愿,当可偿矣。”

“哦,”我笑道:“父亲打算如何报偿?”

他正色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以你师傅师叔的才能,实授武职,也是当得起的。”

我只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终于不耐烦这般绕弯子说话,清咳一声,道:“若是你师傅他们不惯官场,以闲云草莽为乐,朕也不欲相强,只是听说山庄长于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纵横经纬遍布天下,朕想着,和朝中锦衣卫之职司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我既为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两家事?不妨请你的师傅师叔们,以及山庄所属,并入锦衣卫,专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监察,廓清法制匡扶正义,说起来也不违背你山庄素所尊崇之侠义道,届时这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由你师伯任着便是,也正好调教调教那些没个章法的喽啰,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好温和婉转的口气,好冠冕堂皇的说辞。

好......险恶而一厢情愿的用心。

吞并掉山庄是么?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做了你的官,要杀要剐还不是由你?

我可没忘记你曾指使贺兰悠杀近邪。

外公所言非虚,你果然动了山庄的心思,抢走不死营还不甘心,你连山庄都不放心留在我手里,果然抢来的龙椅有刺,抢来的帝位心虚,你这般急迫的妄图攫取我的势力,你害怕的,到底是我,还是内心深处长久盘桓的不安?

当年我隐约听闻,我被送上山后,四大弟子曾劝说过外公,禁绝燕王进山,以免将来发生祸患,当时外公言道,“不可使怀素与父相绝。”是以父亲得以年年探望我,山庄奇诡路径对他开放,给了他一窥山庄奥秘的机会,那是外公爱怜我,明知他虎狼之性,依旧引狼入室,外公爱重我若此,他将山庄交给我,即使已表明他不在意,我却又怎能任山庄落入父亲之手?

将掌中茶盏轻轻搁于几上,我抬头,对上父亲平静中隐藏算计的目光,很慢的笑了笑。

“父亲,您的建议甚好,不过女儿另有个想法,您可愿一闻?”

“哦?”他斜睨我,,目有戒备之色。

我慢条斯理道:“父亲您刚才说,锦衣卫没个章法,想来您也知道,所谓“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这般的职司,若为心狠手辣之人把持,极易使天子之剑易手他人,成为别有用心者打击异己之私器,如今的锦衣卫,是越发跋扈不知法度,滥用私刑迫害政敌,自设诏狱擅处人犯,广事罗织酷刑逼供,百官黎庶闻声远避,长此以往,只怕难免渐如武周朝女帝风闻奏事,酷吏来俊臣索元礼自撰《罗织经》般,祸乱朝纲人人自危,对父亲治下大明朝之民心安定,必有所损,女儿以为,锦衣卫本只司巡查缉捕,处理帝王交付案卷,如今初衷已改,私欲膨胀,已引起百官怨望,倒不如裁撤锦衣卫,收回其擅自审处人犯之权,并入山庄,转至暗处,专司天下情报收集传递,原有审决之权,依旧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如此,方职司分明,互有牵制互不统属,可避尾大不掉之势矣。”

慢悠悠一笑,我再将一军,“父亲若纳怀素所请,怀素愿亲自为父亲掌执此事,鞍前马后,无不效劳。”

一阵静默。

我笑吟吟注视着父亲,等着他暴怒失态。

你想吃掉我的势力,我不退反进,反攻一招,看你如何应对?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眉梢轻轻抖动,双目微微眯起,寒光乍现,嘴角肌肉扭紧,唇线抿成一条直而薄的“一”,神情沉敛里,隐现狰狞。

面上浮着微微笑意,我在悲凉的等待,我的父亲,会怎样对他的女儿,一现天子之怒?

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

居然还端起已经凉掉的茶,饮了一口。

稳稳放下茶盏,他道:“嗯......你的谏言,朕记着了,此事日后再议。”

我颔首,有一丝轻微的释然,正欲告辞,目光忽掠过他身边案几上,几封奏折,最上面一封,字迹隐有些熟悉,我皱眉思索,依稀记得,那是朱高煦的字体,我曾经见过他写给父亲的军略。

看到他的字体,我直觉隐隐有些不安,脑中忽掠过一丝念头,电光火石间我瞿然一惊,疾声问道:“父亲,不死营交还后,您属意由谁统带?”

他似是怔了怔,方答:“此事朕意未决,你也不必忧心,总之,朕不会亏待不死营有功将士就是。”

我不理他语气已有不豫,忽地站起,指着那奏折道:“可是拨予朱高煦麾下?”

他默然不语。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只觉得宽阔良深的宫殿的光影,一层层黯淡下来,黯淡光色里高坐的父亲,面目模糊,神情阴鸷,然而隐藏在这些表象之后他的内心,已难用模糊阴鸷来猜想,我看着他,想用目光劈开遮掩于他神色前的重重层云,却最终,只能直面他的无波神色,和抿着满含深意笑纹的嘴角。

我苦笑起来,十指冰凉。

父亲,你离我如此遥远。

多年前,娘亲逝世之时,你已遥遥立于我生命的对岸,终我一生,难以真正靠近。

然而那时,我还是能看清你,知晓你前行路途上的一切。

可如今,是不是身份的巨大转变,从仰望而至俯视,那般落目的景象变迁,亦会彻底改变一个人?还是你一直很好的隐藏了那么久的本性,在踌躇满志天下在握的今天,终于不需再苦心隐瞒掩藏,而痛快显露?

我本应熟悉你 ,然而这一刻,我只觉得陌生,那陌生如此寒意森森,利齿烁烁,泛着白亮的幽光,啮痛我。

啮痛了,我的心。

超长更新,不留存稿,所以下一章若更慢了,勿砸。

[正文:第一百六十八章玉碎宫倾血正殷(一)]

良久之后,我缓缓坐下,向椅背一靠,吁出了一口气。

闭了闭目,随即睁开,我已平静。

再不看父亲,我淡淡道:“为何要给朱高煦?”

父亲皱眉,“他是你弟弟,你为何总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闻,“为何要给朱高煦?”

“你......”父亲脸色微紫,想了想还是答道:“高煦迟早要封亲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禄米万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属,拥有护卫军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难之役也有战功,本应封赏,他上折请求将不死营拨至他麾下,并不逾矩。”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的笑了一声,淡淡道:“父亲,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说,目中掠过讶色,随即试探着问:“游戏?”

我漠然道:“请父亲传朱高煦,杨熙,以及三十六人队不死营将士进宫。”

他疑问的看着我,我道:“来了便知。”

想了想,父亲依言命太监传旨,我又补充了句:“告诉杨熙,未时三刻,我要在谨身殿前见到他和他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