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亮,立即转身,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见不知何时,地上多了个白粉画的箭头,指示着东方。

脚前有个石块包着的纸团,捡起打开,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脱去外衣。”

他犹豫了一下,向后看了看,身子转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脚,在汹涌的人潮里脱去外袍。

人潮一涌,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个纸团,上书:“走。”

他无奈的再向后看一看,无奈之下只得向东。

人潮拥挤,瞬间淹没了穿着再普通不过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东,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纸团再现,“错了,向南!”

于是向南。

气喘吁吁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东!”

......

七八回下来,白面男子晕头转向的停在了一处暗巷前。

极其肮脏的青石巷子,污水横流,还有些死猫死鸟,在巷角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因其脏乱,无人接近。

那人捂着鼻子,正欲退开,一低头,看见地下写着两个字。

“抬头。”

呆了一呆,那人抬头,便见灰石斑驳的墙上,不知道用什么血,淋漓纵横的写着一个药方。

药方下还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药配方也,内有珍品药草若干,须煎熬一个时辰再晾凉后方有药效,现在还剩两个时辰,还不速速记下抓配煎熬?耽误了,阁下十族休矣!”

鲜血淋淋的字体自有压迫气势,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声。

浑身上下一阵乱摸,大约是没想到我们没给解药却只给了药方,没有带纸笔,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汗珠子雨点般滚落。

无奈之下,他还算有点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对着墙壁,急急以指血记下了药方。

然后将血书药方往怀里一揣,撒腿飞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灰也不掸继续跑。

我远远高坐一处屋檐之上,看着他惶然远去。

长身而起,我抿着唇,淡淡看着西方,那里,国公府多半建宅于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里,近邪的神情,让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还在带着那批探子乱转,我这边解药事毕,剩下的时间,便亲自走上一遭,看是什么事,令他郁怒如此。

当我站在沐府门前时,有一刹的茫然。

这是要......办喜事么?

虽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来人流仍然络绎不绝,家丁们来来去去,张红灯结彩幔,粉壁墙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团锦簇焕然一新,与我数日前离开时,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见着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忽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颤。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顺手抓住一个正要往梯子上爬,准备去擦门柱的家丁,道:“这府里,是有喜事么?”

他对我看了看,这是个陌生的家丁,估计是跟随老夫人和世子一起来的,满脸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荣光。”

我手一软,不由自主的放开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于公主嘛......我也不清楚,总之是个公主。”

我见他问不出门道,烦躁的一甩手,自进了门,他哎哎的想拦我,被我一把推开,直闯进了二门。

二门里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个认识的老家人,道:“老王头......”

他一转身看见我,惊的哎呀一声,诧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么会现在跑过来?这这这这,这于礼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间先一喜,瞬间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颗心似是从胸中飞了出来,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没个定处,坠入最深的深渊,抓不着挠不着靠不着摸不着,飘飘荡荡里轻声道:“什么?......”

他犹自唠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宫里啊?老夫人和世子也进宫谢恩去了......啊,老奴还没恭喜您哪......”

我却已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正文:第一百七十五章只应离合是悲欢(四)]

一路茫然前行,前行复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从黑暗之处至光明之处再至黑暗之处,将一街灯火走成一街深黯,走过深长的江南小巷,走过寂静的街衢,走过纸醉金迷的烟花秦淮,走过巍峨的通济门,走过宽阔的西长安街,走过夜深时依稀仍可听见吹啦弹唱之声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楼,将那些或呢喃,或喧嚣,或激越,或柔软的声响,和七月夜风里清甜的花香,远远的抛在身后。

最后,我停在了一座城门前。

抬头,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闪光。

“承天门”

皇城城门。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来这里做什么?

呵......这里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进承天门,过太庙,便是紫禁城的正门午门,沐昕就在那里,父亲,也在那里。

再次茫然举步,却因为这短暂的停顿,方才发觉我的双腿酸麻绵软,沉重犹如灌铅,竟一步也挪动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刚才竟是用双腿,从城西走到城东,足足走了上百里,至夜走至将近黎明。

我忘记用真气护体,忘记施展轻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于常人,体力优于常人,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茫然走过如许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惫与身体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数倍。

再也无法站立,我缓缓坐倒在地,抱住双腿,将头埋进膝间。

真是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姿势啊。

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想埋头大睡一场。

却有人不识好歹的打扰我此刻的舒适和宁静。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走开!”

两个守门的军士大跨步过来,衣甲上钥匙佩刀一阵丁零当啷响动,听得我颇为烦躁。

有人伸手来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闪,手臂挥出,便欲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真气突然一窒,挥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

他却已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怪声调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却不知如何?大爷我看看......”说着便来掰我的脸。

我抬头,在他惊艳的眼色中,杀机一闪而过。

手指一抬,指甲里的星碎电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会死在我的指下,然后,城门守卫会被惊动,然后,十二卫禁卫军会被惊动,然后,父亲会被惊动,而我,孤身一人,强弩之末。

那又怎样?

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管。

“呼!”

风声起得迅捷来势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将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卫,生生被撞出丈外。

随即那黑影向我扑来。

我怒哼一声,手指一递,便袭向对方胸膛。

那人却侧身一避,疾声道:“小姐,我是刘敏中!”

刘敏中是谁?刘敏中......刘......敏......中......

我分外迟缓的思绪终于艰难的想起刘敏中是谁。

是那个曾在城门口使计帮助我和外公混过城门的谷王亲信,弃善曾经关照过我有事记得找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待我疑问,他却已经转身对那两个拔刀冲来的侍卫拱拱手,陪笑道:“两位官爷,恕罪恕罪,内子有病在身,无知冲撞,还请海涵......”说着手势微动,两锭银子已经各塞入两人手中。

一人满意的掂了掂银子,笑道:“哦,原来是个疯女人......”慢慢的踱开去,另一个险些死于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卫虽然不明白刚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脸色颇为难看,犹自不肯罢休,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敏中依旧满脸微笑,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关防一晃,那侍卫见了,愣了愣,忙换了颜色,笑道:“原来是骁骑校大人,啊哈哈,刚才是误会,误会......”

刘敏中也笑道:“是啊,误会,你们黄千总和我熟识,改日兄弟一起请了喝酒,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骑校是正六品官,和门千总平级,侍卫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开了,刘敏中过来扶起我,低声在我耳侧道:“小姐恕罪,事急从权。”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返身便走,他担心的跟上来,直到走出那侍卫眼光所及之处,一片暗影里,突然又闪出个人影来。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那一脸焦灼的瘦长白净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刘敏中快步过来,道:“小姐,你认识他?我奉弃善先生命,暗中保护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后来发现这人看见你后神情奇异,下了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没恶意,又见你神情恍惚不敢惊扰,一直跟到现在,刚才你动手的时候,他差点也冲出来,给我踢到角落里了---他是谁?”

“哦,”我懒懒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锦袍稀脏气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狈,怔了一怔我才想起,这公子哥儿难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皱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从什么地方发现我的?”

又转首向刘敏中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公子。”

刘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侧,我挥挥手,道:“没事,徐公子无恶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这才开口,道:“你,你,怀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赐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当然更清楚被赐婚的公主是谁,眼光立时冷了下来,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刘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里?这几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还是早点离开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话未说完,突然觉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荡,全身却突然舒适绵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