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漆黑的眸仁一转:“你们这是想去哪里找人?”

“宁王爷在京都的府第、鸿胪寺设在东城的西疆会馆皆已经去过,剩下的便是王爷在天都城的几位好友。”

“兵分两路,你去这几处寻人,卫大人随我来。”

打发走了信成,她支颐斜睇微微魂不守舍的某人:“宁王是回来找德王妃的,你不是该先去德王府打探么?”

卫免正色道:“宁王爷并非盲目冲动之辈,倘若他当真凭着一时的心火脑热直接冲进了德王府,这时候早就该满城风雨。”

她莞尔:“你言外之意,当前风平浪静,便是宁王在回来的这一路豁然开朗,为了一个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委实不智亦不值,打消了念头?”

“属下确实这般以为。”

“卫大人绝不会为了心爱女子抛弃自己的富贵前程么?”

“属下没有心爱女子。”

“没有?”她谑声反诘。

卫免略见踧踖,避开她两只黑眸的凝觑,道:“薄王妃倘无事吩咐属下,属下想先走……”

“有事。”她付了茶资,昂首启步,“我不是说兵分两路?”

“薄……”

“想让你的好友全须全尾地离开天都城,随我来。”

显然,卫大人对他的多年好友了解尚欠不足。宁王爷一去数日方掉头返程,这数日间足够他沉淀思绪,冷静决断,既然改弦易辙,便是百折不回。浪子回头,谈何容易?

目标所向,是德亲王府。

“薄王妃!”眼瞅着前方即是鸿鹄大街,且已见德亲王府内亭台楼阁的碧瓦角檐,卫免快走了半步,拦住娇小无畏的身影,“真要去德亲王府?”

她笑睨:“你不敢?”

“宁王爷不知身在何处,此时上门,岂不是徒增两位王爷的不快?”

这卫大人当真实诚,当她真敢直接登门直陈实况,惹两位王爷鸡飞狗跳来着。她眸儿飞眨:“你不怕宁王爷当真冲了进去,而德亲王为免家丑外扬,私下处决了他?”

“……不可能,怎么说宁王也是一方属地的藩王?”

“听你的语气,也是拿不准罢?”

“德王爷素行仁厚……”

“他爱王妃成痴。”

卫免面色一白。

“嘻。”她掩嘴低笑,美目中荡起圈圈愉悦潋漪,“你竟然信了?宁王狂放却不莽撞,德王也非阴狠嗜杀之流,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连我自己都不信,你怎么就信了呢?”

卫免哑然,一脸无奈。

两人皆是平民装束,薄光又是男装,在街角处的窃窃私语原本并不打眼。但,所谓冤家路窄,便是上苍随兴而来的信手拨弄,戏点人间,观世上痴男怨女情天难补,恨海难添。

鸿鹄大街南端,一辆楠木为顶锦缎为幕的双骑车轿从容驶来,两匹银辔丝缰的高头大马并行不悖,保得车身安稳,疾缓得宜。车中人不住本街,此来是探望兄长。一阵风来,拂开窗前帘幕,他清冷目光抹过车窗,淡觑世间所有……

“停车!”车中人沉喝。

车夫拉缰住马,侍卫疾步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本王下车自己走走,你们到德亲王府面前待命。”

林亮一怔:“可是……”

“没有可是。”他遽然跳离车轿,“走。”胸口的火焰喷薄欲出,语声幽若冰砾。

一见主子如此,车夫扬鞭,侍卫撤步,不敢略作疑。

而后,车中人向对边街角进发。

“卫大人,被薄光骗了,很受伤罢?薄光赔礼如何……”

“堂堂亲王妃,是在向谁赔礼?”

她抬眸乍见这张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峻若寒岩的俊脸,怔了怔,抱拳道:“草民见过王爷。”

“草民……”他方才只看得见她春花初绽般的笑颜,这时方发现她衣裳打扮,“你穿得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她自整襟袖,道:“传说中的微服私访。”

“你在宫里陪伴太后,哪来的微服私访?”

“我拿御医的俸禄,偶尔也到太医院供职。今儿个出来是受院使江斌所托,暗中查访天都城民间药坊内的药材与内苑储存有何差异。”此乃实情,她出宫前向江斌领了这个差使,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她这般的言之凿凿,却使他满腔怒意竟淤堵于喉口,一时抒发不得。

薄光向另一人挥手:“卫大人,多谢你为我带路。”

卫免俯首:“薄王妃客气,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本王几时准你退下?”。

卫免步履一僵。

明亲王眸尾淡睨:“按我大燕律法,你身着平民服装,见了本王当行跪接大礼,这一点也不晓得?”

“卫大人还须为太后寻觅民间小吃,王爷若想惩治,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罢?”薄光甚觉莫名其妙,“卫大人,慢走不送。”

卫免飞身而去。

“你竟敢——”

“我当然敢,王爷。”她径自转身。

“你还向去哪里?”他伸手将人攫住,“回府。”

六四章 [本章字数:2665 时间:2013-05-19 21:34:49.0]

为了不使明亲王迁怒卫免,薄光未做过多抗拒,被带回明亲王府。

踏进嫣然轩时已是暮色四合,她掀下头上的灰布小帽,结绾头顶的秀发散落腰际,走了一日,此刻沐浴更衣上床歇息正合己意,如果门前没有那道身影的话。

“王爷,您还有何指教?”她问。

“本王还记得这块地方也是在本王的府内。”

“您是想将薄光驱离出府?”远睨一眼避在院中各处的四婢,她净了手后,自己掀开骨瓷小碗,执起青瓷小壶,倒茶来饮。

胥允执定了半刻,缓缓踱进室来,问:“本王在你眼中,到底是如何的罪不容赦?”

她小口啜茶,道:“王爷不会想听实话的。”

“你搬到太后寝宫,是为了躲避本王罢?先前你至少愿意和本王活在一个屋檐下,如今连这点也难以容忍了么?因为悦儿有孕了?”

男人啊男人……在茯苓山庄收录的来自西土的心术著作里,这应该被称作“过度膨胀的自我”。她笑道:“王爷显然将先前的问题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搬到薄光面前。您想知道我嫉不嫉妒,吃不吃醋?如果,薄光嫉妒吃醋能使王爷稍有安慰并将这块地方的安宁让出来的话,好罢,我嫉妒得欲成狂成魔,如何?”

话讫,私以为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放下茶盏,走到里间。

但,这敷衍塞责的口吻明显非明亲王所欲。他疾步跟随,突兀出现在她身后,两臂紧紧环上那个小小细腰,整脸埋在她一团秀发里:“我们还要被过去缠住多久?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你准备何时放它们离去?”

她浅声问:“放走了它们,你我之间双剩下什么呢?”

“就当我们新近相识,一见钟情。”

“午夜梦回,我都会回到薄府,爹爹抱着胖胖的我荡秋千,哥哥和姐姐们在一旁弹琴唱歌。”

他叹息:“纵使没有发生那些事,你们成年出嫁,仍不可能时时有那等情景。”

“接下来,你还想说,人终有一死,爹爹早晚离开陪不了我一辈子,是罢?”

他眉峰一拢:“这是事实。”

“那么,若有一日我家大哥得手,你也能以太后早晚也须寿终正寝而放他一马么?”

“你——”他两掌扳她肩头,把她面转自己,眸内镞光冷迫,齿内森森有语,“你的父亲如何与太后相提并论?他是臣子……”

她扬唇:“臣子便该被你们随意屠戮,任杀任剐无怨无悔么?”

“你这个笑容……”他目色深寒,“是对谁?”

她秀眉巧掀,淡淡道:“对你,对你们的大燕皇朝,对你们这一群自以为对人命予杀予夺的天潢贵胄。”

“你大胆!”

“我是大胆,我大胆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唇边笑意更深,“你该庆幸如今我已不想得到王爷,否则你这座明亲王府将永无后人继承。所以,你的齐王妃有孕与否,与我毫无干系。”

他眸内盛怒聚敛,周身气息愈来愈厉。

“你刚才问我,你在我眼中是不是罪无可赦?其实,你自己最是清楚,你在我眼中如何并不重要,重要得是王爷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任何事,尤其对薄光来说。在这种认定下,薄光所有的动作在你看来不过是无理取闹。你一度挂在嘴边的亏欠,也不过是个将你的荣华富贵施舍给薄光的借口。今日,薄光在此告诉你:我不稀罕。不稀罕这栋高堂华屋,不稀罕那身青舄翟衣!”

多么无所畏惧的目光,何等不加掩饰的恨意,这朵含笑花今儿个是怒放了罢?他笑,一径地笑:“好,真好,你今日终于将所有的话都倒出来了么?还有什么,本王洗耳恭听。”

“每一回看见你的脸,我都想起爹爹死去时的每一幕。回到市井也好,行宫打杂服役也好,皆好过镇日站在杀父仇人的身边,还要仰颜装笑,假意屈从。或者,这就是王爷不肯放我走的目的?使我每日每时陷在这种不堪内煎熬,至死方休。”

多奇怪,在如此当下,他思绪联翩,想起陪同皇上的一次微服私游,宿于一一所偏僻村落,热情的村长杀猪待客,可全村竟找不出一把锐器,一把破了口的菜刀在石上磨了半晌,去割猪的皮肉时仍是迟迟钝钝不见分晓,那头猪的嚎叫赛过他平生听到的所有惨呼,致使他送出腰间佩剑,将吹毛断发的宝器做了一回杀猪刀。

钝刀割肉便是把痛苦渗透到每处毛孔又延长拉伸到极致了罢?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体会到一头猪的痛苦?

“本王给你的荣华富贵是施舍,给你的锦衣华堂是煎熬,本王如此煞费苦心,岂能望而不得?薄王妃,你也该宽衣解带侍奉你的丈夫了罢?”

“你不是我的丈夫。”

“既然薄王妃自取其辱,当今日是侍奉恩客也好!”他突然抬手,撕裂了她的衣襟。

薄光万未料到有此一变,惊惧下挥腕相抵,遭他反束到背后,听他在耳边幽冷声道:“你不是这世上惟一一个懂得用毒的人,别以为有第二次机会把那些脏东西用在本王身上……”

门外,忽起迭声高喊:“王爷,王妃!王爷!王妃!”

他高叱:“滚!”

“不是啊,王爷,出事了啊!”绿蘅惶恐万分,“德亲王爷拿着剑整府的找王妃,见人就砍!”

她噗哧失笑:“看来,德亲王爷家宅不宁了呢。”

他横目冷眙:“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是三姐找到了德亲王的死穴,做了什么而已。”

“你们……”

“三哥,三哥出来,薄光在哪里?把她交出来!”外面,德亲王嘶声如雷迫近此间。

随即,丫鬟们尖叫四逃,侍卫们拼死相拦。

他将她推进重重帘幕之后:“你若不想死,就安生呆在房内。”

随即,他掀踵疾身来到外间,将门訇然拉开,直迎乱象:“怀恭,你失礼了。”

“三哥!”一院的灯火下,胥怀恭立在诸多侍卫环围之下,右手仗剑,左手揽发,目色赤灼,形若疯魔,“薄光在哪里?把她叫出来,我要问她把时儿藏在了何处?快把她……”

“三姐被人救走了。”薄光外裹一件披风,施施然迈出门槛,迈下台阶。

“你把她藏在那何处”

“怎么我没有说明白么?”她唇边的笑直若天边浮云,匆忽细薄,“我重申一遍……”

“薄光!”她身后,胥允执厉声追来,“如果你还想你薄家女儿的名节名声,就该适可而止。”

她回之一叹:“可惜,三姐从来不在乎名节,薄家女儿也早没了名声。”

胥怀恭目眦欲裂:“快说,她去了哪里?”

“三姐她啊,和人私奔了哦,和一个在她疯了的时候都把待她如珍宝的男人。德亲王爷,你得了一顶绿帽子,可喜可贺呐。”

胥允执倏然闪到她近前,拘握其腕,道:“你疯了!”

她嘴角弯起嘲弄:“疯得不是我。”

胥怀恭嘶吼着向此冲来:“你敢污辱时儿,我杀了你!”

薄光推开禁锢,扬声道:“你的兄长说过,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德亲王不该先失了冷静,到如今怕已是人尽皆知。”

胥允执目光从自己瞬间麻痛的手臂,回到这小女子面上。

她冁然启唇:“虽然不晓得王爷请了何方的高手前来克制薄光,但薄光用药的功力不是只有茯苓山庄一处老师,转告那位高手,我随时欢迎再与他过招切磋。”

“薄光,你说什么,本王听不到!”胥怀恭盯着这方,看她唇间翕动却不闻其声,咆哮声如兽狺。

“我在说——”她笑靥清雅宜人,声嗓清丽悦耳,“德亲王你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该找到诱拐**者,与之进行一场男人间的决斗。否则,你一生绿云罩顶,一生俱将活在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里,做大燕皇朝的第一笑柄!”

六五章 [本章字数:3198 时间:2013-05-20 21:57:42.0]

薄光几经煽动,德亲王不顾兄长的喝止,以剑劈开侍卫们的阻拦,狂叫着蹿奔入夜色中。

“去保护德亲王!”胥允执喝道,回首待要寻始作俑者,整院皆不见其形。

“王妃呢?”

四婢嚅嚅道:“王妃方才从那道小门内出去了”

她还想做什么?他眸心淬火,飞身向外追去。

“王爷,发生什么事了?”嫣然轩外,齐悦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急急赶来,“臣妾听着外面一团乱……”

他双足稍驻:“没你的事,回去。”

“可是,外面这么乱,显然有事啊,臣妾也是这个家的人……”

他四下扫过一眼,已经全没了踪影,若迟下去,还不知她又能做出什么,遂厉声道:“你们扶王妃回去,好生照顾!”话罢,他跃上近处的房顶,继而是另一道高处。

齐悦仰望着自己丈夫去心如箭的背影,回想那双眸子内充斥着的焦灼、狂躁、焚乱……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丈夫,也是从不曾触及的明亲王。这个人面对她时,总是温淡适度,总是浅笑低哂。她拼尽全力,也只走得进这个男人的眼中,走不进他心里……

“齐王妃?王妃!王妃……快来人,去传大夫,王妃晕倒了!”

那边,薄王走出明亲王府的后门,沿着后巷走了一刻钟,转进另一条僻静胡同,越过几道门户,停下来举手拍门,道:“卫大人,希望这真是你的家,不然尽请无视本姑娘的骚扰。”

“薄王妃。”卫免出现在她身后,“您这敲门的方式令属下耳目一新。”

“还不是因为你住得曲径通幽?”

“虽然属下很想说自己薪资微薄,但还请王妃看清此乃属下家中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