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薄光掀开车帘,探出半边身子,望到了那栋只供封疆大吏们来京下榻的驿官,偏首向近在咫尺的男子弯唇一笑:“我和二姐不一定非住这边不可罢?”

“你想住在哪里?”

“云来客栈。”那边的桂花鱼乃天都第一美味,她挂念了三年。

胥允执别开目光,冷冷道:“太后将在明日召见你们,此地离定远门最近。”

“不行?”薄光失望地抿抿唇角,怏怏道,“有劳王爷,请吩咐把车直接赶进驿馆,二姐不想见人。”

胥允执甩身疾去。

赶往尚宁城前,他将府中的嫣然轩整饬一新,她喜欢的颜色,偏爱的饰物,以及最不能少的含笑花……对那时傻瓜般的自己,他奉以讥讽。

车内,薄年倚枕阖眸浅笑:小光最使她不及的地方,是无招胜有招。

十四章 [本章字数:2109 时间:2013-03-21 16:17:51.0]

 康宁殿。

沿着云池的白石围栏,踏着平滑齐整的云石板路,走过一片韬光隐晦的梅林,穿过几杆生机盎然的紫竹,到了康宁殿。

今儿一早,明亲王府送来了两套衣裳,皆是宫锦制成,贴肤轻软,宛若无物。为了能够见人,她们慨然穿上久别的华服,踏上这条久别的路。

从幼时到成人,这条路曾走过多少次,必定是无法计量的,但薄光清晰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走过的心情:仓惶无主,迷乱而恐惧。爹爹行刑在即,二姐磕破头皮未使皇上动摇,她在明亲王面前也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太后是她们最后的一根稻草,她求太后,贬为奴籍也好,充军发配也好,只求留下爹爹一条性命,她愿随爹爹远离天都,监看他一生安分守己。曾慈爱亲蔼到令她视为半母的太后告诉她:朝中大臣一致谏皇上将薄家满门抄斩,是皇上不忍累及弱女迟迟未决,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只会将你两位姐姐和你的性命一并搭上。

那当下,透过太后的眼睛,她看到了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

“阿弥陀佛,年儿,快给母后瞧瞧!”

一声喜极而泣的柔呼,带她回归现实。她望着华贵依旧的太后打宝椅上走下,等不及跪拜,便把二姐抱住。

“母后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年儿啊,你想死母后了!”

她两膝着地,伏首道:“民女薄光拜见太后,祝太后凤体安泰。”

“光儿,我的光儿!”慎太后放开薄年,两只手颤巍巍将她扶住,“让哀家看看,天,光儿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

薄光恁是无辜地眨眸:“禀太后,光儿可不承认自己曾经丑过,光儿一直是个大美人,是天下第二大美人。”

“是么?”慎太后不信,“那天下第一大美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慎太后挑眉:“原来是年儿么?

“当然不是!”

“那又是谁?”这下,慎太后是真正纳罕了。

“太后,当然是太后嘛。”

慎太后呆了须臾,旋即乐不可支:“你这个调皮孩子,许久没有听你说话,真真是把哀家想煞了,快过来,咱们三人到偏殿说话,有光儿最爱吃的黑瓜子和辣香豆,哀家今儿个特地命他们从宫外那家干果店搜罗来的。”

慎太后一手薄光,一手薄年,进了西偏殿。此处紧邻云池,三面开窗,凉风习习,最利夏时消暑。

领人进宫的明亲王冷眼旁观,如果他没有捕捉住在太后抱住薄年刹那她唇角扬起的讥讽,他或者就以认为她此下的撒娇卖乖尽是由衷。过去她甚至连撒谎都学不会,在他吻了她的隔日,她嫣红的脸使他们成了所有人揶揄打趣的对象。

“你们两个回来,哀家总算有了说话做伴的人,如果没有知心的人陪着,这宫里的岁月是格外的漫长难熬。哀家岁数大了,只想过开心快活的日子,是而赖着皇帝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们接回来,咱们娘儿三个从此团聚,以后不管风大雨大,哀家都不必整夜整夜的为你们担心,唉……”

偏殿的南窗下,设一张紫檀五屏罗汉榻,正中的方几上满布干鲜果品。慎太后坐于其上,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宝怜接话道:“这些年,太后每每想起皇后娘娘和薄四小姐,都是这般情不自禁。幸好您二位回来了,不然太后……”

“行了。”慎太后嗔道,“你有在这多话的工夫,还不如到小厨房看看哀家为年儿炖得银耳雪梨汤好了没有。”

薄年笑靥清浅,道:“多年不见,宝怜姑姑越发柔婉秀慧,教人亲近了。”

“皇后美言,奴婢哪当得起?奴婢先去小厨房看着火候。”

宝怜出去,慎太后命坐在榻前雕花束腰圆凳上的姐妹二人也一并挨着自己坐过来,仍是一手执了一个,压了声道:“不用问,哀家也晓得这三年你们必定吃了不少的苦,如今说什么也是晚了,哀家只想今后能好好疼爱你们。可朝臣们不是轻易能够打发的,年儿如果想回到这宫里,定然有一大帮子人出来阻拦。为了堵那些迂腐文人的嘴,哀家不得不去设想一个说得过去的凭证。你们当记得四年前,哀家犯了喘疾,是亏光儿反应机敏,用一根芦管救了哀家的性命。哀家想把这个功劳记得年儿头上,好让你名正言顺地坐回中宫之位,你们看如何?”

薄光不经思索,点头道:“光儿最听太后的话,况且是为了二姐的安稳,当然好。”

“年儿,有什么不妥么?”慎太后转过头,见后者似乎面有难色,问。

“太后如此看重年儿,年儿自是感激。但中宫之位毕竟不同于寻常妃位,年儿今时今日无以服众,只怕那些位清高忠正的朝臣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一个罪臣之女做他们的一国之母,到时如果太后执意坚持,必使得皇上居中为难。”薄年道。

慎太后心中暗喜。三年的圈禁果然大有益处,懂得设身处地为皇上着想,懂得自由来之不易,也懂得说话行事。

“你们这才刚刚回来,许多事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你们就先在哀家的寝宫里安心住下,咱们从长计议。”

~

“太后最是注重门楣家世,如今怎肯力捧姐姐做回皇后宝座?”

午膳后,慎太后回寝殿小憩,她们了无睡意,遂沿着云池徜徉。薄光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投进池中惊扰掉那一尾尾红鲤的悠闲,以自言自语的音量道。

薄年拂栏低笑:“你也见太后的神情了罢?连她老人家自己也对我做回皇后这件事缺乏信心。但也恰恰说明了一点事,这座后宫中一定是出现了一道太后逾越不过去的障碍……”

“嗯,我看到了。”

“嗯?”

薄光手儿向左前方一指。

云池的对岸,四面临空以水为幕的琼花台上,一袭朱红常服的兆惠帝凭栏远眺,一位身着樱草色宫装的美人抱臂依偎。远望之,俪影双双,珠连璧合,其间你侬我侬的郎情妾意直逼人来。

“太后最厌后宫狐媚惑主,若在宫里时时见得这样的场景,必定很不欢喜罢,宝怜姑姑?”薄光回身,向走到身后的宝怜招手乖笑。

十五章 [本章字数:2278 时间:2013-03-21 15:56:59.0]

宝怜福了福,不疾不徐道:“那位是丽妃娘娘。皇后离宫一个月后,为充盈后宫,太后选了几位世家女子入宫侍驾。丽妃娘娘便是那会儿进来的,父亲是当今尚书令魏大人,其时为婕妤,不足两月怀了身孕,晋为昭仪,虽然头胎是位公主,仍晋升了妃位。没过多久又传出孕讯,一年前生下了大皇子,皇上赐号为‘丽’。丽妃娘娘进宫近三年来,圣宠优渥,炙手可热,等同这后宫第一人。”

薄光点头认同:“大皇子的母亲,魏相爷的女儿,家世和身份都足以当得起这第一人的资格。”

薄年浅哂:“如此显赫,如此尊贵,当初的我也未必能够撼动得了,太后怎以为现在的我有这等本事?”

宝怜摇首:“太后并没有指望皇后做什么,她老人家不过是……”

“宝怜姑姑。”薄年欺近一步,话声缓缓,“明人不必说暗话,薄家的每个人如今都是皇家这座巨体上的疥疮,置放到阴暗角落自行腐烂霉变已是最大的宽容,怎可能无缘无故受了赦免?小光的直觉极少出错,我身后那位丽妃娘娘便是太后当下烦恼的根源,不是么?”

宝怜窒不能语。有民谚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这份气势,宫里任何一位娘娘的身上也不曾见过。

“二姐,该走了哦,除非你想提前与皇上久别重逢。”薄光闲闲提醒。

琼花台上,兆惠帝正携美下阶。

薄年揽着宝怜踅返康宁殿,道:“薄年仰仗宝怜姑姑关照的地方还在后头,望我们友好相处,协力为太后排忧解难。”

宝怜讷讷道:“奴婢还有一句话讲。”

“薄年愿当最好的倾听者。”

“娘娘您不是薄家的人,您是皇家的。如果您想在这座宫殿里从新站住脚跟,这一点您无论如何也记住。”

“想来这也是太后的训示?”

“是奴婢对娘娘的恳劝。”

这宫里的女人连一位奴婢讲话也是如此的意味深长,百般机巧,活得负重而繁琐。薄光怕累,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游赏奇花异草。

康宁殿廊下,一株含笑花引她驻足,白色花瓣嵌有紫色边线的花苞将开未开,欲笑还迟,端雅含蓄,风姿别具。

“这是花房培育出来的新品含笑,今早才给太后送来。”

薄光回头,与一位红衣少女的甜美笑靥不期而遇。她从来不吝回馈别人的笑脸,盎然问:“是用白笑与紫笑结植培育出来的新品?”

“对呢,听来你也懂花。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反复试验,这是迄今最为成功的一例,不过我更想要紫色花瓣带白色光晕的成果,就如美人的启齿莞尔……”少女目光不经意落到眼前人面上,话声不由一顿,“你……你是太后宫里新来的宫女?”

薄光酒窝儿浮动:“同是爱花者,不必是相识。”

少女盯着她,眸内况味杂陈。

“小光,怎不进来?”殿内薄年轻唤。

薄光犹有不舍,娇声道:“再等下下。”

后者颊色隐隐泛白,却仍作出冁然笑颜:“你是薄光?”

“是啊。”她随声应着,双眸仍在花颜上徘徊。

少女的笑容突变得矜持贵重,道:“含笑花是喜悦嫣然之花,父亲为我取名为‘悦’,正是因我出生时,庭下的含笑花香气馥郁,经久不散。”

“……令尊很是风雅。”放在以前,她必定直言:含笑花为人所喜爱的诸多起因中,经久不散的花香占得头筹,并非因为谁的出生格外香浓。

然而,她如此不够激烈的反应,与对方的期待不符,追问道:“薄四小姐又是为何喜欢含笑花?”

她嫣然一笑:“我喜欢所有的花朵。”

少女唇角倏然收紧:“你……”

“几时来的?”一道高大身影走出正殿,问。

“王爷安好。”少女眉生绮香,目生琼瑶,瞬间绽放出所有光华,迎向来人,“悦儿先去花房看花,得知它已被送到了太后寝宫。王爷几时到的?”

“才到不久。”胥允执向少女伸出一只手来,“进殿说话罢。”

“是。”

一对天造地设的俊男美女携手进殿,正与出殿的薄年擦身而过。她两眸投在幼妹面上,问:“小光方才和谁说话?”

“一位培育出新品含笑的育花高手。”

薄年牵她趋步行向紫竹的阴凉中:“只有如此?”

薄光“噗哧”失笑:“还是一位娇俏佳人可以罢?”

薄年却难作欢颜:“我在想,如果一年前我准许你嫁给那个江湖剑客,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形?”

“二姐不是说不希望我将一根稻草错当成能够渡我走过迷津的行舟?”

“但也许他就是来渡你的那只舟,是我太偏执也太世俗,潜意识中还将我们当成相门千金,看轻江湖莽客。”那时只怕幼妹病急乱投医,此刻想来,任何情形皆好过眼下的这一种。

“皇后,薄四小姐。”这一回,宝怜先将声音递近,“太后邀二位进去,正巧齐小姐进宫来了,一起说说话。”

薄年轻挑黛眉:“齐小姐的父亲是御史台的那位齐大人罢?”

“如今是御史大夫齐大人。”

“明亲王的未婚妻?”

“……是。”

“是位与明亲王极为般配的美人呢,超过了我家小光千万倍。”

宝怜笑道:“薄四小姐和齐小姐各有千秋,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胚子。”

“明亲王得良缘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话怎么说?”

“明亲王文武双全,仪容俊伟,是我大燕皇朝的一流男儿。虽然我家小光福薄,今生与明亲王有缘无份,我仍希望明亲王得上天厚待,有一位情投意合的佳人陪伴终生。”

胥允执负手立于廊下,虽无心窃听,仍字字入耳。他并不关心薄年此话的初衷,却想知道听着这席话弯眸浅笑的人此刻在想些什么。曾经他一眼可以看透读懂透明如其名薄光的人儿,此时仿佛隔着万重关山,所有的情绪都隐匿在一张香气四溢的笑颜下,以一张世间最完美的面具隔离出不容外人涉足的自我界域。抑或他还当庆幸,她并不仅仅是在拒绝他,而是拒绝所有人。

“王爷!”伍福全碎着小步跑来,“皇上口谕,传王爷到上书房议事。”

明亲王拜别太后,并向薄年告退,应召见驾。

齐悦柔情脉脉,依依目送。

目睹此情此景,薄光不无艳羡:倘若自己还能生得出如此纯净的心境,倘若自己还能这般去爱一个人,多好。

故而,当齐小姐以胜利者的角落瞟来注视时,她当即回以诚挚万分的笑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瓣润如玉,气幽若兰,沐风莞尔,对日嫣然。

热爱含笑花的齐小姐丕然怔住,内心中的自己灰头土脸,狼狈逃蹿。

十六章 [本章字数:2135 时间:2013-03-22 18:40:51.0]

元政殿大殿。

今日的早朝,打一开始便充斥着火药味。

御史台中丞程颐慷慨陈辞,历陈薄呈衍十大罪状,而后道:“如此大奸大恶大逆之徒,万岁不足以抵其罪,按律诛连九族,皇上法外容情,赦免其女死罪,已属天恩浩荡。然如今薄家女儿回返天都,竟欲重主中宫,重侍圣驾,实乃痴心妄想。臣等联名上书,请皇上赐死薄家二女,以正法纪,以震天下恶人之心。”

“程大人,你写这篇奏折花了不少时间罢?”司晗问。

程颐斜眸:“司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程大人身为御史台中丞,何以不将脑筋用在如何为皇上广开各道言路、辩析忠奸善恶上头?一味盯着已经死去三年的人大做文章,未免令人感叹尸位素餐人浮于事。”

刑部尚书单聚道:“司大人,下官晓得阁下曾与薄家交好,但事关国法,还请避嫌,否则下官误以为司大人有意徇私,袒护罪臣之女该如何是好?”

“单大人何不直接说司家与薄家曾有姻亲关联,位属九族之列,按律当诛?”

“司大人执意曲解,司某百口莫辩。”

魏藉悠然道:“司大人年少气盛也无须咄咄逼人,薄呈衍当初所犯的确是累及九族的罪过,是太后慈悲,皇上至孝,方有薄家三女存活于世。”

“听魏相的言下之意……”司勤学代子接招,“似是暗示司家侥幸逃脱一死?”

立于魏藉前方的胥允执淡道:“魏相应该不至于犯这等糊涂。司家与薄家不过是上代姻亲,比及司家,德亲王与本王似乎更在薄家的九族之列。”

魏藉及时收口,话题继续延伸,就该将此刻坐在最上位的九五之尊拉下水。况且,这番舌战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须再战。

皇后乃后宫之主,无德无望无以服众,如今众口攸攸,已将薄家女儿的颜面一削至底,不管怎样,这后位轮不到她来做了。

殿内暂且沉寂下来。

兆惠帝俯望群臣,道:“当初赦薄家诸女不死,今赦其自由,全因太后悲天悯人,慈母心肠。朕体太后之心,容罪臣之女于世。现褫薄年后位,赐号为‘容’,封容妃,侍奉太后膝下,自兹群臣不得再行妄议。”

程颐精神一振:“如此,中宫后位空悬,宜早立一位德才兼备的贤……”

“尚宁夏疫正肆,当前诸位爱卿多将心思放在治病救人上,其他事容后再议。明亲王留下,退朝。”

王顺高唱“退朝”,百官散尽。

兆惠帝沿阶而下,走到明亲王对面,道:“你昨日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