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芸吃过几次寿王府的闭门羹,这会儿倒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含笑道:“殿下怎么这样客气?”

寿王笑了一笑,转头看向顾嫣然:“平南侯夫人也来了?哦,说起来,本王如今还该称一声嫂嫂呢。”

顾嫣然可不愿意当他这一声嫂嫂,只淡淡弯了弯唇角:“妾不敢当,给王爷请安了。”

“哎哎,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寿王哈哈一笑,伸手来扶,吓得丹青连忙抢先伸出手来,将他的手挡在外头。寿王倒也不在意,笑嘻嘻收回手道:“既然来了,便多留些时候,王妃如今有孕,格外思念家里人呢。”

周润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着微笑,衣袖里的手指却捏得紧紧的。沈青芸在这些眉高眼低之处素来精明,只觉得不对劲儿,少不得转头看了看女儿,却见周润眉梢微微一跳,便仍旧满面笑容地道:“王爷说得是。正好园子里那几株老梅开了些早花,妾身叫人在冷香亭安排了酒席,这时候对梅花饮酒烤肉,岂不正好?”

“好好好!”寿王连连点头,“还是王妃安排得细致,最得我心。听说王妃与平南侯夫人都是书画皆宜,饮酒赏梅之余,何不作起画来?”

丹青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强忍着不让自己说话。顾嫣然笑了一笑:“王爷有所不知,王妃有身孕,头三个月万不可劳累。书画之事,虽是消遣,却也要正心定意,全神贯注方可,亦是耗费心力的,却不宜此时拿来打发时间。王妃若有做画之意,至少也要四个月胎气稳固方可,且不可久立。”

寿王被她一番言论说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原来如此。”

周润眼里掠过一丝冷笑,柔声道:“那真是遗憾,我不能与嫂嫂唱和了,不过嫂嫂画技精湛,纵然无人唱和,也一定有佳作。”

谁要在寿王府里做什么画!顾嫣然只觉得寿王夫妻两个都十分怪异:“家里元哥儿还小,离不得人;再说王妃刚刚有孕,也该多休息才是,并不好打扰。王妃若有雅兴,待小世子出世,我再奉陪王妃便是。”

周三太太也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并不愿意在寿王这里赏什么梅花吃什么酒,便附和着道:“正是。王妃肚子里小世子要紧,这书画本是消遣之事,日后有的是时间来做。且那些烧烤之物,孕中也不宜多食,更不可饮酒,王妃自己还要仔细当心才好。”她从前没有子女,对周润也是十分喜爱的,说起这些话来也是真心实意,纵然周润也能听得出来,只得点头受教。

说来说去,就只有沈青芸能留下用饭,顾嫣然和周三太太借着这话头便起身告辞了。他们一走,寿王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又陪着沈青芸扯了几句家常,便也说前头有事走了。

寿王一走,沈青芸就变了脸色,看身边都是周润的陪嫁丫鬟,并无外人,便也不再遮掩,直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周润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目光冰冷地道:“娘难道没听出王爷的意思?”

沈青芸当然听出来了,就因为听出来了,她才觉得匪夷所思:“莫不是王爷——居然还惦记着顾家丫头?”

周润狠狠地咬着嘴唇。今天从顾嫣然进屋,她就没拿正眼去看过她,但却始终忍不住要用余光去不停地溜。顾嫣然今日并无浓妆艳饰,只穿了玫瑰紫的二色金绣桂花的褙子,下头衬了淡杨妃色银鼠皮裙,外头搭了一条白狐皮披肩,并算不得艳丽。头发上也只别了一根赤金镶猫眼石的簪子,余下就是几朵绿松石与珍珠串成的花钿。

可这一身简单的装束,却掩不住她的好气色——那面色红是红白是白的,未施脂粉都看得出润泽光华,那里真正从里到外的健康血色。更不必说她神态从容,眼里总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笑意,说起家里还有儿子的时候,虽是对寿王不假辞色,神情也不自觉地十分温柔。周润不知道什么母性的光辉,但她确确实实觉得,顾嫣然仿佛是会发光的,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也会引人注目。

若是从前,周润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逊色之处。她的容貌随了父母的好处,加以自幼就琴棋书画地培养着,举手投足都雅致脱俗,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素有美名。而顾嫣然,总归是乡野间小官的女儿,缺了世家贵女的那份雍荣华贵。可如今——周润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身上那些雅致从容只是一层皮相,似乎下一刻就会被焦躁和怨恨磨穿。

所谓相由心生,纵然再用脂粉衣饰来妆扮着,周润也知道自己与从前不同了。若说从前自己是块玉,那如今便只是块打磨得十分细致的石头了。相反,顾嫣然却仿佛璞玉一般,被雕刻得光艳照人。这也就难怪,寿王一进屋来,那眼睛就像是黏上了一般,挪不开眼!

“这,这如何能成?”沈青芸又是惊又是怒,气得嘴唇颤抖,“王爷这是什么糊涂心思!这,这贱人,早知道我今日便不该带她来!你也是,何必还特别要我将她带来?”原本她是以为女儿要在顾嫣然面前摆一摆威风,所以才特意要带她来的呀。

周润面无表情:“娘,王爷就是糊涂又怎样?”

沈青芸噎了一下,随即怒道:“可是她是有夫之妇!何况——也是我们周家的脸面!”这是周润的脸面,也是周家的脸面,若是被人知道平南侯夫人居然跟寿王有什么牵扯,周家长房固然面目扫地,难道二房就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了不成?更何况说到底,周鸿其实是周励的亲生儿子!

周润一手就将案几上的茶杯扫了下去:“难道我愿意丢这个脸面不成!”

周润自幼就被教育温雅贤淑之道,纵在发怒之时也从不疾颜厉色,像这般一语不合就将杯子摔了的事,连沈青芸这个亲娘都是头一遭见识,不由得变了脸色:“你这是怎么了?既是有了身孕,万不可这样随意动气。”

“我倒是不想动气!”周润声音有些尖利,“之前娘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娘娘从宫里派了个女官来,府里的事儿都是她在管,我略说一两句,就敢给我脸色看,要不然就拿外祖父家的事儿来压我!我若说想回娘家看看,就拿出宫里规矩来教训我!若不是我怀了这个孩儿,只怕今日也还见不到娘呢!”

想起那些日子的憋屈,周润只觉得不堪回首。她在家中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虽然沈青芸特意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规矩,但那些不过是为了在外头仪态万方而已,并不是拿规矩来磋磨她,因此寿王府里的日子,别人或许过得,她却受不住了。

初时她还倔强着不肯低头,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寿王跟那些美婢们作乐,丝毫也没有将她这个正妃放在心上的意思,她终于还是犟不下去了。

周润不愿意回想自己是怎么把寿王又留在自己院子里的。从前她最看不上那些女孩子们为了引人注意而搔首弄姿,什么掉块手帕啊,半夜三更在园中抚琴啊,什么书房送粥啊,那是只有下贱女子才做的事儿!可是如今,她也都做过了。她需要一个儿子,否则,这寿王府只会是她的埋骨之所。

“我的润儿…”沈青芸的日子又何尝好过,不由得红了眼圈,“娘知道你受苦了,都是你表哥做下的糊涂事儿!”

“不是表哥,是周鸿!”周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为了要拿表哥,是为了要把茂乡侯府拉下水!”

沈青芸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才叫我带了顾家丫头来,是想…”倘若顾嫣然被寿王…那倒是解气得很呢!

周润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陛下下旨议立太子,母亲看,齐王殿下可能被立为太子?”

沈青芸很想说能,可是她也知道,如今情形不比从前了,更何况晋王刚刚因救驾之功被封了亲王。

“靠着个女人救驾表功…”周润面露厌恶轻蔑之色,冷笑了一声,“可如今齐王殿下不占上风,也是真的。这里头,周鸿怕是居功甚伟呢!”若不是他在西北打了大胜仗,又钉了陆镇一个公报私仇的罪名,何至于此?

“茂乡侯府不比从前了,如今许家倒学起韬光养晦来了,算来倒是咱们家长房最风光呢。”周润语声中又是轻蔑又是痛恨,“母亲,若是咱们家长房也支持齐王,齐王殿下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沈青芸立刻便答道。

“若是顾氏被人点污了呢?”周润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漠然道,“周鸿若是不肯,就将顾氏被点污的证据传扬出去——母亲你说,周鸿是会选顾氏呢,还是会选晋王殿下?”

沈青芸一时被惊住了:“那也不能让王爷…”

“横竖都是要的,不如让王爷一偿心愿。”周润淡淡地说,“这也是王爷的主意。”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能拉拢一员大将,她便是功臣;纵然不能成功,周鸿对寿王恨之入骨,顾氏也已经死了,倒要看看日后长房还怎么过日子!

周润冷冷地想着,眼中闪过一抹恶毒——顾嫣然脸上那惹人厌烦的从容笑意,也该被扒下来了!

第129章

京城的规矩,是大年三十中午衙门封印,到正月十六再开印办公事。虽说是过午才封印,但除了五城兵马司或府尹衙门之外,大部分衙门都早早将事务处理完毕,三十那日过去也不过是点卯罢了。

可是今年这个大年三十注定又要过得不平静了,晨起宫门一开,就有一道旨意传了出来:皇帝身体不适,明日祭太庙,由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晋亲王代祭。

这一道旨意,仿佛在火堆上泼了一碗油,把本来就因议立太子弄得暗流纷涌的京城哄一下又炸开了锅。

顾嫣然和周三太太闲来无事,正把两个孩子放在一张床上逗着玩呢。

今年因有孩儿,周家长房三房都不愿闹出些动静来惊吓着孩子,未满周岁的孩子,都说是魂魄都还未凝实呢,若受了惊最易离魂,君不见时常有出门给小孩儿叫魂的事发生么,故而两家今年一切从简,连鞭炮都只买了小小一挂,应个景儿罢了。

虽说是从简,其实发给下人的赏钱半分未少。周家的产业自不必说,有周三老爷帮着,顾嫣然下狠手裁掉了几个蓄意生事的掌柜和账房,又将人员做了一番调整,其余的人顿时老实了许多。

这些人里头,其实大部分还都是不愿生事的——不管东家是谁做,他们总是干活挣工钱的,只要新东家不扣工钱,不关铺子,于他们而言,实在没甚变化,不过是掌柜们带头儿闹事,他们都在掌柜手底下做事,不敢不听从罢了。

周三老爷这些年在周家,虽说没什么实权,但也是帮着打理这些产业的,与这些掌柜伙计们的接触远比周励要多,对其脾性能力也熟悉些。有他帮着,顾嫣然就知道该裁撤谁,又该将谁提拔起来接替这位置。故而虽然也很费了一番手脚,却把人理清了,各个铺子田庄虽略乱过一阵,却又迅速回到了正轨,到了年下一算,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过了,也该给些甜头。顾嫣然并不吝啬,今年发的年下赏银比往年都还要丰厚一分,尤其是被提拔上来的那些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就为了这工钱赏银,他们也得好生出力,将自己这新位置坐得牢牢的,不能再叫人拿了去!

至于长房一开始分到的那几处铺子田庄,今年更比从前好。田庄上种的花初见成效,供应自家铺子不成问题,明年花开更多,还可卖给别人哩。

手中有银,心里不慌,顾嫣然这个年自然过得从容。周三老爷如今给长房打理产业,分到手的红利也是不菲,三房的日子自然也过得更好。两房也就越发亲近了。

周鸿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元哥儿和宝哥儿这叔侄两个,正面对面地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因不过是宝哥儿手里抱了个梨,他闻着甜香就想去啃,但嘴里没牙哪里啃得动。元哥儿却想跟他玩,见宝哥儿只顾啃梨不理他,就把人家的梨扒拉掉了。宝哥儿呆呆的,梨掉了也没哭,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捞起元哥儿的胖手啃了一口,登时把元哥儿啃哭了。宝哥儿啃了一口才发现这不是梨,于是也大哭起来。

周鸿掀帘子进来,只听屋里一片笑声掺杂着两个孩子的哭声,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什么呢?”两个孩子哭成这样,妻子和三婶娘怎么只顾着笑?

周三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见侄儿回来,便抱了宝哥儿笑道:“想来你三叔也快回来了,我且回去了。”有眼色些,莫碍着侄儿跟侄媳妇亲热。

“婶娘给宝哥儿包严实些,莫带着眼泪叫风吹了脸。”顾嫣然也笑得不轻,起身送了周三太太出去才转回来,见周鸿已经脱了外衣烘热了手,将元哥儿抱在怀里哄着了。他如今抱孩子的姿势熟练了许多,元哥儿一到他怀里就发现他腰上垂了个绿绿的东西,于是只顾得去拽那个,也就忘记了哭。

“不是说衙门过午就封印了么,怎的这时候才回来?”顾嫣然把玉佩从元哥儿手里拉出来,叫丹青,“拿热帕子来把这玉佩擦干净了。”元哥儿现在能拽得动的东西都要往嘴里塞,若不是他还不会爬,顾嫣然更要防着了。

周鸿拎着玉佩逗儿子,顺口将旨意说了出来,倒把顾嫣然吓了一跳:“皇上这时候发这道旨意,这不是——”成心叫人过不好这个年么?

周鸿干咳一声,表示自己明白妻子的意思了:“皇上的旨意,是说因为晋亲王爵位最尊,才让他去代祭的。”

这纯粹是托词。顾嫣然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纵然她这样妇道人家也知道,太庙那是什么地方,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子能去代祭。皇帝这道旨意,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谁又会相信呢?

“陛下也算是顾及齐王的脸面了。”周鸿摇摇头。齐王得了皇帝这些年的宠爱,如今忽然又不能立为太子,心里脸上只怕都过不去。皇帝先以救驾有功提了晋王的爵位,再以爵位最尊让晋王代祭太庙,如此缓缓为之,到最后晋王立储顺理成章,齐王也有脸面——太子不过是有救驾之功罢了。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是盼着都保全了的好。”顾嫣然自打生了元哥儿,就觉得自己心里软得一滩水似的,想来世上父母亦都是如此,“更何况齐王殿下是陛下宠爱的儿子,自然更舍不得。”

周鸿淡淡笑了笑:“只怕齐王未必理会得了陛下这一番好意。正因他得宠,才会将储位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今被晋王夺了,心里怎能服气?”

顾嫣然想了想,看屋中没别人,才低声道:“这也是陛下自己从前有些欠妥当。晋王殿下并非不贤,中宫嫡出,自该承继大统。若早定了储位,再将齐王分封出去,便未必有今日这般麻烦。”

自来江山传递,立嫡,立长,立贤。为何这立嫡立长排在最前边?一则是正统,二则也是因嫡长最为清楚明白。若说立贤,则各人眼光不同,众说纷纭,唯有说到嫡长,那是一目了然之事,便难起纷争。若是乱世,说不得什么,但如今太平盛世,只消晋王不是昏庸纨绔之辈,立他为储,乃是最稳当的。稳则不乱,不乱,便不生事。

周鸿叹了口气,并没批评妻子之言大逆不道:“人心总有偏颇,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陛下再英明,也难保一碗水就端得平——何况德妃得宠…”人心本就是偏的,并没见哪个长在胸膛正中。即如平南侯府,还不是因周励有心于沈青芸,无意于齐氏,才闹出后头这么许多事情来么?皇帝再英明神武,还不是个人,也难保在儿女私情上就不糊涂。只如今总算是清醒过来了,倒还好呢。

“如今只盼齐王莫要生事就好了…”顾嫣然自己其实也不怎么抱希望。任是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东西要被别人拿走,怕是心里也放不下吧。

周鸿想了想:“若不然,你带着元哥儿去福州看看岳母?”真要齐王不甘心,京城便不安生,不如将妻儿打发出去,远远避开。

“这可不成!”顾嫣然立刻反对,“我怎能让你一人在京城!何况元哥儿还小,也走不得远路。”

“也罢。”周鸿看看怀里软软的儿子,也觉得叫他千里迢迢跑到福州去简直是受罪,心里舍不得,“待元哥儿大些,看看情势再说。”

虽说一道旨意搅得京城里暗流汹涌,但表面上看来,倒还是一派祥和之气,就有个把件小事,也被过年这热闹掩盖过去了。

除夕夜里,因赵氏太夫人执意要求,三房依旧还是聚在南园里吃团圆宴的。

顾嫣然抱了元哥儿进去,便见二房已经到了。周励如今比从前又消沉了些,面上不复光彩,瞧着说话做事都有些暮气沉沉的模样,仿佛并没有因周润有孕而振奋多少。倒是沈青芸兴致颇高,凑着赵氏太夫人说笑话儿。

见长房进来,赵氏太夫人只抬了抬眼皮子。因为铺子里裁掉的人也有她的人,因此她现在看顾嫣然极不顺眼,连带着元哥儿这个长孙也不怎么待见了,而且顾嫣然并不让元哥儿跟她亲近,她心里自然更不喜欢,见了面连话都懒得说一句。

沈青芸却是满面春风:“鸿哥儿媳妇来了?元哥儿倒是又结实了呢。别说,虽说三弟家宝哥儿要大十几天,我瞧着却还不如元哥儿结实。母亲说可是?”

赵氏太夫人撩撩眼皮子,见周三太太正抱着宝哥儿进来,便懒懒道:“我看也是。”

这种拙劣无聊的挑拨离间,顾嫣然真是懒得理睬,只管把元哥儿抱过去凑到宝哥儿面前,两个孩子立刻都呀呀的叫起来,彼此挥着小手好像在打招呼似的。

赵氏太夫人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句:“闹得我头疼。”

顾嫣然还巴不得她这句话呢,立刻对两个乳娘道:“把哥儿抱到我院子里去,好生看护着。”她正不愿意让孩子过来,如此也不必守什么岁了。

沈青芸忙笑道:“且慢且慢,拿了红包再走不迟。”她身后一个低头站着的丫鬟,便送了两个红包过来。

这丫鬟一抬头,顾嫣然倒微微一怔——这不是牙白么?明明已经送到寿王府上去了,怎么又回了周家二房?

“夫人——”牙白似哭似笑的低唤了一声。她看起来也消瘦了些,头上身上不过是普通丫鬟的打扮,看着顾嫣然,眼圈就要发红似的。

丹青看见她心中不由得有气,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年下的,牙白姑娘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二太太委屈了你?”正是喜庆日子呢,哭给谁看!

牙白连忙收了泪,低头道:“只是好些日子没见着夫人了…”递了红包,规规矩矩退去了沈青芸身后。

沈青芸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可是屋子里热得慌,蒸得眼睛不舒服?那就去外头凉快凉快罢。”

牙白不由得眼圈又是一红,却只能低头说了声是,慢慢退出去了。

丹青心里讨厌牙白,但沈青芸这一句话就把牙白打发出去挨冻,她心里又觉得不自在了。到底牙白曾经是长房的丫鬟,后来也是送给了寿王府,如今倒被沈青芸当面这样磋磨,也是伤长房的脸面呢。何况正是数九寒天,外头游廊上虽然只隔着一扇门,跟屋里头却是天壤之别,这个时候被罚到外头去站着…丹青隐隐又起了几分怜悯。

顾嫣然也微微皱了皱眉。沈青芸把牙白又弄回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当着她的面示威么?看这么高兴的样子,莫非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叫晋王代祭太庙的事么?

丫鬟们来来往往,流水般摆开了团圆宴,虽然算不上四座生春,但觞筹交错,也算热闹。

顾嫣然酒量浅,奉陪了三杯,便悄悄叫丹青换些红枣茶来。丹青走到外屋,便见牙白跟小丫鬟们一样,都站在廊下。廊下自然也有几个炭盆,但小丫鬟们都穿着厚厚的袄子,牙白身上穿得却单薄,只冻得不停地搓着双手,又顿着脚,却不敢发出什么动静来。

丹青看了这模样,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心当做没看见,牙白却恰好抬起了头,低声叫了一声:“丹青——”

丹青不得不放缓脚步,沉着脸道:“牙白姑娘有什么事?我还要去给夫人取茶。”

这会儿里头菜肴已经上齐,也没什么用人地方,外头的小丫鬟们都挤在炭盆旁边,那炭盆里还埋了些栗子之类,烤熟了小丫鬟们就翻出来剥着吃,正抢得开心,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丹青和牙白这边。牙白瞧了一瞧,便跟着丹青下阶,低声道:“既是去给夫人取茶,不好耽误了,我,我跟你去罢。”

这是有话要在路上说了。丹青皱了皱眉,但看她冻得面青唇白的,还是冷冷道:“你穿着这点衣裳,冻病了莫不是又要怪夫人?”

牙白眼圈便红了:“丹青,我知道你怪我,当初我也是糊涂——都是因为当初买我的时候,嬷嬷说是给姑娘做陪嫁丫鬟,预备着将来替姑娘分忧伺候姑爷的,我才有了这些妄想,后头一时又不曾想得明白…”说着,眼泪到底是掉了出来。

丹青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见牙白这样,脸虽板着,语气却缓了下来:“罢了,这些事还说它做什么。夫人不是送你去了寿王府,遂了你的心意了,如今这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么一说,牙白扑通就跪下了:“丹青,求你帮我求求夫人,救救我罢!”

丹青被她吓了一跳。这黑更半夜的,园子里的石板路上还落着残雪,牙白这一跪下去,她都觉得膝头一痛,忙道:“这是做什么?你有话好好说,怎么还跪下去了。”

牙白扯了她的裙角哭道:“夫人若不救我,我命都要没了,跪一跪算什么!与其慢慢被折磨死,倒不如此刻就跪死在这里了。”

丹青把脸一沉:“你是二房的丫头,我是长房的丫头,你这里跪我,叫人看见了,还当长房欺压二房呢!你若是想教人落这个口实,恕我就不奉陪了。”

“不不不!”牙白忙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并不敢的。只是好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若是不说,下回再见你不知是何年何月,更不知能不能熬到那时候呢!”说着,掩着脸哭起来。

丹青听她说得吓人,皱眉道:“有什么话你好好的说,谁要你的命呢?”

牙白哭道:“还不是寿王妃么!当初寿王殿下指名要了我去,也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谁知去了,王妃就看我不顺眼,只是碍着王爷那时对我还好,并不好把我怎样罢了。”

这话丹青就不爱听了,当即翻个白眼:“你这话说的,莫非是夫人强逼着你去寿王府的不成?”当初不是你打扮得花红柳绿往靠近二房那边的围墙边上去跟小丫鬟们玩耍,才被寿王看见的么?

牙白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我当初并不是有心要接近寿王殿下——只是殿下开了口,我若说不愿,岂不是平白叫夫人得罪王爷?只是王妃看我不顺眼,如今她有了身孕,王爷又是喜新厌旧的,将我不放在心上,王妃就借机发作起我来。若留我在王府里,终究还怕王爷嫌她妒嫉,索性指个理由将我赏了二太太,好叫二太太带我回来,慢慢地磋磨。”说着,终于哭出声来,“你瞧瞧我这身上…”

丹青提起手里的灯笼照了照,见牙白手臂上全是印子,有掐出来的瘀青,也有竹条子抽出来的紫痕。到底都是做丫鬟的,孟素蓉温和宽厚,底下人也多如此,她便是当初刚进府由大丫鬟们调教规矩的时候,也没有挨过这样的打,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凉,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怎么就打成这样?”

“这就是要打死我…”牙白哭着道,“如今天天叫我在身边伺候,稍不如意就是一顿打,白天当差,夜里守夜…如今我是真后悔了,悔不该生了那些歪心,离了夫人身边…好丹青——”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你替我求求夫人,想办法把我要回来吧,我一定尽心伺候夫人,再也不敢生别的心思了!”说罢,连连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丹青看她说得凄苦,身上的伤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由得就有些怜悯,“二太太与夫人本来不睦,若是夫人开口,只怕更会折腾你了,怎会把你轻轻交给夫人呢?”

牙白一噎,忙又磕头哭道:“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有求夫人救命,若不然,只是个死!”

丹青听她磕头磕得直响,也觉得心里发紧,胡乱摆了摆手道:“你快别这样,叫人看见你头上磕青了,岂不起疑心?你快回去当差罢,你的话我自会禀告夫人,只是夫人肯不肯为你去与二太太打这官司,纵然夫人肯,二太太又不放不放人,这些我可都不能作保。”

牙白忙道:“只要你肯替我向夫人说一句,我就感激不尽了。纵然不成,我到了地下也感激你,这一世不得报恩,下一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行了行了。”丹青不爱听这些话,“你走罢,别叫人看见。”

团圆宴撤去之后,便要守岁到子时,听着外头放过了鞭炮,众人才散去。沈青芸走出南园,冷冷道:“去递过话了?”

牙白搀着她,低声道:“已跟丹青说过了。”

“怎样?”

“她,她答应替我向夫人说一句…”

沈青芸冷哼了一声:“你自己上些心。老实告诉你,若是你能替我办成了这事,我保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若是不能——寿王殿下眼里早就没了你了,要你死,于我不过是捻死只蚂蚁一般!”

牙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沈青芸说的是事实——寿王府中美婢成行,她虽自恃美貌,进了寿王府也不过尔尔。且寿王喜新厌旧,新鲜了没一两个月,也就淡了。偏她运气也不好,才进府没几个月,沈家就出了事,陆家也被牵扯,因她是平南侯府来的,没少有人在寿王面前说她坏话,寿王便也将她抛到脑后去了。

若是有名分的侧妃侍妾,纵然没了宠爱也勉强可以度日,可她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失了宠之后过得还不如主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周润有了身孕之后,更是没少磋磨她,那身上的伤都是货真价实,并不只是为了做苦肉计的。可想而知,若是沈青芸交待的事她做不成,那后果是不是——沈青芸绝不是危言耸听!

“奴婢知道。只要夫人肯叫奴婢回去,奴婢一定仔细替太太办事。”

“哼!”沈青芸又哼了一声,“你也别想着回去就离了我的手,身契我是不会叫她拿回去的。你记着,我只要她一件贴身衣物,要一看就能认得出来的。到时候,我自会远远地送你走,还替你找户殷实人家嫁了!”

周润到底年轻,说什么叫寿王将顾嫣然得了手,这却怎么成?夺妻之仇,周鸿更不会为齐王所用了。倒不如拿一件顾嫣然的贴身衣物来威胁周鸿,若是能成自然大好,若是不成,休怪她将这衣物给个市井泼皮,叫他带着上门来找这位年轻的平南侯夫人叙私情了!

第130章

大年初一,五品以上外命妇们照例要进宫朝贺。

因中宫虚悬,连太后都故去了,外命妇们只要向凤位行三拜九叩之礼就行了,倒也简单。叩拜之后,就被请到长春宫去小坐。这也算是对如今执掌六宫事的德妃的尊重。

今年众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晋亲王府的两位侧妃。晋亲王妃虽救醒回来,但身体还虚弱得很,连床都下不得,自然不能入宫来叩拜。但她又不肯失了礼数——毕竟中宫是她的亲婆母——便叫两位侧妃代她入宫行礼。

王娴仿佛又瘦了些。亲王侧妃是正四品的诰命,比郡王侧妃的从四品又高了一级,礼服也更为华丽一些。然而这样华丽的礼服穿在她身上,却硬是撑不起来,倒显得空空荡荡,仿佛竹竿做的衣架子似的。

“王侧妃又消瘦了。”德妃看看她,满脸怜爱的模样,招手叫宫人端了一杯红枣参枣来给她,“想是伺候王妃累着了。”

陆二太太正在她身边,闻言便笑道:“娘娘说的是。王侧妃本来就纤弱,这阵子晋王妃卧病,想必是操劳忧虑,哪里受得了呢?”

王尚书夫人也在座,忙含笑道:“倒让娘娘担忧了。我们娴儿就是个实心眼,有什么事便挂在心里,吃不下睡不着的,所以身子才总不大好。”

杜若跟在孟瑾身边伺候,闻言低下头去,在肚里轻嗤了一声。王侧妃伺候王妃?谁指望得她着?见了王妃只会哭,王妃换药露出伤口,她立时就要晕倒的模样,不添乱也就好了,哪里还指望她伺候,还不都是自家侧妃在尽心尽力?这王夫人,只会教唆着王侧妃生事,这会又摆出一副慈母嘴脸给谁看?还借机挤兑自家侧妃,真是好厚的脸皮!

想到这里,杜若就觉得伤感。孟瑾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家教虽严,却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似这等端茶倒水的事儿,纵然是孟老夫人都舍不得她做,及至嫁了人,倒是亲力亲为起来。幸而王妃和王爷还都是眼明心亮的,如今王妃卧病,府里大小事宜已都交到孟瑾手里,在王府的地位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陆二太太说那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孟瑾,等王夫人说完,她又笑盈盈补了一句:“是呀,看孟侧妃就比王侧妃气色好些。我原担心两位侧妃怕是都要受不住,没想到孟侧妃倒这样结实。”

顿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孟瑾身上。比起消瘦的王娴,孟瑾的确称得上一声气色好了。自然眼圈下头也是两块青黑,但因略施了脂粉,倒也并不明显。一张鹅蛋脸,下巴也稍稍尖了些,但眼眸清亮,精神也不错,亲王侧妃的礼服穿在她身上,才算是雍荣华贵呢。这么一比较,陆二太太话中的用意,简直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