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打得最惨的时候,我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呻吟,突然有两骑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轩昂,女子容貌绝俗,恍若神仙妃子,”

说到这里,贺兰笑川对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还有我爹娘参与,听他道:“燕王当时对我看看,倒没什么兴趣,是舞絮停了下来,道,这个人骨骼清奇,不似圉于泥尘之人,如何会沦落至此?”

“她这样一说,燕王倒来了兴趣,道‘你看人总没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给我治伤,要我做了他的伴当。”

“大约做了燕王随从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决裂了,燕王带我回了北平,找了个名医给我看伤,这人武林世家,极擅治各类内伤症候,对各类武功也极博览,我终究是个好武之人,因此与他甚是投机,有次谈得兴起,我突然想起那个神功第五层的疑惑,便问起他。”

“我没说是自己,只说是听说,当时他听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谁?恁可怜的,被戴了绿帽子!”

这话恍如巨雷劈在我耳侧,当时我就呆了,我便问他:“难道神功第五层泄元,真的会前功尽弃?”

“他道:‘何止前功尽弃,只怕还会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无事,那定然没泄精元。’”

“我道:‘你---此话当真?’”

“他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当时我恍若失魂,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原来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来这许久的愧疚,自责,甘心情愿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聪明的放过了那对欺骗我,伤害我的奸夫淫妇,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却连报仇都没有想过!”

“我怎么能令害我的人犹自逍遥?怎么能不报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电光如蛇,天公亦为我鸣不平,我立于当庭,任暴雨泼面,以血为誓,穷尽此生,必报此仇,我要让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凄惨的下场,我要他们纵入九层地狱,亦魂不能寐辗转呼号!”

[正文:第一百八十四章赢得更深哭一场(一)]

一阵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不,不要,不要是那样---

手心下,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远赴昆仑,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帮我,在贺兰悠长成后,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燕王问我,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将来会报答他,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

“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他一定会寻机来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壮大,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然后,就会很精彩很精彩......”

贺兰笑川目光阴鸷,嘴角的笑纹阴恻恻,言语间恨意森森,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跪在贺兰悠身边,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

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请托燕王后,我离开燕王府,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诀,重新练回武功,结果当我遇见他时,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我见他性命危殆,便照顾了他几天,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为师,他醒来后,我再三求恳,他先是不肯,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次日晨,他唤我进门,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潜光,心怀异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缘,天命违者不祥......你若拜我为师,便得忘却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当时心中惊震,但想也不想便应了,他注目我良久,叹息一声,道:‘就知道不该欠人的......天意......避也无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给我取名叫远真。”

“他问我要学什么,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对他说谎是没用的,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报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语,只教了我要学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药为名,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那时,她已逝世,我想,莲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没能活着,等到我--——同时,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

贺兰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当然,没全说实话,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我要他立誓,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通过轩辕无,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鹫骑,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如都掌蛮人,才能采摘......最后,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提前给了贺兰悠。”

“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问,我骗他说,贺兰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定可无虞,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

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交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正文:第一百八十五章赢得更深哭一场(二)]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情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强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春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象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春山两弯眉黛,神情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阴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春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欲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敛,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相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情,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声,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