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想说她大惊小怪,眼睛却盯在周鸿身上,一时居然有些挪不开眼睛。

也不只是韩绮,门里门外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发怔。顾孟两家是清流文士,今儿到这边来观礼道贺的也大都是些文人,他们娶亲自然也会带着朋友兄弟一起上门迎亲,但物以类聚,他们带着的自然也都是文诌诌的秀才举人,似周鸿这般一溜儿拉出八个校尉来的,还是头一遭。

孟玫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表姐夫真厉害!”这京城里头,六品官儿确实不算什么,但一下子拉出八个六品官儿来,却也不是每个新郎官都做得到的。

韩绢拿手帕掩着嘴笑道:“是极威风。”一边说,一边瞄着韩绮的神色。

韩绮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韩绢的目光,只是看着周鸿策马来到顾家门前,矫捷地翻身下马,连胸前红绸打成的花结都不曾动一动,说不出的潇洒利落。门口挤满了人,周鸿站定便抬眼一扫,韩绮只觉得他明亮的目光一下子就扫到了自己脸上,宛如两道火苗似的,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却让她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韩绮连忙转开目光,不敢再看了,可是脸上却是止不住一阵阵地发热。韩绢眨着眼睛瞧着她,仿佛忽然发现似的小声惊呼:“姐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吹了风?”

“我没事…”韩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触手热烫,赶紧低了头往院子里头走,“你们看吧,我先回去了。”

“哎,姐姐你别走,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陪你回去?”韩绢嘴里叫着,身子却不动,眼看着韩绮低头往人群外头走,心里一阵阵地痛快:看见了吧?你瞧不上周二公子,可人家这亲迎的,有多威风?你平日里自诩高门贵女,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找个什么人家,是不是能比顾家表姐还风光?

只是——韩绢抿着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顾家这个表姐看起来平平无奇,被自己这个嫡姐欺负了也只会退让,凭什么就能得着这么好的亲事呢?平南侯府究竟看上她哪里,为什么她就没有这个运气呢?

韩绮挤出了看热闹的人群,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周鸿站在顾家大门前,已经开始跟顾浩然对对子了。顾浩然还是个半大孩子,站在他面前还不到他肩膀,越发显得周鸿从容自若,一边对对子,一边尚有余力环视四周。韩绮最后看了一眼,到底还是转过身去有些惘然地走了。

其实韩绮完全理会错了。周鸿此时此刻根本不是什么从容自若,他很紧张。

最初听说嫡母替他定了亲事,他心里先是有几分厌恶。嫡母面甜心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她定的亲事,哪里会有好的?可是听说是顾家姑娘,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条曾经替他裹住伤口的帕子,还有她澄澈关切的目光。

人虽然回了西北,可他已经向京城的朋友细细打听了一番,自然也就打听到了顾家长子惊马踏死了寿昌侯府三爷外室的事儿。虽然尚无凭证,但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结下来的,他已经明白了。

嫡母倒真是一如既往地能下狠手,如此一来,顾家结这门亲事只怕是万般的不情愿吧?而顾家姑娘,又会不会还没过门就讨厌他了?周鸿想到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或许会对他露出厌恶的神色,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这股子虚劲儿一直维持到他前来迎亲。虽然后头有西北军里的八个兄弟做后盾,可是到了顾家门前,一见站在那里一排儒衫文冠的少年人,周鸿心里就更虚了——顾家是清流文人,自己却是个武将,顾家会喜欢这样的女婿么?

于是他挺胸抬头地站到顾家大门前,心里却虚得不行,以至于都不怎么敢跟挡门的顾浩然等人对视,只好目光游移地四处乱看,自己也不知道是想看点什么。

顾浩然今日是拦门的主力,但孟珩早就叮嘱过他了——未来姐夫是个武人,未必会这些诗词歌赋的东西,让他不要出太刁的题目,免得场面难看。故而顾浩然只出了两副对子,内容也不外乎与今日的大喜有关,周鸿也不是没读过书,虽然不能一问即答,但也将两副对子对了出来。

“好,好!”孟珩在后头拍手叫好,顺便就往后撤了一步,打算把门让开。

“且慢。”韩晋却笑嘻嘻地往前走了一步,拦在了门口,“这好事成双,只有表弟一个人出题怎么行,我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孟珩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韩晋是中了举人的,明年春闱还要下场挣个进士来,他读的书跟周鸿自然不同,这时候跳出来出题,若是周鸿答不中却如何是好?看他后头带来帮忙的也都是军中之人,想必肚里的墨水也都有限,到时候一个都答不上来,难道是要把新郎晾在门前,以至误了吉时?

韩晋却对孟珩不赞同的目光一无所觉,笑嘻嘻一摆手,便有两个小厮抬来一张几案,上头铺开洁白的宣纸,笔墨俱全:“我表妹书画皆宜,表妹夫若是要与我表妹琴瑟和谐,也该能书能画才是,不妨就在这里落上几笔?”

后头跟着周鸿来的校尉们不禁都皱起了眉头,有人便低声道:“咱们拿刀打仗的,要能书能画做什么?”

孟珩大急,正绞尽脑汁在想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将此事应付过去,便听周鸿坦然道:“在下一介武夫,于书画之道实在不通。”

这话说得坦白,可是方才韩晋已经说了顾嫣然书画皆宜,此刻周鸿说自己不通书画,那岂不是算不上与未来妻子琴瑟和谐?这可不是好彩头。这下,连韩晋都有些尴尬了,孟珩更是急得不行。周鸿却不急不缓地续道:“只是表兄方才说到琴瑟和谐,却也未必是定要二人一同作画才算和谐,若是令表妹以我入画,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周围有人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韩晋表情古怪地道:“以你入画?可你又不是——”后面绝代佳人四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鸿却微微一笑:“古有吴道子见裴旻舞剑而后绘天宫寺壁画,我虽不敢与裴旻比肩,于舞剑一技却也略有所得。”

孟珩一听,立刻吆喝起来:“所谓夫唱妇随,一人舞剑一人作画,确是佳话!”

他这么一说,后头众人也就跟着附和,场面又热闹起来,韩晋也只能笑道:“既是如此,表妹夫可肯略赐教一番?”

周鸿往后退了几步,站到门前空地之上,将手一伸,后头一名校尉便抽出腰间佩剑扔了过来。周鸿一手接住,随手一抖,剑锋嗡地一声宛如龙鸣,随即左转右旋,舞动起来。他这舞剑与戏台舞场中的剑舞不同,自然没有那么花哨好看,然而舞到最后也是一团白光滚动,看得这些文人纷纷喝起采来。

猛然间剑光一收,周鸿立在空地上,面不红气不喘,反手将佩剑掷还同伴,向韩晋一抱拳:“献丑了。”

“好好好!”孟珩把喉咙放到最大,可怜他活了十几年都秉承父亲的教训,话不高声,目不斜视,如今却要扯开嗓子叫唤,实在是大违常态,“罢如雷霆收震怒,来如江海凝清光。如此好身手,足可入画!”

“对对对!”顾浩然也跟着拍掌,“姐夫好剑法!”

已经快四岁的顾蔚然由乳娘带着也在一边看热闹,他看见周鸿刚才弄出一团白光来,这会儿却又没有了,顿时好奇心大起,甩开乳娘的手就蹬蹬蹬跑到周鸿面前,很稀奇地拉起他的手来看,找找那白光究竟哪里去了。

孟珩笑道:“瞧,小表弟也认得他姐夫呢。”

周鸿低头看着这个小胖子,心里一阵柔软,抬手摸摸他的头,索性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肩膀上,大步往院子里走了进去。

新郎官扛着未来小舅子进门迎新娘,这可是少见,众人都笑了起来。顾蔚然坐得高高的,笑得最欢畅。孟珩见这场拦门终究还是好好收了场,不由得松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韩晋,眉头又微微皱了皱——这位小姨母家的表哥,虽然文采风流,可是——着实不太让人喜欢。

孟素蓉在屋里,早有小丫鬟轮流着跑来给她描述外头的场景,听闻周鸿顺利过关,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心酸——女儿,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了…

新郎进门,新娘蒙着盖头从屋里出来,在父母面前再听最后一句训导,而后由兄弟背出门,背上花轿。

顾浩然背着顾嫣然实在吃力,好在顾家宅子小,几步也就到了门口。顾嫣然伏在弟弟背上,听见弟弟重重的喘着气,眼泪还是悄悄地滴了下来——走出这道门槛,她就不再是顾家的姑娘,而是周家的媳妇了。

“姐姐——”顾浩然把她背到花轿边上,终于喘着气说,“你好好过日子。”

“哎。”顾嫣然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会的,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为了自己,也为了父亲母亲。

花轿起轿,鼓乐齐奏,抬着顾嫣然离开顾家,直往平南侯府而去。两家离得远,顾嫣然在轿子里被颠得头都有点晕了,轿子才落地。只听喜娘高声唤道:“踢轿门。”一只脚就从轿门里踢了进来。

外头响起一阵哄笑,顾嫣然也按着喜娘交待的轻轻回踢了一脚,然后被喜娘搀出了轿子,塞了一段红绸在她手里。在这段红绸的牵引之下,她跨了火盆跨马鞍,然后被引起一扇大门里,走上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

这条路有点儿长,顾嫣然因为蒙着盖头,所以只能看着自己脚下,便发觉这条路仿佛很少有人走过,虽然路面上新近打扫过,但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却是打扫不干净的。

不过这会儿顾嫣然也根本没心思去琢磨别的。她几乎是一天水米不沾牙,头上还戴着沉重的凤冠在轿子里颠了半日,这会儿,她只想有个地方能让她赶紧把这重东西摘下来。

可惜这愿望不能马上达成。她被引进了一间屋子,然后在床上坐了下来。屋子里人很多,女子的脂粉香薰得她有些难受。好歹听见喜娘喊了一声:“新郎官揭盖头喽——”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顾嫣然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笔直地坐着,睁大了眼睛。

一杆染红的喜秤从盖头下面伸进来,轻轻一挑,顾嫣然眼前顿时亮了。她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几乎是完全陌生的脸。四年过去,周鸿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满脸戾气的少年人了,他比当初高了一大截子,面容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嫩,边关的风霜又染上了几分凌厉,跟顾嫣然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经十分不同了。

“哟——新娘子挺俊的哪,瞧咱们新郎官看得都挪不开眼了。”高声大气的一嗓子,打破了屋里的安静,顾嫣然才突然意识到她竟跟周鸿对视了好一会儿,赶紧低下头,脸上却不能自抑地红了。

“新娘子还不是看新郎官看得也目不转睛?”又有人笑着打趣,顾嫣然的脸就更烫了。

“哎,新郎官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坐下,好让人撒帐,喝合卺酒啊。”又一个轻柔的女声含笑解围。

顾嫣然悄悄用眼角余光看过去,见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玫瑰紫的镶毛边长褙子,容长脸儿,笑容温柔,只是眉梢眼角仿佛总带点儿散不开的愁意。不算什么美人,却教人看了便生亲近之心。

“那是三婶娘。”耳边传来的声音把顾嫣然吓了一跳,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周鸿。他已经坐到了床上,喜娘将两人的鬓发各剪下一束来,用红线绑在一起,意为结发夫妻。而后便有人拿了花生莲子桂圆栗子来,唱着吉祥词儿往两人身上洒来。

那莲子栗子都是硬的,打在身上还罢了,有几颗落在脸上却有些疼了。顾嫣然下意识地躲了躲,随即周鸿便伸出手在她面前挡了挡,最后的几颗栗子便打在他手上,滚落到地上去了。

“哎哟,新郎官心疼了,哈哈哈。”那高声大气的女声又响了起来,顾嫣然循声看过去,却是个四方大脸的妇人,身上的衣裳料子明显比别人差些,且上红下绿,瞧着好像一株辣椒。倒是她身边坐着的女孩儿打扮略强些,至少桃红底绣白色梅花的袄子配石榴红的裙子还不算太扎眼。

周鸿低了低头:“那是王家舅母。”

原来这位就是王大太太…顾嫣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王大太太旁边的妇人便推了她一把,笑道:“瞧,外甥女儿看你呢。”

这就是刚才跟着王大太太打趣她的那个声音,身上也是红红绿绿的,跟王大太太一个路数。顾嫣然实在想不出她会是谁,下意识地稍稍侧头又看了看周鸿。看了一眼之后她才发觉她这样仿佛是有点——太过熟稔了?顿时脸又开始发烫。

“那是——”周鸿也顿了顿,声音里有几分无奈,“舅母的娘家嫂子,姓张。”

喜娘端上了合卺酒,两个小小的玉杯,杯足用红线拴在一起。顾嫣然微微红着脸把酒杯放到唇边,忽然听见王大太太身边的姑娘问了一句:“娘,不圆房也喝这个酒吗?”

屋子里的说笑声一下子就停了,顾嫣然几乎要把刚喝进口中的酒喷出来。偏偏王大太太还扯着大嗓门道:“当然了,这酒是一定要喝的,圆不圆房都要喝。”

周三太太用力咳嗽了一声,不满地看了一眼王大太太,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喝了合卺酒,新郎官该到前头席上去敬酒了。我们也该去前头了,让新娘子也自个儿松散松散。”

顾嫣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周三太太对她笑了笑,亲自上去拉了王大太太出去了。周鸿也跟着站起来,干咳了一声,跺了跺脚,才趁着喜娘不注意的时候轻声地说:“你把头上的东西摘了,一会儿我叫知暖给你送饭过来。”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全程连看都没看顾嫣然一眼,但不知是不是被屋里的红烛映照的,顾嫣然觉得他耳朵边上,仿佛有一抹红…

第76章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顾嫣然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叫丹青和石绿:“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帮我把衣裳换了。”

屋子里混合了脂粉和炭火的空气被窗子里吹进的清风驱散,虽然有一丝凉意,却令人胸口为之一畅。凤冠一拆下去,顾嫣然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许多,不由得说:“我想沐浴。”

“碧月去找厨房了。”丹青快手快脚地替顾嫣然散开头发,回身去摸早就装好的糕点,“姑娘先用点垫垫肚子——”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石绿过去拉开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站在门口,提着一个食盒抿着嘴笑:“奴婢知暖,少爷让奴婢给少奶奶送饭来。”

食盒里是简单的一罐白粥,一碟胭脂鹅脯,一碟枣泥山药糕,一碟油酥小饼,一碟腌酸笋。白粥和油酥饼都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知暖一边往外端,一边笑道:“少爷嘱咐了,今儿忙忙的,少奶奶一定累得很没胃口,不让上那些油腻的东西,喝点白粥最好了。”说着,还不停地打量顾嫣然,又抿着嘴笑,“少奶奶真好看。”

顾嫣然也不由得笑了:“多谢你了。不知厨房在哪里,我想烧点热水沐浴一下。”

“都给少奶奶备下了。”知暖马上道,“少奶奶用了饭,让姐姐们跟我去取水就是了。还有姐姐们的饭食也都备在厨下了,奴婢一个人拿不过来,还要麻烦姐姐们自己去取一下。”

顾嫣然心里又松快了些,叫丹青等人轮流去吃饭,自己抬抬手示意知暖坐下:“你可用过饭了?”

“奴婢刚才在厨下胡乱填了几块点心。”知暖不肯坐,“少奶奶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你坐吧。”顾嫣然打量着知暖,“我还有话要问你。”方才周鸿特意提到这丫头,想来是他得用的。不过以周鸿的年纪,身边的一等丫鬟十五六岁就小了些,不像是从小就伺候的。

知暖这才在凳子上坐了半边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顾嫣然:“少奶奶想问什么?”

看起来也真不像平南侯府这样地方的一等大丫鬟呢。顾嫣然笑笑:“少爷跟前都有几个人伺候?”

知暖一五一十地回答:“房里就是我跟知柔姐姐两个,知柔姐姐这会儿在给少奶奶带来的姐姐们安排住处。以前少爷都在西北,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人,少爷过继之后,夫人按例拨了十二个小丫鬟,八个妈妈过来,不过——日子短,奴婢也还没认全,只认得夫人身边的阮妈妈,如今管着院子里的事…”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顾嫣然微微皱了皱眉。侯夫人把身边的妈妈送到这院子里来,不是明摆着要把手伸长来管着长房么?还有新拨过来的这些人,少不了平南侯夫人的眼线和心腹。

“那外头呢?”

“少爷有两个小厮,一个知夏——哦,少爷给他改名叫元宝的,一直都跟着少爷,在西北的时候都是他伺候;还有一个知秋,一直在门房上打杂。”

这么说,周鸿身边就这几个人了?听知暖的意思,从前周鸿这院子里,连小丫鬟和洒扫做粗活的婆子只怕都没几个,顶着侯府公子的名声,过的日子怕是比谁都不如。顾嫣然想起在她生辰宴上那个满脸戾气的少年,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酸酸的。

吃了一碗粥几块点心,又用热水沐浴过,顾嫣然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刚从净房里出来,就听门外有个婆子的声音笑道:“二少爷,少奶奶年纪还小,要到及笄之后才能圆房,您今儿晚上就到书房睡吧。”

顾嫣然怔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拉开了虚掩的门。只见周鸿站在廊下,门前却有个穿着淡青色官缎比甲的婆子垂手站着,状似恭谨,其实却拿身子挡着周鸿的路。

听见门响,这婆子转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呼起来:“少奶奶,您今儿可不能出这门,有什么事,叫丫头子们去做就是。”

顾嫣然没看她,只是将目光从她肩头掠过去,看着廊下的周鸿。目光相交,周鸿便抬脚踏上台阶,直往屋里走来。

“二少爷!”那婆子仍旧横身堵着,“夫人可是跟亲家太太保证过了,要等少奶奶及笄了才能圆房,您可别急于一时。”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一眼顾嫣然,“再说了,少奶奶脸嫩,您可别臊着她。”

周鸿脚下便有几分迟疑,又抬眼来看顾嫣然。顾嫣然触到他的目光,脸上腾地就红了。可是这会儿并不是害羞的时候,她有种感觉,倘若这时候低下头去,周鸿大概就真的走了。圆房什么的,她根本还没有想过,但是这是她的新婚之夜,无论如何,倘若周鸿不愿,她也绝不愿他睡到什么书房去!

“这位是阮妈妈吧?”除了侯夫人送过来的阮妈妈,这院子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跟周鸿说话了吧?

“是。”阮妈妈始终是一脸笑容,“老奴伺候少奶奶。”

“不必了。”顾嫣然心砰砰地跳,强自镇定着不露一点儿痕迹,“妈妈今日想必也累了,时辰不早,妈妈去歇着吧。”

“哎——啊?”阮妈妈皱起了眉头,“少奶奶——”

不过没等她说完,顾嫣然已经红着脸看了一眼周鸿,稍稍提高声音:“丹青,给少爷泡茶。”

泡茶实在是个很拙劣的借口,这都什么时辰了,再喝茶还睡得着吗?但周鸿立刻明白了顾嫣然的意思,脸上瞬间也掠过一抹可疑的红晕,干咳一声,抬脚进门。

他打小练武,身手之矫健岂是阮妈妈之流可比?阮妈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风掠过,周鸿已经在门里了。

“少奶奶!”阮妈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少奶奶年纪轻,不知道轻重,这会儿可不能圆房!这传出去,可要叫人笑话的。”

周鸿眉头一皱,转身要说话,顾嫣然已经开口了:“传出去?怎么阮妈妈的意思是说,咱们平南侯府的下人个个都爱嚼舌头,府里主子们的事儿,外头人都知道?”

她本来是不想这样跟阮妈妈硬碰的,可是阮妈妈刚才那些话,何止是说她不知轻重,分明是拿着她的名声来要挟,只要周鸿今晚在她房里过夜,明日他们是不是就打算到处宣扬她年纪轻轻却不知羞耻,非要提前圆房了?

顾嫣然很不喜欢平南侯夫人。外头纵然再将她传为贵妇中的典范,可顾家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人的卑劣之处。由此,她对平南侯夫人拨过来的人都怀着警惕,尤其是这个阮妈妈。不过,在阮妈妈说刚才那句话之前,她还是打算跟她和平相处的,毕竟她是新进门的媳妇儿,而平南侯夫人是长辈,该是柔顺恭敬才好。可是阮妈妈说出这样的话,她却忍不住了。

“少奶奶怎么说这样的话…”阮妈妈没想到这新媳妇头一天进门就敢反驳她的话,倒有些失措,“只是少奶奶这样举动委实不妥,少奶奶年轻,不知道年纪太小圆房对身子不好,回头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够了!”周鸿眼看顾嫣然一张脸已经红了耳根,冷声打断阮妈妈,随手拉起了顾嫣然的手,“谁说我要圆房了!”他也算是看出来了,阮妈妈分明是欺负顾嫣然脸嫩,左一个圆房右一个圆房,有意来臊她呢。

“二少爷——”阮妈妈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站在门口笑道,“既不圆房,二少爷就更别睡在少奶奶这里了,不是让少奶奶平白地担个虚名么?”

“阮妈妈,”手被握在周鸿温热的手掌里,顾嫣然觉得心里也是暖融融的,脸上更热了。不过她抑制着羞涩,抬头盯着阮妈妈,“方才我问的话,妈妈怎么不回答我?早听说平南侯府治家严谨,怎么妈妈倒好像是在跟我在说,主子们这里有点什么事,不但下人都知道,就连外头人也知道?那这些话都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阮妈妈暗觉这位少奶奶不是个软柿子,回话便谨慎了些,“老奴只是怕万一传出去,有损少奶奶的名声。”

顾嫣然马上追问:“妈妈觉得这院子里谁会把主子的事传出去?麻烦妈妈指出来。防患于未然,这就将人换了。不过我听说院子里的人都是二婶婶仔细挑进来的,怎么也会有乱嚼舌头不规矩的人吗?”

这下阮妈妈噎住了,甚至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二婶婶指的是平南侯夫人。没错,这院子里除了知柔知暖之外,新增添的人手全都是平南侯夫人挑选的,倘若哪日外头有对少奶奶不利的流言,那不就明摆着是平南侯夫人治家无方吗?

“少奶奶,奴婢也是一片好意。”阮妈妈到底在平南侯夫人身边呆久了,噎了片刻就想出了话来,“从前这些人在夫人手下,自然不敢有什么不规矩。可这——如今少奶奶刚进门,她们不知利害嚼了舌头也是有的…”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下人是好下人,你管不住可怪不得别人。

可惜这话顾嫣然仿佛听不懂似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阮妈妈:“妈妈的意思是说,二婶婶挑了些两面三刀的下人过来?当着二婶婶的面她们不敢不规矩,一背着二婶婶就要生事?”

周鸿猛然咳嗽了一声,抬手掩饰地在唇边擦了擦。其实他是险些笑出来。

从前在府里,他吃这些后宅妇人嘴皮子上的亏多了。他是个不善言词的,跟这些仆妇们打不起嘴上官司,也不屑于打——他身为男子,难道能学着个妇人一样嘴上不饶人?

阮妈妈方才那些话,他听出了其中意思,自然也是火冒三丈,但阮妈妈是平南侯夫人身边出来的,怎么也要给三分面子,实在不能一脚就踢出去。他正憋闷着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顾嫣然却是这样的口齿伶俐,居然也能堵得阮妈妈说不出话来。瞧着那老婆子尴尬的模样,他真是险些就笑出了声。

“少奶奶这话说的…”阮妈妈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自然不是顾嫣然说的意思,可是顾嫣然摆出一脸天真模样,问的话却刁钻。再怎么说她是刚进门的少奶奶,纵然阮妈妈自恃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那也终究是个下人。主仆有别尊卑有分,周鸿可以拉下脸来训斥,她这个做奴婢的却不能。

顾嫣然抿嘴一笑:“我想二婶婶在京城那样的贤名远扬,也不会给我们院子里放些没规矩的下人。再说,还有阮妈妈你呢。别人不懂规矩,你是二婶婶身边的老人,自然会替我好生盯着他们的,是不是?”

阮妈妈能说不是吗?只能垂死挣扎地道:“但少爷这样委实不妥当——”

“侯府有规矩,同房就必得行房吗?”顾嫣然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但还是硬挺着一脸求知地看着阮妈妈。这一手,她在家里的时候也用过,那时候是对付偏心眼的顾老太太,想不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侯府没这规矩。不但侯府没有,这满京城里也没哪家有这规矩的。就是宫里的皇帝,歇在了妃嫔的宫里,也没说就一定得幸了的。阮妈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顾嫣然于是红着脸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妈妈歇着吧。”然后,丹青快手快脚地过来,在阮妈妈鼻子前头关上了门。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忙活了一天的下人们大多都已经去歇着了,阮妈妈在廊下没滋没味地立了片刻,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只得转头走了。

小山居连同附近的一片园子都划归了长房,新起了一道墙将这片园子与原平南侯府隔开,墙上留了一道小门,以示析产未析居之意。这会儿夜色已深,门已上了锁,旁边小屋里有值夜的婆子看着。

阮妈妈打着一盏灯笼走过来,值夜的婆子看见她来,连忙出来奉承:“妈妈还没歇着?”

“开门吧。”阮妈妈没什么精神听她说话,只简短吩咐了一句。

值夜的婆子连忙将门打开,还殷勤地问道:“妈妈几时回来,替您留着门?”

“留着吧,一会儿也就回来了。”阮妈妈说罢就提着灯走了,一路穿过半片梅林,直到了颐福居。

颐福居里还亮着灯火,平南侯夫人尚未睡下,只拆了头发,穿着中衣歪在罗汉床上看一本词谱,见阮妈妈进来,随意抬了抬眉毛:“都歇下了?”

阮妈妈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平南侯夫人顿时发觉了她的异样:“怎么?”

“二少爷他——在新房里歇下了。”阮妈妈知道自己办事不力,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老奴没用…”

平南侯夫人坐直了身子:“在新房里歇下了?你不曾拦着?”

“老奴拦了。”阮妈妈苦着脸,“只是老奴实在没想到,这新少奶奶脸皮这样的厚,连行房圆房的话也能说得出口,还十分刁钻…”连忙将顾嫣然的话一一转述,以示并非自己办事不力。

平南侯夫人听到最后,倒气笑了:“好好好,之前亏得顾家还在撇清,如今这才娶进门,连圆房都不能,也能把人拢在自己屋里,倒是好手段!我还真小瞧了她。”

阮妈妈不敢说话。平南侯夫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轻轻冷笑了一声:“也罢,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且回去罢,把下头人看好了,莫真头几日就落个话柄在她手里。”

阮妈妈被轻轻放过,连忙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冷妈妈见她走了,才道:“夫人,新少奶奶看起来,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平南侯夫人随意地摆了摆手:“不急。会耍嘴皮子没什么用,日久天长的,还要看后头呢。何况,外头那还有一个——对了,那一个当真是有身孕了?”

“绝对不会错的。”冷妈妈忙道,“奴婢的儿媳亲眼看见的,虽说衣裳宽大,但已经掩不住了,少说也有五个月的身孕!”

“五个月…”平南侯夫人掐指一算,“正是在西北养伤的时候怀上的。”

“夫人打算拿她怎么办?”冷妈妈瞧着平南侯夫人的神色,“是想等她生了孩子再接进来?”

侯夫人轻笑了一声:“原本是想的,到底也让新少奶奶多过几天舒心日子不是?只是看新少奶奶跟咱们二少爷居然这样情投意合的,我又改了主意了。等少奶奶回过门,就告诉她罢。”

冷妈妈看她虽然笑着,目光却是冰冷,知道她心里正在发怒,忙轻轻替她抚着后背:“夫人别动气,伤了自己身子。奴婢瞧着,什么情投意合,不过年轻人,瞧着个生得好的,难免新鲜几日罢了。那一个肚子里都揣上了,将来接进来,才有好看呢。”

侯夫人完全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是啊,到时候,我可要瞧瞧那对情投意合的夫妻,要怎么闹个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