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笑:“倘若王爷想从薄光身上套出哥哥的下落,还是少费心机,我这个诱饵你只能利用一次。不然,王爷严刑逼供试试?”

他又是不语,她兀自抚着麻痛的颈间,抿唇浅哂:“通过方才,我相信王爷是真的有心想杀了我。”

他闭了闭眸:“本王会去劝太后收手。但你须明白,薄天如果执意走下去,惟有一条死路。你此时不劝他收手,早晚有一日本王还是会与他狭路相逢。纵使他有本事杀了本王,还有德亲王,还有还有数以万计的皇家卫队。”

她颦眉沉吟:“假使你死在哥哥手上,我们今生便再不相欠了呢。那么,尽数还清也好,以便你我来生来世永不相见。”

他望见她的身后,一顶坚硬僵固的磨盘,三间矮小朴陋的茅屋,一所荒芜的村院……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小人儿,总是氤氲在含笑花的嫣然花影脉脉清芳里,温香解语。眼前的这个女子,冰冷漠然,犀利乖张,已不是那个他曾经爱上恋上执着难舍的人儿。他无法否认自己怀念这双圆眸内的爱慕,小脸上的娇羞。一直以来,他眷恋着的,想紧紧抓住的,都只是湮灭在国仇家恨中的过去。

可是,明知如此,为何还是放不开,丢不下?一个转身,不过是一个转身,为何做起来这般难?

他们回府的路上,自是相对无话。

薄光消失期间,胥允执以薄王妃往茯苓山庄探望舅亲顺便求医问药的理由,搪塞过了太后,也瞒过了府中的下人。

当夜,她在四婢服侍下,以香柏木澡盆沐浴完毕,换上了丝质轻滑的睡褛正要就寝,绵芸掀开了纱缦探进头来,悄声道:“齐王妃来了。”

薄光略作思忖:“请。”

“齐王妃从来没有走进过嫣然轩,而且还是这么晚的当口。”绿蘅看向主子,“您见么?”

“对方是王府的半个主子,岂能不见?”套上一件薄襦,她施施然走向外室,“放下茶,你们都去睡罢。”

四婢有志一同地摇首:“我们留下保护王妃。”

她哭笑不得,这等说辞,还不如直接坦陈看热闹的想望。

外室南窗前,尽管齐王妃仰首望月的背影玉立婷婷,引人无限暇思,然而翟衣玉带高髻簪环的盛装,轻易令人想到沙场将士的金铠铁甲万兜鍪……

莫非今夜此处是战场不成?

“齐王妃,嫣然轩的月亮与芳歆斋有什么不一样么?”

齐悦徐徐转回身,徐徐迈近,立足在她身前两三尺处,道:“王爷今夜宿在门下省的衙署内,我来找薄王妃说说话。”

薄光举手示座:“晚睡对女子的肤质有损,齐王妃不妨开门见山。”

“你爱王爷么?”

五七章 [本章字数:2340 时间:2013-05-11 12:06:51.0]

初见明亲王,是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随母亲进宫参加踏春赏花会,春花烂漫中的惊鸿一瞥。

那年的杏花开得格外热闹,纵使她对含笑花情有独钟,也不由得追着那满枝春意闹的妍丽踪迹走向花林深处,然后,看见了他。

其时,只是一个绛紫中衣、湖蓝罩袍的侧影。

釉蜜肌肤,饱满鬓额,修长眉梢,细利眼角,鼻梁如笔管般傲然挺直,唇线如笔描般精致起伏,甚至连下颌中间的那道凹痕,皆宛似上神最为匠心独具的杰作。紫金冠下飘出一披墨缎似的发,在风的滋扰下,不时缭拂上他的唇眼,突然,笑容染上他眼角唇畔。

她痴痴地望着,神牵魂系中全不知两足妄自移动,只为能看他正颜一眼。而后,终于是看到了,也看到了他用宽大的罩袍包裹住的一个娇小少女的背影。那少女,结发成辫,碎花衫裙,仰望着面前的男人雀跃欢跳。而少年的笑容,无疑为她而绽。

“我想要那一枝,那一枝开得最好,给我那一枝嘛。”少女指着顶头的一簇杏花,声儿甜软。

“想要,自己去拿。”少年眼内笑澜涌动,音色是连府中最出色的琴师也抚奏不出的动听悠扬。

“不嘛,三哥帮我拿,允执~~执哥哥~~”

她想掩耳,想出声唾弃:哪处的女儿如此不知自重,竟敢蛊惑这般佼佼出类的男子?

“今日偏不依你,你自己拿。”

她想喝采,想高声赞歌:这才是真男儿,方是真性情。

“执哥哥是笨蛋!”

“你这朵小含笑,好大的胆子,敢辱骂堂堂亲王,今日偏要你自己去拿!”

她以为少年怒了,或者,是希望他怒了,然后她看见他甩袖退步:要走了,要将那个不知轻重的女子舍弃了呢……他伸手将少女向上托直,抱着腿儿举过头顶:“这不就是你自己拿?想要哪一枝上的花朵,任你采撷,还不好?”

少女张臂欢呼:“好啊好啊,我好久没有玩举高高,父亲老了,哥哥走了,好怀念!”

“男女授受不亲,纵然是你的父兄,今后也当避嫌,晓得么?”

“才不要!”

“大胆小九,敢违抗本王口谕,处以极刑……”

她再是自欺欺人,也明白了这就是自己背着父亲背着先生偷读的那些鸳鸯蝴蝶的小书中所描绘的男女调情,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她失魂落魄地呆立在杏花深处,直到家中的丫鬟寻来,方发现杏林内早不见那对俪影。

尽管此后又在宴席上远远望见了他,知道他是明亲王,知道他将薄相府最小的小姐视若珍宝,知道他眼中容不下第二人……那番回家,她大病一场,七八日形销骨立,大夫却不知症状。

相思入骨,当真可以成疾。

是上苍的见怜也好,是冥冥的照拂也罢,当她可以走向那道光华璀璨的身影,当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他的身边,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瞬间经历了怎样地狂喜,每根指尖都在颤抖,每寸心叶都在战栗。

她也知道,他是明亲王,她无法独占他的温存。但是啊,若有一日,他对她绽出那一日的笑容,她愿意忍耐,愿意成全,愿意贤良淑德,秉持天下所有夫人皆须具备的雅量。可,薄光为何回来?为何未在家变劫难中容颜消损?为何与她平起平坐共侍一夫?

……

薄光浅哂:“爱和不爱,我都已经嫁给了王爷,齐王妃今夜过来,是想从薄光这边得到什么讯息呢?”

“如果你还爱王爷,今夜我愿白来一场。”

品咂着齐王妃话中的每字,她轻挑蛾眉:“如果不爱了呢?”

齐悦面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然:“我想与薄王妃做个交易。”

“请讲。”

“这么说,你不爱王爷了?”

“是圣命命我嫁给他,容不得我拒绝。”

齐悦默了须臾,道:“我爱王爷,从第一眼望见王爷的刹那,我便知道,穷我一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令我心动的男子。”

她微微颔首。这份炙烈情怀,她亦一度拥有。

“王爷他始终没有忘记过你,当初在诸多名门仕女中选了我,只是因为我在拜见太后时讲过自己最爱含笑花。如今想来,颇有几分不堪罢?”

“如今王爷和齐王妃夫妻情深,何必钻过去的牛角尖?”

齐悦嘘唏自叹:“过去的事真的过得去么?王爷不是没有对我笑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杏花林中他对你那样的笑颜,那样可以使河川静止山脉起舞的笑颜,我从不曾见过。”

杏花林?她仔细思索,想不到是哪家的杏花林令齐王妃记存至今,遂摇头道:“那样的笑颜当然不会再有。”

齐悦美眸一闪。

“莫误会。”她低笑,“不会再有,是因为岁月逝去,那时的青春年少不可能回来,那时的少年心境不可能滋生,那时的光景又如何复制?你嫁给的是现今成熟内敛的明亲王,而非昔日那个洒脱快逸的少年。”

齐悦定定看了她晌久,道:“你果然不爱他了。”

“怎么说?”

“你倘使爱他,绝对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开解我对王爷的心结。”

“照你这么说,的确不爱了呢。”那……为何还那般恨?爱若消失,恨也当烟消云散不是么?

齐悦观觎着她的面色,道:“你成为明亲王妃最大的益处,是将王爷划入了容妃娘娘后盾的范畴中。先前,容妃娘娘如一只闯入狼群的羔羊,连阿猫阿狗也敢凑上一脚。有了两位王爷做后盾,敢与容妃娘娘明面为敌的人,只有一位。但这一位不好打发,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折在了她的手中。为此,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哦?”她眼神熠亮,真正起了兴趣,“愿闻其详。”

“家父是御史台的长官,他在朝中的势力固然远不及魏相,但论及资历、品德,决计不遑多让。我愿在家父面前多多为容妃娘娘美言,倘若再逢魏氏一党在朝堂诋毁娘娘,家父这位言官只须三言两语,便抵得上他人的朗朗千字。”

她挑眉:“也许是如此没错。”

“薄王妃有怀疑?”

“我没有怀疑令尊语声的分量,而是,齐大人素有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口碑,又如何愿意为家姐说项?”

齐悦一笑:“这薄王妃便有所不知了。家父是有几分顽固没错,是而我绝不敢明言相求,只须常在他面前提及容妃娘娘的美德及我与薄王妃姐妹情深的融洽,他日久天长地听在耳里,届时必为容妃娘娘出面。”

“成交。”她伸出柔荑。

“呃?”齐悦反而怔住。

她含笑眨眸:“我们的交易成立了。齐王妃在齐大人面前多多为家姐美言,我则远离王爷。若是不够,我还可使王爷对我心生厌烦,远离嫣然轩。”左右她现今与王爷大人也是渐行渐悖,离心离德,这桩交易等同稳赚,有何不可?

齐悦探手与她相握。

五八章 [本章字数:2285 时间:2013-05-12 13:34:55.0]

第五十八章

二皇子百日宴,正值盛夏,天池清香榭上搭台唱戏,是《金童传》。讲得得天上金童下界投生为人,经历尘世种种荣华富贵,百岁坐化回升上归天界。是出应时应景的好戏。

天阁前方的敞轩内,兆惠帝与太后并肩主座,淑妃在左,薄年在右,嫔妃们依位份排列座次,饮佳酿飨美食,品赏戏中百味。

这金童下凡历事,出生在富贵之家,成长于锦绣之乡,成人后得中状元,娶美妻,纳娇妾,富贵一生,安乐和顺。

这出戏目是太后所选,个中用意,薄年了悟于胸:二皇子富贵可矣,他事莫想。

“二皇子来了!”

宝怜一声欢呼,乳娘韩氏抱着裹着红色褂儿的胥浏走进轩来,向各位贵人见礼。

“哀家的胖孙儿来了,快给哀家瞧瞧……”

轰——

慎太后话声未落,即被轰然崩塌的巨响吞没。

“啊,戏台垮了!”

“有人掉到天池里了!”

“怎恁多死鱼浮上来,水里别不是有毒罢!”

乱声杂沓。

薄光原就嫌轩里人多,中间离开宴席,依在一棵柳树下取凉纳爽。她亲眼看到清香榭上的戏台一角突作崩塌,也看见池中死鲤同时上翻,当下取出银针到水边一试,遂叫住两个跑过自己身边的侍卫,道:“你们是司大人的千影卫还是卫大人的北衙禁军?”

两侍卫认得出这位是明亲王妃,晓得她与自己顶头上司情谊甚笃,躬身道:“禀王妃,小的等是司大人的手下。”

她高举银针:“我已验过池水无毒,你们一个去为本王妃捞几尾死鱼上来,一个潜进戏台下面,看看水下的台桩有无异样。过后把你们的名字报上,我会到司大人面前为你们请功。”

“小的遵命!”两人脱去外袍跳入水中。

她望那边侍卫们已在卫免指派下将落水人一一救出,也有御医陆续到场,遂安心等待两名侍卫的结果。

“小光?”司晗由高处看见了她,飞身前来,“你脸色不好,是身子不适么?”

“前晚着了凉,吃过药已经见好了,我是个大夫,不会亏待自己的身体。”薄光好生烦恼地颦起眉儿,“但这些鱼便无辜了。”

司晗蹙眉:“你怀疑有人从中作祟?”

“他们来了。”

两侍卫水淋淋上了岸,一人手里各抓一条死去的红鲤,其中一人道:“小的看过了,四根台桩断了一根,断前仅有一角稍有参差,显然是有人提前用什么利物割断了大半,剩下连接的那点等着它自己承受不住时自行断掉。”

这成果超出期望之外。这人口齿清晰,思维敏捷,显然是可用之材。薄光笑道:“司大人,你这两位属下很不错呢。要不要留给我用?”

“从今日起,你们负责保护薄王妃,在原有月薪外本宫会额外给你们一份府中侍卫的月例。”司晗慷慨奉上。

两侍卫齐声恭应:“小的遵命。”

薄光也笑纳:“那么,就随我走罢,我们一起到大理寺走一遭。”

大理寺卿汪仡古,是皇朝最为闻名四海的清官名吏,身处派系庞的庙堂二十余载,从未依附于任何势力,清正自律,傲骨铮铮,连当年的薄相也曾暗怀钦佩。

薄光此去,由司晗代为引荐,陈明原委,请大理寺的忤作从旁监督,为四尾死鲤验明正身。

汪仡古早听说此女精通剖尸法,今日以听她对突发事故后的应对颇为适当敏锐,不禁道:“汝有乃父之风。”

薄光一福:“汪大人过奖。”

翌日早朝,汪仡古更对此女的及时反应油生赞赏。

臣工中,有人以二皇子百日宴上戏台莫名倒塌、红鲤离奇死亡之辞,大谈不祥之兆,慷慨激昂处跪地饮泣,恳请圣上将不祥之人迁离宫廷,以免累及龙体,损及太后安康,甚而危殆社稷。

而这不祥之人,虽未点明,但诸人皆知暗指二皇子母子无疑。

昨日平白被扫了兴致,兆惠帝也是龙心不悦,颜容冷肃,谕太史局速观天象以测祸福。

隔天朝上,蒋占禀称南宫朱雀鬼金羊向帝星呈异芒,主惊吓凶险。

此言一出,更是仿佛坐实了二皇子不祥之人的征兆。

汪仡古悠然出列,道:“禀皇上,戏台崩坏,红鲤猝亡,对在场诸人都是惊吓,对台上唱戏之人更是凶险,这天象自是无可指摘。然而,这桩公案与其说是天兆,不若是说人为。”

“汪爱卿此话何解?”兆惠帝问。

“前日,事发后第一时辰,有侍卫遣入水底查看了戏台台桩的连接,有被利器砍斫痕迹,显然人为破坏在前。有侍卫捞上数尾死鱼交予大理寺忤作,经薄王妃与忤作两日的勘验,系有人自鱼食投了毒。鱼食入水即被急欲觅食的鱼儿所噬,且毒性轻微,天池宽广,故而水质未受毒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请皇上明鉴。”

刑部尚书单聚道:“汪大人此说未免流于偏面,薄王妃乃二皇子姨母,理应避嫌,薄王妃所供人证物证皆不足取信。”

司晗快速反诘:“请问汪大人,下官提供的人证物证可供取信否?”

单聚拧眉冷叱:“此事又与司大人何干?”

“前日,是本官在事发后的瞬间命两侍卫下水取鱼,查看水下台桩,并将人证物证呈往大理寺,明亲王爷的薄王妃只是受大理寺忤作所邀参与了对毒物的检测而已。大理寺内有我大燕皇朝最出色的忤作,单大人不还曾因此屡生怨怼么?”

“司大人话说远了!”

“是说远了。”胥允执淡然道,“薄王妃精通剖尸验杀之法,大理寺对此早有耳闻,并屡遣忤作上门讨教,单大人若不信,不妨问问刑部的忤作可曾听说过本王王妃的盛名?”

在各方剑拔弩张之前,兆惠帝道:“此案既然已经交到了大理寺,就由大理寺彻查此案始末,早日获得真相。”

这事过去十多日,司晗、卫免联手一一排查事发前几日至当日值守的诸多侍卫,俱无所获。

小司大人失望之余,跑到明亲王府找薄光痛诉自己的辛苦和徒劳,惹来她白眼相加。

“司大哥真是退化了,竟然越来越笨了。”

“诶,怎么可能?”小司大人坚决不认。

“又不是只有侍卫能够接近那处。”

“宫女有司晨在问,太监们是王顺兄弟在审,但精通水性又有气力把恁粗的木桩砍成那等模样的,怎么想也应该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男子才对。”

“戏班里的武生,搭戏台的工匠,哪个不是膂力过人的?他们中懂水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