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哥儿身子不适,你不在院子里照顾他,却来书房做这些无谓之举!”晋王一把掀翻了食盒,里头的鸡汤泼出来,有些甚至泼到了王娴的裙子上。

这一刻,他心里实在是既恼恨又鄙夷。身为母亲,王娴以母子须臾不能分离的借口将铭哥儿养在身边,这时候却又能扔下儿子跑来书房献媚,晋王只觉得鄙夷。且他还有些恼怒——若不是王娴孕中不善自保养,铭哥儿如何能生下来就病怏怏的,三天两头的不适?毕竟是自己长子,这样病弱如何是好?

“出去出去!若有这样闲心,回你院子里好生看护铭哥儿!若他有什么不妥,我只问你!”

王娴连食盒都不敢拿,踉踉跄跄地退出了书房,眼泪才流了下来。琉璃在外头候着,一见自家侧妃这样狼狈,吓了一跳:“侧妃,这是怎么了?快,快走。”先离开王爷的书房再说话。

王娴憋着一口气,直回到自己院子里才破声哭了出来,骇得琉璃连忙关门闭户:“侧妃,侧妃您这是怎么了?”

“王爷——王爷对我…”王娴不知该如何说出来才好,“孟瑾她——都是给王爷安排饮食,她不也是为了争得王爷的宠爱么!”她怎么就能这样得王爷欢心?

琉璃张了张嘴,还是没把话说出来。不错,一样是给王爷安排饮食,可孟侧妃既侍了疾又能照顾钊哥儿,同时还能顾及王爷,这份儿管家理事的本事,可不是自家这位侧妃能比的。当然,钊哥儿身子康健,极少生病,是要比铭哥儿省心得多了。

“铭哥儿身子弱,难道是我的错不成?”王娴拿帕子捂着脸哭起来,“我倒也想管家理事,可王妃说我不成,出门之前就将家事交给孟瑾,我有什么办法!”

琉璃仍旧不知该说什么。晋王妃去北山之前,让孟瑾帮着管家,是因为孟瑾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就学过这些。而自家侧妃,哪有人教导呢?这固然不是自家侧妃的错,可事到临头究竟谁更受重用,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王妃这样子…”王娴狠哭了一通,渐渐冷静了些,“若是万一醒不过来…”

琉璃吓得一哆嗦:“侧妃可不能乱说…”她连尊卑都忘记了,脱口而出。如今王妃昏迷,看王爷那样子就知道,在王爷心中,王妃何等要紧,若是被王爷知道侧妃说这样的话,怕不是要治侧妃诅咒王妃的罪!

“我也不是诅咒王妃…”王娴也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房中只有琉璃这个心腹,才低声道,“可若是万一…王爷总要有位正妃的。”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晋王再娶,一个就是从侧妃中择一位扶正。

“若是王爷再娶,我自是没办法,可若是…”若是要扶正,她便有一半的希望。

“但——但王妃已经将钊哥儿…”琉璃不由自主地便溜出这句话。王妃已经将钊哥儿记在自己名下,若真要扶正,孟瑾怕就是要母以子贵了。

王娴握紧了手,半晌才道:“我的铭哥儿才是长子!”别看钊哥儿被记在王妃名下,可他不还是个庶出子吗?既然出身相仿,晋王的一切就都该是长子承继才是!

“可是王爷…”琉璃觉得没甚信心。很显然,晋王更偏爱身体健壮,养在晋王妃膝下的钊哥儿。

王娴没再说话,可是目光中渐渐染上了说不清的神色,像刀锋一般,闪着微微的冷光…

第125章

晋王府那里毫无进展的时候,齐家这边气氛已经轻松多了——吕良醒了。

到底是受伤轻些,身体又结实,吕良醒来之后很快就退了高热,且能进食。被指派到齐家来的太医见状,顿时松了口气,这般的外伤,只要能吃能睡又不发热,好起来也是很快的。之前不能去晋王府为王妃治病,他还有几分遗憾——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可如今听说晋王妃仍旧昏迷,他倒庆幸起来了。毕竟给贵人们治病,治好了固然是大功,可若是治不好,那便成了罪了,不知有多少太医是死在这上头呢。

“既是如此,下官也要先回太医院回禀一声,明日再过来给吕校尉诊脉。”这几天太医也累得够呛,齐家供奉虽丰,但吕良那里吊着命,谁也没心思享受。

“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几日多亏太医。”周鸿一边说着话,小厮已经送了个封红上来,“明日一早,我派马车再去接太医,还要劳烦太医几日。”

太医接过那封红,入手轻飘飘的,便知是张银票,以平南侯府之富,少说也是五十两,顿时觉得这几日的辛苦都值得了,笑着客气了一句,便让小厮送了出去。

这里齐大爷与周鸿夫妇一起松了口气,顾嫣然忙着去厨房叫人炖煮各样的羹汤,吕良此刻还以粥汤为主,渐渐才能进食硬些的饭食。好在他年轻,身体底子好,到了晚间精神已然好了许多,也只略略有些发热,并没有高热起来。依太医临走时的说法,晚间略有些发热也是常事,只消不是高热便无妨,众人便又放心了几分。

“舅舅也好几日没有好生用饭了。”顾嫣然把碧月从府里调了过来,在齐家厨房里备了几样拿手菜,一一地端上来,“如今表兄已经无事,舅舅也该放宽心,莫把自己身子弄垮了。”

碧月的手艺本来不错,又是精心准备,几样菜肴也不过是家常的,却是色香味俱全。齐大爷这几日都是胡乱填填肚子,此刻心情一松,嗅到饭菜香味,腹中顿时唱起空城计来,不由笑叹道:“果然你一来就不同了,是得快些给良儿娶个媳妇,这家里有个人操持中馈,就是不同。”

顾嫣然抿嘴笑道:“这次表兄对公主有救驾之功,陛下那里定有赏赐,要给表兄寻个媳妇有什么难的,只怕舅舅到时候挑花了眼呢。”

齐大爷不由大笑。吕良此次少不得官职要往上提一提,不过他毕竟出身低微,纵然做了齐家的义子,也与亲子尚有差距,说到挑花了眼不免有些夸大,但替他寻个小官家的女儿为妻,却是不难。

说到吕良的妻子,齐大爷并不想求娶高门。虽说高门娶妇低门嫁女,但吕良的妻子该以知书达礼能主持中馈为主,什么门第嫁妆都不必考虑。老实说,纵然真有那等高门大户看在齐大爷颇得圣宠的份上愿意联姻,齐大爷也不敢给吕良定这样的亲事,否则吕良自己出身田亩之中,与那等高门中的女孩儿根本无话可说,甚至妻子说不定还要瞧不起他,这日子又如何能过得好呢?

齐大爷一边琢磨,一边似乎已经看见吕良娶了个小官之女,容貌秀丽性情温和,既能管家理事,又会生儿育女,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小小的孩子绕着他的膝盖跑。这一副天伦乐图在心中浮起来,齐大爷都不曾发现自己已经咧开了嘴。他自己这些年在羯奴境内已经被熬坏了身子,难有子嗣,将来吕良若生了儿子,第一个姓吕,第二个就姓齐,接续齐家香烟。

“舅舅想什么呢,这样高兴?”周鸿也觉得好笑,“莫不是已经在想表兄将来成亲的事了?”

齐大爷呵呵笑了几声,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几人这几天来是头一次放下心思,欢欢喜喜用了一顿饭,只是尚未用完,便有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老爷,老爷,宫里有人来了!奴婢看着,是金吾卫的人!”他一向跟着齐大爷上朝,虽然只能在宫门外头等待,但对宫里执事的金吾卫却还是认识几个的。

金吾卫是天子近卫,这时候深夜而来,难道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众人心里惶惑,连忙起身迎出去。

只见夜色之中,十几名金吾卫迅速控制了齐家的前门后门侧门,另有一人穿着带兜头风帽的大氅,在两人的扶持之下走了进来。虽然廊下灯光昏暗,但周鸿和齐大爷都发现扶持的两人微微弓着腰,且步态也与常人不同,居然是两名内侍!若是由内侍扶持,那中间的来人该是谁?

不等两人念头转完,那人已经走到了灯光之下,缓缓揭下了风帽:“齐卿,平南侯。”

“陛下!”齐大爷也不由得惊了一跳,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地人,“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未能出迎,死罪死罪。”

“罢了。”皇帝身上还有伤,也并不在门外多做纠缠,“不知者何为罪呢?都起来罢,进去说话。”

顾嫣然连忙打发小厮和丫鬟下去:“都把嘴巴闭紧了,该说什么自己知道!”

皇帝坐定了,含笑看看她:“想不到平南侯夫人也有这样厉害的时候。”

“陛下——”这话真是让顾嫣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倒哈哈笑了两声:“听说平南侯嫡子已经满月了,今年过年宫宴之时,不妨抱来给朕瞧瞧。”

虽然顾嫣然不大愿意把孩子抱进宫去,但皇帝这却实在是给了极大的荣耀,也只有连忙应是的份儿。皇帝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问道:“太医回禀,说吕校尉醒了?”

“是。”齐大爷连忙答道,“是今日一早醒来的,太医医术高超,今日进了粥汤,并未再发高热。太医说,若是不再高热,几日后便可痊愈了。”说罢,小心翼翼问道,“犬子微末,竟劳陛下回京探望,实不敢当…”您总不会是为了吕良回京的吧,而且如今京中尚未得到皇帝返回的消息,大家都当皇帝还在北山行宫养神呢。

皇帝笑了一笑,倒也没有隐瞒:“朕前几日便回了京城。”

“那陛下的伤…”顾嫣然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皇帝虽然能走动,但脸色还有些苍白,且行动之间都由内侍小心扶持,两脚看起来却又并无滞涩,似乎不像是对外所说脚踝扭伤的样子啊。

齐大爷微微一惊,这样探问皇帝的伤势未免有些犯忌讳。皇帝倒是笑了:“平南侯夫人还是这样直爽。”

周鸿忙道:“内子冒失了,只是关切陛下,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既然是关切朕,何罪之有?”皇帝笑道,“平南侯也不必如此紧张,果然是夫妻情深啊。”说到后头,已经有几分调侃。

齐大爷料不到皇帝今晚似乎心情不错,对顾嫣然的话并没有任何不悦之意,忙笑道:“陛下说的是,平南侯年轻,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年轻好啊…”皇帝似乎有几分感慨地说了一句,“朕年轻的时候,也跟平南侯这般。”

这话众人可就都不敢接了,连忙都低下头去。好在皇帝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道:“吕校尉既然醒了,朕想去瞧瞧他。”

齐大爷吓了一跳。吕良虽然有救驾之功,但说起来以臣救主乃是本份,皇帝派人来赏赐一番也就是了,怎么还能劳动皇帝亲自来呢?不过这时候谁又敢提出异议,连忙起身引着皇帝过去。

吕良也被吓了一跳,待要下床行礼,却被皇帝止住:“卿是有功之臣,又有伤,免礼。朕只是来看看你。齐卿且出去罢。”

齐大爷心里暗暗担忧,却也只能跟周鸿夫妇一起退出门外,关上门时,听见吕良道:“这都是臣的本分,不敢说有功。”话虽不够文雅,却也应对得当,才稍稍放下心来,只在外头等着。

皇帝由内侍扶着坐了下来,点头笑道:“你救了公主,怎说无功?来来,跟朕说说,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吕良涨红了脸:“公主是君,君有难,做臣子的自然要救,实在不敢说有功。臣是个草芥之人,在西北还被羯奴俘过,若不是陛下恩典,臣哪能做官?实在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皇帝不禁又笑了:“你倒是实在之人。不过朕也听说了,你在西北军中时也曾手刃数人,被俘之后亦心系故国,又随齐卿为大军引路,有诸般功劳,才得授校尉一职,并非只靠朕的恩典。来来,告诉朕,这次朕该赏你点什么才好?”

吕良迟疑片刻,咬牙下定了决心,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跪在皇帝面前:“臣有一事,一直不曾向陛下禀告,若是陛下要赏臣,臣请求陛下赦臣欺瞒之罪,准臣——告御状!”

皇帝万没想到他会说要告御状,大为诧异:“你要告谁,且说来听听,朕不追究你隐瞒之罪。”

“臣,臣要告茂乡侯之弟陆镇,告他残杀平民冒功,欺骗陛下!”吕良梗起脖子,中气虽然不足,却是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他残杀吕家村二百五十七口人,将成年男子一百零四人首级充做海匪,冒名邀功!臣,臣就是吕家村侥幸逃脱出来的。”

“杀平民冒功?”皇帝的记性素来不错,吕良尚未说完,他已经想起了当初孟节被贬的那件事。在那时候,孟节就是弹劾陆镇杀民冒功,可是他找来的那个证人却是假的,孟节在事后也承认,他是上了这个假冒证人的当。可如今,又有人提起此事了!究竟是陆镇当真杀民冒功,还是又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弹劾陆镇,弹劾陆家,乃至弹劾齐王呢?皇帝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变化,淡淡道:“你细细说来。”

吕良磕了个头。他等了这些年才等到这机会,激动之下不免说得有些结结巴巴,将自己在吕家村的生活叙述了一番,又讲到陆镇屠村的那个傍晚:“…臣逃了出来,去县里找了父亲,向县令禀报此事,可是当晚客栈就起火,只有臣一人脱逃,父亲却被冠上了私通海匪的罪名,也斩首示众…”

吕良声音哽咽了一下,又连忙忍住。皇帝凝视着:“你有何证据?”北山围场事发,正是齐王与晋王相持不下的时候,顾孟两家乃至平南侯的立场都是明摆着的,吕良是齐家养子,在此时重提屠村之事,是否意在立储之事呢?

“平南侯夫人手中那枚核舟,是臣自吕家村废墟中拾得的。”吕良连连顿首,顾不得身上伤口又有些开裂,渗出血来,“那时候臣孤身逃窜,在戏班里藏匿踪迹,辗转到了荆襄。臣打听到顾大人祖籍亦是福州,京中又有亲戚,本来想去向顾大人告状,就将这枚核舟假称小贩拾得,卖给了顾大人,原是想借机接近顾大人递状子的。可是后来戏班子进了顾大人家,臣又怕了,怕顾大人也像那县官一般,不但不接臣的状子,还要杀了臣讨好茂乡侯府——这状子就不曾递上去。”

“那你如何又去了西北边关呢?”皇帝神色无喜无怒,看不出什么来,只淡淡地问。

吕良心如擂鼓,接着道:“那时臣便起了个妄想——若是臣能做大官,岂不就能向陛下告状了,总好过递状子给那些信不过的官儿。恰好顾老夫人喜欢臣的戏唱得好,要赏臣银子,臣就势求了顾大人,说臣父亲从前就在西北从军,后来阵亡,尸骨无存。臣也想去西北从军,也好打听臣父的尸骨葬在何处。”

吕良说的这些,都是从前与顾运则商议过的,九真一假,只隐瞒了顾运则当初就知道陆镇杀民一事:“顾夫人心善,就托了孟老大人,将臣送去了边关。只是臣无能,非但不曾建功,还被俘了。幸而跟着义父返回朝内,却只是个小小校尉,仍旧告不得陆家。”

皇帝双眼漠然,忽然道:“那顾卿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若说顾运则现在还不知道,他可不相信。

吕良心里一紧,照着商议好的回答道:“顾大人现在已经知道了。臣在羯奴境内遇到义父,便将冤情相告。回京后方知顾家与平南侯府联姻,因有这姻亲关系,顾大人便也知道了。因此陛下派遣他前往福建任知府时,他才带了臣一同前往…”

“你是想去调查此事?”皇帝似笑非笑,“那可查出什么了没有?”

吕良心里惴惴。皇帝最恨的便是臣下不忠,虽说顾家隐瞒真相情有可原,可倘若被皇帝记下这一笔,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因此被定了罪。即使不定罪,只怕也会被皇帝厌弃,至少是不会再加以信任了。故而他们商议许久才商议出这样的说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吕良能到皇帝面前去告状的时候使用,如今也不知效果到底如何。

不过皇帝就在眼前,也容不得吕良多想,忙道:“吕家村屠村之事已过去了八年,实难查证,但臣与顾大人却查到福建驻军之中有些蹊跷之事…”将那百余人调动及死亡之事一一道来。他是亲自去查的,一条条都是了如指掌,讲得清清楚楚。

皇帝的脸色终于渐渐阴沉了下来。军士么,战死并不稀罕,但一支队伍百余人被分散开来,却又全部死去,就实在有些太过凑巧。这世上,太过凑巧的事儿多半都并不是凑巧。

“你起来罢。”皇帝像是才发现吕良身上的伤口又开裂渗出鲜血来,“朕知道了。”

吕良不敢再多说,谢恩起身。当初顾运则就说过,只要皇帝有所疑心,听完了他的话,吕良就算完成了任务,万万不可再去催促皇帝。

“你歇着罢,此事,朕自有处置。”

“臣谢陛下。”

皇帝微微吐了口气,转身出了内室,一看见外头众人,便冷冷道:“平南侯夫人,你将核舟送去宫中时,可知道这核舟的来历?”

周鸿心里一紧,顾嫣然已经答道:“回陛下的话,那时臣妇已知吕良身份,颇疑心此核舟的来历。只是万没想到,竟在宫中见到一模一样的核舟。”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少妇安详从容的神态,莫名地觉得想笑。孟家顾家教出来的女儿都是这般庄重么?即使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更没有失措的举动。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儿景泰虽然贵为公主,却心胸狭窄,竟在皇宫之内随意设下陷阱对付臣子之妻。更可笑的是居然连个周密的绸缪都没有,不但被人当场揭穿下不来台,还将陆镇暴露了出来。

这两枚一模一样的核舟,再加上吕良以及福建驻军内查出的消息,让皇帝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陆镇屠村杀民冒功请赏的事确实无疑。这样的核舟,并不是想找到就能找到的。只是如今还没有实证,就是皇帝也不能做什么。且陆镇若只是杀民冒功,皇帝也并不是不能容忍,毕竟吕家村算什么,那些小民又算什么呢?但若是陆镇不忠…

“齐卿,朕欲立储君,齐卿觉得立谁为好?”

啊?皇帝一句话,惊得屋里三人都怔住了。齐大爷反应过来,连忙道:“陛下春秋正盛,并不急于立储。且此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朕被行刺,身受重伤,此时此刻自宜立储,以免朝中人心动荡。”皇帝似笑非笑地道,“立储乃是国事,你等既在朝为臣,自可开口。”

周鸿略略一怔,才明白皇帝是要在北山围场一事上大做文章了。若以他的意思,当然是立晋王最好,可是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若贸然开口推举晋王,万一反给晋王带来祸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齐大爷却已经理清了思路,缓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并不必着急,可让众臣各自上表。陛下心中若取定了哪位殿下,也宜徐徐示之,令未曾被选定的殿下心平气和,庶几不伤兄弟之情。”

“齐卿厚道啊。”皇帝叹息了一声。说是不伤兄弟之情,其实是为了不伤父子之情。齐大爷的意思,是怕不中选的皇子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谋逆之事,那时自己纵然舍不得,也只得处置了。

皇帝只有三个活着的皇子,若是到了知天命之年还要将自己的儿子弄死几个,纵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也不是无所触动的。若是儿子们都能冷静些,各安君臣之份,自然是美事。

“那,齐卿意在何人呢?”赞叹归赞叹,皇帝最后到底还是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齐大爷低头道:“陛下若容臣置喙,则臣推举晋王殿下。一则晋王殿下为中宫嫡出,名正言顺;二则潞国公府循规蹈矩,子弟皆为规矩之人,日后不致为外戚之玷。”

这番话说得可算是尖锐,却又字字句句皆占着道理。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置可否,又看了周鸿一眼:“平南侯想必也是要推举晋王了?”

“是。”周鸿也低头道,“臣不懂政事,然而臣是武将,保家卫国是臣本份,故而臣只能追随如许将军一般忠心为国之人,不能追随陆将军这般可为一己之私便戕害自己军士之人。许将军乃是晋王之舅父,陆将军却是齐王之舅父,若齐王为储,臣恐许将军便不得所用。若日后边关再起战事,臣心中实不安稳。”

“哈哈哈。”皇帝这次大笑了起来,“平南侯果然直爽!罢罢罢,朕知道你们的心意了,自有处置。回宫罢。”

第126章

皇帝悄无声息地回到昭文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李菡坐在灯下,用左手艰难地执笔写字,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连忙起身:“陛下回来了?章太医在偏殿等着,让他先给陛下诊一诊脉可好?”

“不必了。”皇帝随意地摆了摆手,“朕没有什么不适的,轿子走得平稳,并未震动到朕的伤处。”

“那陛下先将药喝了吧。”李菡从殿角的暖薰上端来一盅药,“陛下龙体万不可轻忽,太医说这药一定要按时服用,才能让伤处愈合,不受外邪侵扰。”

皇帝发出一声与身份不大相符的“啧”声,接过那碗药:“你比太医们还要啰嗦。”

李菡不为所动:“奴婢伺候陛下,自当以陛下龙体为重。”

皇帝笑了一笑,将碗里药一饮而尽,皱皱眉头。不等他说话,李菡已经端上一小碗姜制梅子来,皇帝捡了一颗含在口中,叹道:“倒是你体贴,比朕身边这些人都要仔细些。”他不爱吃蜜饯,但每次服药之后宫女端上来的都是些糖瓜条,蜜腌杏梅之类,唯有李菡注意到了,这几日伺候他用药,端上来的果子换着花样,但总都不是太甜腻之物。

李菡垂下眼帘,淡淡道:“这是奴婢职责所在。”

她回答得恭谨却又冷淡,皇帝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小几上的纸笔:“在做什么呢?”

“想练一练左手字。”李菡看了看自己吊在胸前的右手,“太医说,奴婢这只手即使伤愈,也不可能恢复如前了。以后针指女红抚琴写字怕是都不能再用这只手了。”

皇帝眉头一皱:“怎会如此?太医院这许多人,竟不能治好你的手?朕再召募能诊治之人便是!”

李菡微微一笑:“多谢陛下,不过奴婢自己也知道,箭矢穿透手掌,怎能再愈合如初呢。太医已然说过这只手还能用,不过不能如从前灵活罢了,并不影响奴婢起居饮食。奴婢幼时也曾练过双手习字,如今不过是再拾起来罢了。”射来的箭矢穿透了她的手掌,虽然幸好是从两根掌骨之间穿过,不曾将骨头射断,但筋肉却受到极大伤损,拔出箭后掌心便是一个淋漓血洞,如何还能像从前一般完好呢?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你还能抚琴么?”他是听过李菡的琴的,其艺或许略逊于宫中琴师,但其意却更为高远清致。

李菡笑得却十分洒脱:“琴棋之乐,娱心怡情而已,奴婢别有所乐,并不必需。”她稍稍抬了抬右手,轻叹道,“倒是针线活儿太过精细,奴婢这只左手怕是不成,日后出宫,自己不能做针线,怕是日子要过得辛苦些呢。”

闺阁中女孩儿家的针线属四德之一,说起来比其余三德更实用些。一般中等门户的女眷都要自己动手做些针线,更不必说小户人家了,全家人的衣裳都是女眷自己裁剪缝制,只有那等高门大户里,或者养着针线房,或者请了外头绣娘来裁衣,女眷们的针线不过就是些香囊扇袋之类,顶多再为夫君制件把中衣或绣几朵花,无论有无皆无伤大雅。

以李家如今情况,李菡纵然是妙龄之时,也不过嫁个中等人家,针线活自是少不了。而她如今进宫做了女官,将来等到二十五岁时再出宫,年纪已大,恐怕所嫁人家还要再次一等,那时若是不擅针线,只怕在婆家就不好做人了。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才缓缓道:“你有救驾之功,将来朕自会给你指一门婚事。”皇帝指婚,自然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且又有谁敢挑剔皇帝指下的儿媳?

李菡微笑道:“奴婢谢陛下圣恩。不过奴婢不愿勉强,还是随缘也罢。”

“不必说了,朕自有主张。”皇帝摆了摆手,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若依他的意思,倒是想将李菡留在宫中做个妃嫔,但李菡屡次婉言明志,都是不肯留在宫中。皇帝不愿做些自贬身份之事,自然也就不愿强求。

他既定下此事,李菡便不再多说,只道:“陛下今日出去久了,还是尽快歇息罢。”

“你也不问朕去了何处?”皇帝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朕去了齐家——对了,平南侯也在,朕记得你与他有师兄妹之情不是?若不然,朕将你指给他做个正经二房如何?再给你一道四品诰命,你在周家也就能立足了。”

李菡面色一变,直直地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曾说过,与平南侯只有当初师兄妹之谊,并无私情。平南侯夫妇和睦,奴婢一则不愿间人夫妇,二则更不愿为妾!宁可老死宫中,亦不敢奉旨。”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果然不愧是李檀之女,平南侯也不愧是李檀的学生,当真是都敢直言哪!唔,你不愿间人夫妇,他不肯以一己之私戕害军士,李檀倒是教导得好女儿,好学生。你起来罢。”

李菡已经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站起身来,只觉得眼中酸胀,喉头酸苦。倘若父亲没有身亡于天牢之中,自己如今说不定已经与周鸿成亲了,可如今——周鸿已经遥不可及,亦是她不肯不能再去追及的,那她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皇帝说完这些话,似乎也有些疲累:“伺候朕歇下罢。”

寝殿之中早已经布置下暖被香薰,皇帝躺在床上,忽然道:“可知道朕在齐家听到了什么?”

“奴婢不知。”李菡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陛下若是愿说,奴婢洗耳恭听。”

“陆镇他杀民冒功,竟是真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朕不长于武功,终自觉为憾事,故而见他能领兵,格外器重,谁知道,他竟是这样辜负朕的信任。倒是齐卿,心存厚道,明知道朕若立晋王为太子于他有利,却还能劝朕缓缓为之,希图他们兄弟各安其分,不致一时糊涂做出什么错事来…品质之高下,一目了然哪。”

李菡默然片刻,才缓缓道:“本来有一事想明日再回禀陛下,但——既是陛下有立储之心,奴婢不得不早些回报,免得自作主张误了陛下大事。”

“什么事?”

“长春宫德妃娘娘的心腹宫女,意图利用昭文殿外侍卫打探陛下是否在宫中。今日陛下恰好外出,内监大人便故意引人进来看了一看,此刻不知德妃娘娘的疑心是否消了。”

“德妃竟然窥探朕的行踪?”若不是身上有伤,皇帝这会大概已经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并不仅仅是德妃娘娘。”李菡垂着头,“晋王殿下今日也遣人去北山行宫向陛下问安了。”

“这如何一样!”皇帝冷笑,“一个是去行宫问安,一个却是在宫内打探…”

李菡已经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又复归默然。皇帝在帷帐之内躺着,半晌才冷笑了一声:“看来,齐卿的一番苦心怕是白费了。也罢,朕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皇帝御驾从北山行宫回京那日,晋王妃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了。

第一个发现的是始终伺候在床边的陪嫁侍女如意,几日来不眠不休的照顾,她也熬得面目憔悴眼眶青黑,以至于看见晋王妃眼睫慢慢张开时,发出的惊喜呼叫都沙哑难听:“王妃醒了!”

孟瑾照例是每日这个时候前来问安,在外间听见如意又惊又喜的呼声,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提着裙子奔了进来:“王妃醒了?快,请太医们过来,去告诉王爷!”

一时间,晋王府里忙个不了,所有的人仿佛都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敢放大些了。

“王妃醒了?”王娴抱着有些咳嗽的铭哥儿,看着急冲进来的小丫鬟,有些不敢相信,“太医们——怎么说?”不是一直都说王妃恐怕醒不过来了吗?若是,若是王妃竟醒过来了,那她这个侧妃还有什么希望?

小丫鬟跑得头发都有些散了,欢喜道:“太医们说,王妃能醒过来,便是无恙了。不过王妃伤得太重,今后还需要好好休养,万不可操劳、动气、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