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双手捧颊,全神贯注,等了片刻后不见下文,嚅嚅问:“结束了?”

司晨呷茶淡哂:“你还想听?”

“我以为你还有话未完。毕竟,出嫁前特地找我一趟,只为倾诉多年来的阴影与自卑,有点不合常理。”

司晨瞳光锐不可当:“我最后的话,你没有听见?”

她撇嘴:“听见了不代表相信,你的表情语气均没有那般超脱。

“你……”

“正当午的酷热天气里,司尚宫既然来了,还是把真正想说的话告诉薄光为好。”

司晨扬起嫣色的唇角:“我劝你离开宫廷,离开天都城。你的姐姐们已然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哦?”

“你只须一走,便可省却许多乱事。反之,倘一味沉溺于这一室的舒适奢华内,早晚引火烧身,噬脐莫及。”

“哦。”

“我是看过过去的三分情分上诚心规劝。你听,是你的造化;不听,是你的业障。”

“业障?”

“告辞。”话已送到,司晨不愿耽搁。

她追上两步,问:“你嫁去苗寨,可是为了有一日足以强大到为薄光制造业障?”

司晨目芒回睇,欲笑还休:“你认为呢?”

“你既有此心,为何不嫁给皇上?”

对方仍是那张冷艳逼人的面孔:“你觉得呢?”

“……一路顺风。”

因为,那是太后的意愿,是政治的需求。骄傲如司晨,要的是男人心底的渴望,而非天子慷慨纳之的从流。

呜呜,司大哥,你的胞妹今日欺负小光,未来还指不定如何棘手,小光打你一通提前出气可好?

二三章 [本章字数:3160 时间:2013-07-09 15:30:55.0]

云州匪患,起于当地两家世仇百年的的家族冲突。吃败一方为雪耻辱,勾结当地多年悍匪夜袭宿敌宅邸,不想一发不可收拾,双方各自囤积的私人兵团相继投入,继而被悍匪利用,演变成了一场向天家发难的动乱。

战事落幕之后,为了肃清余孽,安抚民众,恢复云州吏治,也为了代表皇室参与瓦木大图司的婚礼,明亲王未急于班师回朝。只待万事底定,方踏上回程。

这场历匪患时数月,如今大获平定,兆惠帝重赏三军,问天阁内大宴各阶将领。明亲王载誉归来,自是多方恭贺,欢宴聚请络绎不绝。对此,他俱以征伐劳顿奉旨休养为由,闭门谢客,一概婉拒。

明亲王向来不喜交际,厌恶喧噪,如今这般情状,外间早已司空见惯,也属平常。然而,王妃齐悦一心襄助夫君,不愿他招来居功自傲的非议口声,面对上门攀交的各位命妇,言笑得宜,面面俱到,尽得贤妃之名。

“不瞒各位说,此次来王府前,我心中多少是有几分害怕的。久随老爷长驻地方,话里话外多少染上了几分乡音,回天都后昔日闺中姐妹全以此为乐,害得我整日不敢见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明亲王妃如此亲切和蔼,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派不是?”

“我不也是?我嫁了老爷之后,便随他到地方上任,十几年下来,对天都城的繁华景物难免陌生,为此没少受那些京官夫人的奚落。幸好拜见了明亲王妃,不然我还以为天都风气尽是那般凉薄呢。”

“二位好歹是天都人氏,那些人说几句笑几声也就罢了。我这个生在西北长在域南的人,在天都贵妇的眼里和乡下人无异。到了天都,说是看尽人情冷暖,哪成想遇到了明王妃这般平易近人的,才明白什么叫贵重自持,什么叫天家气度。

明亲王府的待客轩内,坐着三位封疆大吏的夫人,说是各抒己见,却是众口一词。

齐悦在旁专心听着,适时自谦两言三语,不时殷殷劝进茶果,从容自如,仪态端庄。

“王妃,王爷回来了。”齐悦身后的春喜从窗望见前院行来锦袍玉带紫金冠的修长身影,提醒主子。

齐悦整髻理襟,向各位夫人暂时作别,姿态袅娜地迎向自己俊美无俦的夫君。

“王爷回来了?您先回房,臣妾稍后为您送碧螺春过去。”

胥允执向她身后一瞥:“有什么人来了么?”

“是几位回都述职的大人的夫人。”

他淡应一声,径直行归寝楼。

齐悦笑吟吟回到轩内,少不得领受三位夫人对明亲王爷天人之姿的赞叹。这几人也俱是见惯场面的,说了几句无关要紧的闲话后,起身告辞,以不耽搁明王妃善尽人妻之责。

“王爷,臣妾进来了。”主寝楼书房外,齐王妃叩门获准,接过身后丫鬟的托盘,一人迈入。

胥允执已撤冠散发,换上一袭素色家居常服,外间暑热正盛,此间无冰无风,主人偏是清凉无汗。

“那些夫人走了?”他问。

“是。”齐悦将茶捧落丈夫眼前,宽大的粉紫丝袖滑至肘节,泻出一双脂玉凝就般的皓腕,细腻莹润,硬是将指间的白瓷茶盏比落下风。

“坐罢。”胥允执举盅呡过一口,示意一旁的雕花圆凳,“外间说你对待各位上门求见的命妇无论品级皆一视同仁,亲切有礼,颇得贤德淑良之名。”

齐悦颊肤微赧,道:“外面的人说臣妾好话,无非是看在王爷面上的奉承。臣妾不过是在尽一己本分,哪里称得上什么贤德淑良?”

“身为命妇,的确少不得温婉大气的淑仪,与人为善的气度,本王听说御史台夫人颇得贤名,想必你自幼耳濡目染,从中得益不少。可是,你不是御史台夫人,是亲王之妃,你该明白这中间的区别。”

齐悦听得怔忡:“臣妾不知,请王爷示下。”

明亲王指抹额角,叹道:“得亲王爵者,皆是直系宗亲中与皇上血缘最近者。叔伯,兄弟,子嗣,无不是处在与帝位仅差一步的地方。我们这种人,最佳的生存之道,是活在皇家庇荫下与世无争地享受富贵平庸一生,不必英雄盖世,德望出众,更严禁朋党成群,拥趸成众。所以,你与那些命妇的结交须适宜适度,点到即止。”

齐悦越发困惑,道:“王爷您兼管中书省,还带兵打仗立了大功,这……”

“皇上信任本王,本王更须避嫌。本王辞谢各方宴请,固然是因为不喜热闹,但一个孤傲索群的亲王,绝对比一个朝野赞颂的亲王来得让皇上省心……唉,倘若是光儿,她一眼便能勘破这中间利害,无须本王费辞。”

后面这句,纯属有感而发。

齐悦粉颜遽然一白。倘若不是生来柔顺娇软的性子,这时必定有一句话脱口冲出:她如果这般洞悉政势,明白利害,当年为何连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救下?

当然,她不能说。

那个女子从这座王府离去已逾半载,自己作为这王府内惟一的女主人,依旧住在芳歆斋,进不来这座主寝楼。王爷常去薄府不是秘密,对薄光余情未了不是隐讳,她惟有顺从。

“薄王妃才貌兼备,臣妾自愧不如。臣妾晓得薄王妃如今已是五品尚仪,太后倚重,皇上常识,前程似锦呢。”

他目色稍深,淡声问:“你是外命妇,她是尚仪,你们应该常有照面,可说过话么?”

“涟儿满月宴时,是另一位云尚仪经手,臣妾与薄王府少有见面时候。如今云尚仪退职,薄王妃独掌尚仪局大权,今后想必要见得多了。”

他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你和她常见面罢。宫中各局各司之首多是朝廷命官的庶女,她凭藉奇功高居五品,难免招人侧目,你多与她见面,使他人晓得她在宫外不是没有依靠,多少是个警醒。”

齐悦嫣然一笑:“臣妾与薄王妃姐妹一场,当然愿意深交,可臣妾担心得是薄王妃未必愿与臣妾来往。”

“你是一品命妇,她是五品女官,你主动攀谈,她为了礼节也不能驳你的颜面,你反能落得一个宽容大度之名,何乐不为?”

方才,不还告诫她不需要刻意经营什么贤德名声的么?齐王妃美眸柔情似水,道:“臣妾一切听从王爷吩咐,明日进宫拜见太后之后,便去看望薄王妃。”

~

“光儿,哀家这病已然好了,这苦药还得喝上多久?”

凤床前,面对太后的愁眉苦脸,持匙喂药的薄光抿嘴坏笑:“谁让太后您不听小光的话?罚您再喝上三日。”

“你这坏孩子,自从哀家患病来便镇日受你的欺负,宝怜,你也不管的么?”

宝怜侍立在床头,语意凉凉道:“奴婢最是心虚,如若奴婢那个时候劝住太后,也就不会累太后染疾,奴婢无地自容犹怕不及,不敢多嘴。”

慎太后咽下一口苦汤,气道:“你看,连你也在欺负哀家。哀家那时不过是看着外间没有日头出去走走,哪想得了热症?”

薄光弯眸,放出一对酒窝儿俏皮,道:“太后,您喝了这碗药后,光儿去为您去煮百合莲子汤,甜甜凉凉的,最是清热消暑。”

慎太后叹道:“让哀家烦心的,岂是只有这个病躯?”

她大眼睛忽忽闪闪,问:“光儿可以为太后分忧解劳么?”

“哀家的两个兄弟进京贺允执平息匪患之喜,半路上居在遇上了一拨强盗袭击,如果不是他们事先有防备,说不定吃了大亏。”

“……太后怀疑是魏氏所为?”

“除了他们,谁还有这个胆子?”

有喔,薄家老大是也。她持勺再喂一口,道:“其实,光儿一直在收集罪证,但前朝魏氏不倒,后宫的魏氏倒了也无济于事。魏大人之弟兵部郎中魏典的爱女生得颇为貌美,只须找个名目,随时便可进宫为妃,听说那位魏小姐内敛成稳,才情不俗,全不似其姐这般张扬跋扈,只怕是个更难缠的主儿。”

“是啊,这前朝是根,后宫是叶,后宫的枝繁叶茂,全因根基稳固,根不除,叶犹生。”诸事不顺,慎太后只觉入口的汁液更苦。

薄光喂罢碗中药,拿来了茶为太后漱口,宽慰道:“太后何妨容他们多得意几日?得意忘形的人,才会做出审时度势下做不出的事,御史言官们的眼光雪亮,还怕没有证据?”

慎太后摇首:“哀家眼下最大的痛处,是前朝没有用得上的人。就算御史言官奏上几本,也只是隔靴搔痒,非要有一个与魏氏水火不容的人在朝上公开与魏氏呛声,此人又须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唉~~”

“两位国舅爷不是进京来了?”

“他们不擅长在朝为官。”若非如此,又岂会甘愿退出天都舞台?

薄光颦眉苦苦思索良久,恍然拍手道:“两位国舅爷不擅长,难道您的侄儿后辈中没有擅长的?如若侄儿后辈不愿为官,两位国舅爷地位尊贵,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为我所用的英杰?”

“这是个法子,他们若是到了,哀家问一下罢。”慎太后闭目养神。

“那您歇着,光儿告退。”

她一心赶往德馨宫,与那只嘴硬的小人奋斗不懈,不料想狭路相逢,康宁殿大门前,明亲王夫妇正下轿辇。

二四章 [本章字数:3182 时间:2013-07-10 23:26:08.0]

“四小姐,这边!”薄府后门仅容得下一车穿行的窄巷里,薄良提灯招手。

薄光奔上前,跳上车去:“进宫。”

今日午后,明亲王夫妇抱子前来拜见太后,彼此宫门偶遇,她施过礼便走了。而后,晚间明亲王来访。

对方前厅就座,她选择后门退出,避而不见。

这场角力,是胜是负不到最后谁也不知结果,至少在不必委屈自己心意时,她可以率性而为。

“四小姐,明亲王才回天都,您这么做合适么?”马车驶上大街,薄良边挥鞭驱马,边问。

空气燥热,薄光没有进去车厢,与良叔并肩而坐,道:“良叔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薄良稍作评估,道:“当然是这么做最好!”

“良叔此语甚得我心也。”

“哈哈……”

一路高笑,直至德兴门。

薄光持腰牌进宫,径自行向尚仪局衙署方位。

“薄尚仪?”

后宫与六局衙门的交叉路口,她远远瞅见一队卤簿行来,虽然灯火朦胧看不见来者是谁,但影影绰绰的典柄华盖以及随行太监、侍卫的数目,使她迅速撤至角落垂眸以待。谁想对方是徒步行走,到了近前时目色神准地瞥到了她的所在。

“微臣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兆惠帝挥手,“方才司正绯冉说你今日不当值,出宫回府了,怎么这时赶了回来?”

“微臣虽然得太后隆恩可在不当值时出宫居住,但不敢过多逾越宫规,在宫门关闭前赶了回来。”

“朕正要去看浏儿,同行如何?”

“微臣遵命。”

胥济小哥玩耍了一日,已流着口水憨然入睡。两人看过小人儿的睡颜,方悄步退出寝殿,到正殿小坐片刻。

“皇上,天色已晚,微臣先回尚……”

她请辞之声未落,兆惠帝悠然截断:“朕听说,你今日在康宁殿门口与明亲王一家三口遭遇上了?”

遭遇?还真是贴切。那般狭路相逢般的不期而遇,一个娇妻爱子其乐融融,一个下堂之妻孤家寡人,在所有人的眼里,当下的薄尚仪必定无以复加的悲惨凄凉。

“皇上特意打听,难道有意用批折子的时间听微臣的哭诉不成?”

兆惠帝稍加沉吟,道:“如果薄尚仪有心哭诉,朕不介意倾听。”

她笑容可掬:“多谢皇上,微臣此下神清气爽,无意痛哭。”

兆惠帝转向第三人,问:“司正,你可认同薄尚仪的话?”

“这……”左右得罪不得,绯冉忽尔福至心灵,笑道,“前儿个微臣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体念德馨宫上下侍奉二皇子的勤勉,赏了微臣一包云中银叶,太后说这茶连皇上那边也是存量不多的,微臣为皇上和薄尚仪沏来如何?”

兆惠帝微讶:“云中银叶是赣东名茶,因为长在高山之顶,叶片色泽如银却娇不胜摘,惟有身形灵巧手指酥软的妙龄女子方可采得,故而产量稀少。今年又逢大旱,朕仅得两包,一包给了太后,太后却赏了你?”

绯冉福了福,道:“德馨宫上下也觉惶恐,不敢饮用呢。”

“太后的恩德,你们心怀感激地领了就是。不过,这时去沏两杯来也好,为朕提提神,以便有气力聆听薄尚仪的哭诉。”

“……微臣这就去。”

薄光睁大一双乌黑圆眸,语气诚挚道:“启禀皇上,微臣决计没有哭诉的愿望。”

这个娇憨姿态,端的与浏儿一模一样。男人强忍笑意,道:“这时没有,不代表稍后没有不是?”

“如果皇上如此希望微臣哭诉,待微臣回尚仪局好生酝酿一晚,明日择时哭给皇上看如何?”

“择时不如撞时,眼下正好。”兆惠帝移身西窗,四平八稳地坐下,好整以暇地捋袖整冠,“坐罢,薄尚仪,今日左右没有要紧的折子待审,朕愿意拨冗作陪。”

……

“皇上,薄尚仪,茶来了……”

绯冉端茶来时,就见西窗前的曲足香案旁,两盏立式宫灯的烘围下,皇上扶案倚椅悠闲自得,薄尚仪素腕支颐不支一词,气氛煞是不洽。

“茶放下,司正也坐下听听薄尚仪的苦恼,既为同侪,就当同心同德,同舟共济。”

绯冉屈身放下茶点,笑道:“微臣还需看顾二皇子,外面派了太监和宫女随时候命,微臣告退。”

兆惠帝颔首。

薄光眼睁睁地看着司正大人得以如愿退场。

兆惠帝品一口好茶,问:“你在这个时候回宫,应该是不想见到某人罢?允执找上门去了?”

看来,皇上今晚是铁了心将时光投诸在此了呢。薄光欠首:“皇上料事如神。”

“你就这样把允执冷在那里,自己一走了之?”

“微臣岂敢?微臣拜托了原王府的四婢代为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