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魏藉下朝,得春禧殿管事太监知会,入宫晋见。

“这么说的话,应当是李氏没错。当年,那个贱人的母家哥哥得罪了单尚书,竟然妄想本宫救其一命。单尚书是爹的左膀右臂,本宫岂有为了一个下等人折他面子的道理?没想到那贱人竟敢怀恨在心,不惜以喂自己毒药的方式来害蠲儿。如果不是那时爹提醒这种人不能再用,本宫找了个由头赐死了她,恐怕蠲儿真真危险了。”魏昭容后怕不已。

魏藉搁下茶盏,问:“大皇子当真需要恁久才得痊愈?”

“爹觉得不妥?”

“老臣问过张太医,他的确诊不出蠲儿急症由来,连茯苓山庄的人也不知究底,等同大皇子的生死尽掌握在薄光一人手中。如此,你们便万万动不得二皇子一根毫毛。”

魏昭容这才恍悟,道:“这不就是说在蠲儿痊愈之前,我们形同被她控制了?”

“是呐。”魏藉两眉紧锁,“这一年中二皇子出了任何差错,皆会殃及大皇子。”

魏昭容愈想愈恨,道;“不行,爹还须想个法子,我们不可就这般任姓薄的拿捏住。”

魏藉颔首:“事关大皇子,娘娘给老臣容些时日,切勿骄躁。”

“为了蠲儿,我忍着就是。”

~

魏藉归府,一人独坐书房苦思冥想应对之策。对于受制于人,尤其受制于薄呈衍的女儿,纵然自己的女儿容忍得下,他也不能。更何况,自打薄光与他正面交涉那刻起,已是太过危险,不除之,总觉是一隐患。

“魏德,拿本官的名帖,请白家兄妹过府饮宴。”

明知宴无好宴,酒无好酒,但一国之相的邀请,白英不好不来。动身前对妹子多方叮嘱,后者恹恹不喜。

“大哥无非是怕我失礼丢人。可宫宴我都去过了,还怕这相府的宴席?”

“为兄宁可赴得是宫宴,也不愿去魏府。”

“什么意思?”

“总之你少说多听,少言多看,回来再向你细说究竟。”

魏府的水深水浅,他虽不曾领略,但他深知薄家的倒覆,魏氏的参与首当其冲,能踩着薄呈衍的尸身攀爬到今时地位的人,个中凶险不言自明。

车才到了魏府门前,一身圆领朱袍亲民常服的魏藉亲自出迎。

然而,对方越是谦和周到,白英越是芒刺在背。

“白庄主,令尊昔日每到天都,老夫皆和他推杯换盏皆以兄弟相称,老夫今日倚老卖老,叫你们一声‘贤侄’‘贤侄女’如何?”

待客厅内,一桌盛宴已备,分宾主落座后,魏藉再打亲近牌。

白英笑应:“魏相抬爱,草民受宠若惊。”

魏藉执壶斟酒:“白贤侄年少有为,年纪轻轻继任一庄之主,贤侄女秀外慧中,才貌双全,老夫由衷为令尊欣慰。”

白英欠首:“魏相过奖,草民兄妹不过是继承祖荫,承蒙太后、皇上不弃,寥尽绵薄之力罢了。”

魏藉也将白果面前的酒盏斟满,道:“纵然是继承祖荫,在贵庄来说,也须有拔得头筹的真才实学。贤侄和贤侄女能够来到天都,靠得还不是一身过人的医术?”

“说来惭愧,走此一遭,方知比及天都杏林国手,草民兄妹尚远远不足。”

“你指得可是大皇子的急症?”

“这……”竭力避免触及的话题,怎还绕了上来?“是。”

“贤侄大可不必为此耿耿于怀,太医院恁多太医不也个个是无能为力?只能说,薄尚仪的医术卓尔不群,小胜你们一筹。”

“……是。”

白果举盏自饮,眉心打起不悦结儿。

魏藉眼观六路,适时问:“贤侄女,酒菜不合你的口味么?”

白果摇头:“不,酒美菜香,很好吃。”

“看你脸色不好,是想家了不成?”

白英先一步开口:“魏相不必担心,女儿家怕生。”

魏藉笑颜和蔼:“既然如此,不妨和薄尚仪多多相处。薄尚仪大家闺秀,落落大方不说,医术也好,当能好生教导表妹。”

白英欢欣鼓舞:“魏相说得是。草民敬您一杯。”

“贤侄请。”

这场宴请持续到夜深人静。

他们作辞出来时,夜寒浓重,风意料峭。白果初一进车,即闷坐车中角落,一人揽去覆腿毛毯。

“你是在为魏相对薄光的赞扬生闷气?”白英问。

“还不都怪大哥,当时你如若没有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设法救了大皇子,今日我们哪会受人这般奚落?”

“你以为这是奚落?”

“难道不是?”

“堂堂相国,闲来无事的专为了奚落我们而请宴吃酒?”

“不然又是如何?他张口闭口称赞薄光,你不是没有听见。”

“魏家与薄家说得上是世仇,他为何无缘无故称赞一个世仇之女?”

白果瞪着兄长,且恼且气:“大哥有话直说,你也和这天都人学会了七绕八绕的罗嗦不成?”

白英摇头一叹:“他特地在我们面前抬高薄光,要得正是你此刻的忿忿不平,挑拨我们与薄光失和而已。”

白果颦眉不言。

“你须记得,无论如何也莫中了别人圈套,对魏氏敬而远之就好。”

~

魏府内待客厅内,残羹已撤,案明几净,魏藉犹在自斟自饮。

薄德托来一碗解酒汤,道:“今儿个的酒让老爷很是尽兴么?”

“尽兴的不是酒,而是……”魏藉长饮一盅,“这白英无怪在这个年纪做了庄主,是有几分城府。”

“但那位白小姐年轻气盛,正好为老爷所用,萱香明儿个会入住他们所在的客栈,稍稍两三句挑拨,应当不难。”

魏藉心情更佳,举杯向窗外相邀:“薄呈衍,你且张大眼睛看着,老夫如何替你调教女儿……”

夜深,风高。

十三章 [本章字数:2219 时间:2013-06-29 08:16:37.0]

正月十五,入夜后的天都城内流光溢彩,绚烂瑰丽。

按往年惯例,每逢此日,紫晟宫内的各宫各院也须挖空心思献灯出迷,共襄上元佳节,与民同乐。但因今载云州战事未停,今上下谕各宫节缩开支,不宜大肆操办,故而宫中各处除了较往日多出几盏六局制造的别致花灯外,别无趣乐可寻,诸宫人惟有翘首想望墙外烟花世界,一弥深宫空虚。

兆惠帝特地抽身陪太后用了午膳方回明元殿批阅奏章,便是在这时,一封来自明亲王的奏报送抵天子案头。

“大捷……云州大捷?”

为了免省中间渠道的耽延,当日明亲王临行前,帝赐其一面通达明元殿的腰牌,重大军情无须经过三省,可由千影卫直送天听。也因此,他及时收到了这份当下最能宽解胸怀的节日盛礼。

这次第,自然是龙心大悦,随即颁旨嘉奖云州将士,遣司晗五日后动身前往云州,犒赏三军。

慎太后也很快听到了佳讯,喜不自胜之下,传薄光、司晨来见。便殿内,一桌宫肴虚位以待。

“为了体念前方战士的艰苦,皇上停止了宴饮歌舞,哀家乐见如此。不过你们两个皆没有参加今年的除夕宫宴,哀家今儿个就用这顿晚膳聊慰你们过去一载的辛劳。”

“微臣谢太后。”司晨发绾云朵髻,斜插素玉攒珠钗,上身着水色纱罗短襦,下系霞色高腰缎裙,外罩一件狐毛围领的水绿半臂,一如既往地清丽端庄。

薄光只梳一个简易螺髻,两根月白紫缘的丝带穿绕其中,垂于脑后,身上紫色对襟外袄,同色同质罗裙,怀抱着裹着锦绒小袄的浏儿,随之拜谢。

慎太后打量着这两个花朵般的人儿,满意颔首道:“都快坐下罢,举起你们的杯中酒,今日不醉不归。”

“太后,还差着一位没有到呢。”宝怜轻声道。

“嗯?”慎太后左右扫了一眼,讶然低呼,“人老了记性不好是不是?哀家怎忘了还有白果那个丫头。宝怜快去看看,那丫头走到哪里了,别不是迷路了罢?”

正在此际,白果报入跪拜。

薄光微怔。但见这位庄中少女,外罩金银双色缂丝大红鹤氅,里着描金的海上明月石青窄袄,下着银丝若隐若现的猩红六幅裙,头盘望仙髻,髻前一支孔雀含珠开屏金步摇……好华贵,好耀眼。

慎太后眉开眼笑:“瞧瞧,你们这个年纪,就该打扮得鲜鲜亮亮的才好,果儿,这身衣裳还喜欢么?”

白果笑靥妍丽盛放:“多谢太后恩赏,果儿很喜欢。”

“看着你们这一个个的花枝招展,哀家也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你们今儿个就陪哀家好好饮几杯罢。宝怜,把浏儿抱下去,你和绯冉照顾着。”

宝怜应命来接二皇子,谁知那小人儿把脑瓜一扭,两手紧盘着姨娘粉颈,不予理会。

薄光无奈一笑:“就让微臣抱着他罢,近段时日每天仅能与浏儿见上半个时辰,他方才已经在赌气了。”

慎太后也笑:“光儿这段时间为了照看浏儿,煞是辛苦,这第一杯酒,你先喝。”

“是。”薄光一手举杯浅啜浅酌。

她对面的白果笑眸睐来:“果儿好佩服光儿表姐。”

“哦?”慎太后饶有兴致,“你佩服光儿哪里?”

“光儿表姐精明能干,独挡一面,是果儿效仿的楷模。”

慎太后笑晏晏道:“光儿的确能干,晨儿也不遑多让,她们是哀家的左膀右臂,一个也少不得。”

司晨浅哂:“微臣岂能与薄尚仪相比?打理尚仪局不说,襄助太后抚养二皇子,又接连救了大公主、大皇子的性命,这等魄力,这能才能,微臣自愧不如。”

今晚是唱颂大会不成?薄光拍抚犹在不满的甥儿,含笑以对。

慎太后满面慈爱:“光儿委实辛苦,你身子可还吃得消?”

她点头:“微臣无碍的。”

“太后,果儿想助表姐一臂之力。”白果道。

“说来听听,你想怎么帮?”慎太后笑若春风。

“果儿的医术虽然无法和表姐相比,但也算是略通药理。表姐分 身乏术,果儿愿做表姐的学徒,协助表姐照料大皇子的病情。一来可以略略为表姐分劳,二来也可暗中向表姐偷师学艺,就是不知道表姐肯不肯收果儿这个徒弟?”

慎太后听得连连点头:“难得果儿有这份心,光儿认为呢?”

薄光嫣然:“太后都允了,光儿又如何拒绝得了果儿表妹的盛情与勤奋?”

“年轻人勤奋是好事,索性到司药司任个职罢。哀家听宝怜说那边还缺个典药,你先去做上几日试试。”

“果儿谢太后委任。”

显然,此时的白家姑娘颇得太后欢心。

薄光笑而不语。听白英说皇上已然向太后明言不纳白果入宫为妃,二位感情却如此亲近融洽,令人纳罕不是?

“这第二杯酒,为了祝贺远在云州的明亲王取得大捷,更祝皇帝龙体稳健,祝我大燕皇朝国泰民安。”慎太后意气风发道。

薄光、司辰久居宫廷,当然谙熟规则,共声响应:“祝太后福寿绵延,皇上龙体安康,大燕皇朝国泰民安——”

白果虽未能齐步,却精神大振,独树一帜:“祝明亲王早日得胜归来!”话落,扬首一饮而尽。

慎太后不嗔反笑,道:“说得好,祝允执早日得胜归来,早日得见娇妻爱子,如花美眷。”

合着慎太后为启用白果,将“明亲王”做成了诱人糖果,诱出了白姑娘的追随效忠?明亲王爷啊,这边有娇妻爱子,这边有如花美眷,望您早日凯旋呐。

~

“报,王爷——”

云州城,被南国的阳光蒸晒得黝黑削瘦的胥允执伫身城头,银甲白袍,按剑独立,周身方圆几尺宛若存有一层无形墙体,拒人于千里。

“王爷,瓦木的信使送信来了!”一名随从疾步跑上城楼,双手奉上信笺。

伺在主子身后的林亮拆封阅讫,道:“瓦木约您两日后到他的总寨一晤。”

胥允执挑眉:“那信使还在么?”

“在等着您的回信。”

“告诉他,本王如期赴约。”

林亮大急:“您不考虑一下?”

“不必了。”

“但那是苗人的总寨,多年来这地方各族冲突不断,苗人剽悍好战,您……”

“此地到苗寨往返需两个时辰,会谈打出一个时辰。明日本王一人前去,假使四个时辰内不见回还,立即向天都求援,同时紧闭四城,在援军到来前切勿迎战。”

“还是请您三思……”

“军中无戏言。”他旋踵径去。

十四章 [本章字数:2461 时间:2013-06-30 07:50:38.0]

云州,苗寨。

瓦木,苗人现任大图司,由父亲手中袭任尚不足,已因其胆识魄略征服各方。十年前,十一岁的瓦木曾远涉天都,并在国子监学习皇朝文史乐章,与胥启维、胥允执、司晗、薄天等人皆有交识。

胥允执赶到云州后,曾三次修书苗寨,约见这位旧识,直至数日前一场力挫乱匪主力的大捷后,方得到了片纸回音。

实则,个中端倪不难体见。作为一族之长,族众利益无可比拟,在战局不曾明朗前,不与任何一方接近靠拢,瓦木选择置身事外坐山观虎。如今官军占得上风,遂释放若干善意。

苗寨内,众多苗楼环绕的中心,一棵历经百年的参天古树下,一丈见方的宽硕石案前,瓦木身披右衽青袍,发插彩色长翎,大剌剌靠坐在铺了虎皮的石椅之上,面对远方来客,先命人倾满三碗好酒。

胥允执未做任何推搪,掬碗就饮。

“好,允执爽快,我苗人就喜欢这样豪迈儿郎!”随着瓦木的拍掌欢呼,笙箫锣鼓大作,着装鲜明艳丽的苗人男女载歌戴舞,算是迎宾入寨。

歌歇舞罢,胥允执方道:“瓦木既是豪迈爽快的好儿郎,便请说出你的条件,助我扫清乱匪,还云州百姓包括你的族众一方安宁的天空。”

瓦木仰天大笑:“你倘若到此来摆弄皇朝亲王的威风,今日势必不欢而散,但你偏偏愿意尊重苗人的所有习风。单单是这一点,允执便是我最欣赏的兄弟。对于兄弟,瓦木从不撒谎。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只要你给我一个新娘。”

胥允执淡笑:“你如今想要的新娘仍在天都城?”

“对,就是那朵带刺的玫瑰,当年几度妄想折下,全被她的刺给刺得遍体鳞伤。多年以来,瓦木从不曾忘怀。倘若能娶她为妻,瓦木愿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带领族人永远效忠,誓不叛离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