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感念,非人人可得,朕再行封赏也是应该。”兆惠帝眉挑春风,目舒皓光,“不过,薄尚仪所虑也不无道理,司大人应变机敏,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这……”司晗攒眉思索良久,“依臣之见,如今既是为了回应民意,不妨加个有俸无职的虚衔。”

“怎么说?”

“我朝宫制,后宫最高女官为五品,悉是有责有权的实职。前朝曾有过三品御诏一职,专司御前侍奉笔墨、代笔拟旨、传谕六宫等。高祖建国后,此职并未废除,只是为避女子干政之险而使之形同虚设。皇上将此职此俸加予小光,名为三品,实职仍做她的尚仪局之首,如此皇上既不违祖训,又能合万民之请,岂不是两全其美?”无论这份万民书是何来历,显然皇帝陛下欢迎它的出现,作为臣子,当然便须体贴圣心,迎合圣意,为陛下创造顺水推舟的绝妙时机。

果不其然,但见天子眉宇间喜间充盈,道:“司大人的思虑委实周全,如此甚好!王顺,命同来的翰林院何岫拟旨:薄光明慧天成,仁心处世,救万民于疾虐,功在千秋。朕应尚宁城千万子民所请,即日册封薄光为三品御诏。”

薄光暗瞪一眼司晗多事,但也稍稍放下心来,遂福礼谢恩。方才,她还以为皇上趁势册封嫔妃,乱了她的步伐安排。

正阳殿结束会见,薄光、司晗一前一后,为防隔墙有耳,她强自忍耐,待到了岔路,一条是通往后言寝宫,一方是通向出宫南门,方压低了声量道:“那东西是你的主意?”

“什么东西?”司晗无辜问。

她眯眸:“少装糊涂。”

“本大人最擅长糊涂,薄大人能拿本官如何?”他痞气纵横地一笑,身子左摇右晃,径自而去。

这厮……

薄光恨得牙痒,如此这般的当下,偏当真是无可奈何。

六三章 [本章字数:2359 时间:2013-09-04 00:32:35.0]

 天高云淡,秋意灿烂,百花落尽,孤艳流芳,天都仕女们最爱流连不去的怜香园内,又见菊开满园,婀娜妙影。

而今日,诸位仕女脚步踟蹰的原因,除却花朵,还有另道更值得徘徊瞻望的风景。虽然有侍卫布下重重戒防,闲杂人等无法近身,但仅是那个名字,那道依稀可见的身姿,足够引得芳心小鹿乱撞,明眸望穿秋水——

怜香园内的吟菊轩内,明亲王爷设宴待客,持螯封菊,尽享秋趣。

“两位舅舅到天都多日,允执俗务缠身一直未能尽地主之谊,万望两位舅舅见谅。”

胥允执着素色常服,举止随意,语气清闲,这般和蔼姿态,对处事淡漠的明亲王爷来说委实难得,刹那松缓了两位为客者的心绪。

“王爷抬举。”慎广举觚致礼,“微臣兄弟进京探望太后,按君臣礼节,应先去拜访王爷。如今蒙王爷盛情款待,万分惶恐。”

慎远起声附和:“王爷屈尊相邀,是臣等荣幸,未能及时过府拜见,还请王爷恕罪。”

如此顺从谦卑,是出自母后告诫,抑或天性使然?胥允执眸光轻闪,笑浮唇际,道:“舅舅客气了,皇上离京前,曾特地嘱咐允执务必照顾好两位舅舅,允执虽非有意惰懒,但毕竟有失小辈的礼数,自罚一杯。”

慎广转身向尚宁方向揖首,道:“微臣兄弟抵达天都之初,圣上即拨冗赐见,在前往陪都前尚将臣等挂在心上。如此浩荡隆恩,真真令微臣兄弟感激涕零。”

“正是,皇上对两位舅舅由来敬重有加,叮嘱允执务使远道而来的舅舅宾至如归。舅舅来时,允执事先不知,不曾出城远迎,已成憾事。舅舅走时,允执一定恭送十里,聊表晚辈敬爱之心。惟求两位舅舅切莫悄然离去,令允执这盘打算落空。”

明亲王此话方落,慎广、慎远兄弟脸上皆有一丝僵迫闪过。任有千种委婉,逐客令仍是逐客令,他们耳聪目明,无法漏听。

“微臣谢圣上体爱,谢王爷关护。”二人异口同声。

怜香园宴罢,慎家兄弟回归天都旧宅,左思右想,坐立难安,恁是一个心意难平。

二人四目相对之下,不约而同道:“去见太后!”

见太后,当然是为了痛诉委屈。

“太后,当初为了皇上的大业,臣等不敢说呕心沥血,也是披肝沥胆,事成之后,您要臣等安分守己,远离天都,臣等一一照做,哪怕身居穷乡僻野,也从不敢忘了太后的嘱咐,时时刻刻的低调做人。可是,臣等进京,不指望皇家念功,不稀罕皇家宴饮,这逐客令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咱们在这天都城,就是这般的碍眼不成?”

“太后,臣等也是在天都住过半辈子的人,天都算得上臣等的故居罢?臣等为太后远走他乡心甘情愿,但返还此处难道就成了罪大恶极?明亲王爷忘记了咱们的功劳不打紧,难道忘了咱们早前不止一回地从刺客手里救过他的性命?”

康宁殿便殿,左右退下,心腹严守门前,慎广、慎远容色激赤,情绪激昂,心中郁结不吐不快。

此过程中,慎太后始终凤颜平静,待两人抒发完毕,淡淡道:“你们向哀家说这些,在哀家听来,与其说是在抱怨明亲王,更像是在抱怨哀家未准你们留在天都城享受高官显爵,如今反遭人欺。”

慎广道:“太后,微臣……”

慎太后眸芒扫睨:“你们说了大半天,轮到哀家说了。”

慎家兄弟即时噤声。

“你们说允执无礼,但是他位居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在受过皇帝召见后,本就该登临明亲王府方算周全。你们不去,人家来了,请你们赏花吃酒。不管允执的话里有没有驱客的意思,纵使有,也是你们失礼在前。”慎太后迫盯兄弟面上神情,“你们先告诉哀家,为何没早早去明亲王府拜谒?”

“这……”慎家兄弟面面相觑。

“哀家明白了,你们自诩是皇帝问鼎大宝的功臣,多年来身赋小小闲职,领薄薄薪饷,允执却仅凭自己是皇族中人便身居要职,位高权重,你们心怀妒羡,可对?”

慎家兄弟脸透窘色。

“你们真是……”慎太后摇头,“哀家就是看透了你们的这点器量,方执意把你们送出天都。哀家不与你们争辩允执的才能,只和你们说今日的事。你们不知敬他,他便还你们以颜色,此乃人之常情。这件事,哀家站在允执那边。”

“太后真把明亲王当您的儿子了不成?”慎远脱口而出。

慎太后目光一冷:“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息怒。”慎广忙不迭缓颊,“臣等也是为太后着想。明亲王是您养大的没错,可这‘养’和‘生’差着一层血缘不是?臣等是怕太后一门心思地为人着想,对方却不知反哺感恩罢了。”

慎太后冷哂:“哀家既然敢抚养三个不是自己生的儿子,便不怕有这么一日。哀家大老远的把你们召来,是为了叫你们替哀家办事,可不是听你们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你们还是把心思多用在如何办好差使上,哀家的家务事不劳你们操心。”

“是,是,臣等失言,太后见谅。”慎家兄弟不敢继续触犯凤颜。

雁过留影,语过留音。假使太后当真是位心臆宽大不拘小节的主儿,或可一笑置之。但,凡是久居深宫者,哪一个不是心思繁重?送走两个兄弟,慎太后独坐罗汉榻,忍不住仔细回味,脸色逐形沉重。

“太后。”宝怜推开珠帘,姗姗步入,“太医来报说,淑妃娘娘依然脉相虚弱,难以离榻。”

慎太后锁眉:“这个淑妃,怎这般不济事?”

宝怜稍作迟疑,道:“其实,奴婢听说魏夫人曾经进宫拜见过淑妃娘娘。打那时起,淑妃娘娘便病如山倒。”

慎太后蓦地扬首:“她何时进宫?哀家为何不晓得?”

宝怜忐忑道:“太后忘了么?这宫中当差的人中有一半为魏氏所用。”

慎太后顿了须臾,道:“就算如此,淑妃还是太过怯懦无用。”

无用到除却哀其不幸,亦有怒其不争,弃之。

“这可如何是好?”宝怜愁肠百结,“魏相以淑妃娘娘到堂与否为借口,有意拖延审讯,过几日兴许便敢用同一个借口提议放魏昭容离开宗正寺牢房。”

“……偏偏在这个时候,薄光不在天都。”慎太后突道。

“太后是说……”宝怜大瞠双眼,压低了声嗓,“……”

慎太后颔首:“她不在,也不能误了正事,你去找另一个。”

“另一个?”宝怜茫然不解。

慎太后勾盅品茗,随意道:“这天底下难道只有薄光才懂得调配那些东西么?她的那身本事从哪里来?”

“……奴婢明白了。”

“这件事你不要假手于人,一定得干净利落,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也只有你去做,哀家才最放心。”

宝怜称是,面相从容。

六四章 [本章字数:2530 时间:2013-09-09 23:41:32.0]

 魏昭容畏罪服毒自戕。

巡查的女牢役发现牢中人向口内递食过后当即躺地不动,当即连声惊喊,招来狱吏。狱吏一边遣人请来寺卿,一边去太医院请人。

“司药司离此最近,立即去司药司传人!”寺卿胥远林吩咐道。

的确,比及隔了半个紫晟宫的太医院,仅隔了两条长街的司药司更利于挽救生命。一名牢役去未多时,当班的女史第一个到来。

“奴婢见过大人。”那女史肩负药箱,汗流浃背。

胥远林摆手,道:“你叫什么?在司药司任何职?”

“奴婢瑞翠,现为女史。”

瑞字辈乃现役宫女中辈份最低,且还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女史。胥远林皱眉:“怎么就你一人?你们的掌药、典药不在?”

“禀大人,掌药大人……命奴婢速来查看。”瑞翠嚅嚅道。

胥远林了然:可想而知,那些稍有职权的女官们为了避开灾祸,方推出如此一个替死鬼跑这趟恶差。

“你可懂医术?”

后者弯腰躬腰:“奴婢懂得一点皮毛……”

“快为昭容娘娘医治。”

“奴……奴婢遵命!”瑞翠跌踬着冲到牢间的土榻前,先放下药箱为榻上人号脉,再察观面颜、瞳孔,最后嗅闻唇间气味,“娘娘是中了毒,幸好……”

“胡说!”狱吏张口厉叱,“娘娘的饭食是本官亲自查验,每一回先自己尝过后再为娘娘送来,若要中毒,本官就该第一个倒下,这事整座牢房的人均可作证!”

瑞翠吓得一颤:“奴婢不知道啊,奴婢只是按脉相说的,奴婢……”

胥远林挥袖:“先救治昭容娘娘,迟了,在场所有人都难脱干系。”

瑞翠忙道:“奴婢正想说,因为娘娘体内有解毒药,毒药进腹便先化解了五六成,不致危及生命。”

“当真?”胥远林放下心来,转念又生疑惑,回身将第一个发现出事的女牢役叫到近前,“你方才说看见昭容娘娘吞下什么东西后立即晕倒?”

“是,是,大人,卑职瞅见后,立马便放声叫人,一点也没有延误时辰……”

“你确定娘娘是自己吞下,无人威逼?”

“这……这……”女牢役先是呆怔,转而面目失色,骇然跪在地上,“冤枉啊大人,卑职当时吓傻了,从头到尾站在外面,直到后来才随着大家伙一道进来,卑职绝对不敢害昭容娘娘啊……”

胥远林反被这阵式吓了一跳,锁眉道:“本官几时说过是你行凶者?你只需要据实回答本官的话即可。”

“是,是,卑职明白!”女牢役使出全身气力苦思冥想,“那个时候,牢门绝对是锁着的,卑职经过门外,里面只有昭容娘娘一人,抬着手正往嘴里送东西……卑职想起来了,当时卑职不是一个人,老王……老王就跟在卑职后面!”

“谁是老王?”

“卑……卑职在。”一道畏缩在角落的人影颤颤巍巍挪步上前。

胥元林沉颜问:“你既然也是目睹者之一,为何不及早向本官如实禀报?”

身着牢役制服的妇人怯声道:“禀大人,卑职其时跟在老孟后面几步远,没有看见牢间里的昭容娘娘,卑职只瞧见走在前头的老孟冷不丁收了脚步,然后没命地叫喊。”

胥远林转首:“主薄,可已将这二人所述记录成文?”

伏在牢间惟一木案前奋笔疾书的主簿应道:“已然全部记录在案。”

“命二人画押为证。”事关魏氏,步步不可轻忽,稍稍行差踏错,搭上自己一人的前程事小,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事大。

“大人。”阿翠缩颈收肩地发声,“奴婢方才为娘娘扎了两针,闭住穴道暂且阻止毒素蔓延,又吃了一粒解毒丸护着肠胃。待太医院的太医到了,再开方用药,助娘娘把毒排出体外,便可保娘娘性命无虞。”

胥远林满意颔首,浓霾笼罩的面上微现一丝霁色,道:“你做得还算妥当,本官回头为你请功。”

就在这时,太医院太医悉数到达。

胥远林命诸人退出牢间,布置人手警戒严防,以给太医清静施治,只盼大事化小,风过雨止。谁料,天不从人愿,仅仅过去半个时辰,骤起暴风疾雨。

~

昭容中毒,生死未卜。

单凭这纸笺上的区区八字,足以使魏藉五内俱焚。他撇下尚书省月会上的六部长官,乘坐肩舆,催得轿夫脚步如飞,降临宗正寺。不顾宗正寺狱卫若有若无的阻拦,径直来到关押爱女的牢间。

此际,魏昭容已在两个女牢役的服侍下服下药汤,匐榻呕吐不止,整个牢间恶臭盈鼻,不堪入目。

魏相眼见自己的金枝玉叶承受这等摧残,落得容颜枯槁,形销骨立,登时怒意勃发,下命:“来人,扶昭容娘娘回宫休养!”

“魏相且慢。”胥远林行色匆匆赶至,“昭容娘娘有案在身,按律不得离开大牢。”

魏藉横眉立目:“按律还是按谕?昭容娘娘身负冤屈,险遭歹人毒害,本相岂能坐视不理?”

“据牢役们所述,昭容娘娘欲服毒自尽……”

“信口雌黄!”魏藉叱道,“昭容娘娘一心企盼圣上回銮,洗脱一身污名,早日与大皇子团聚,岂会寻那等短见?如果不是本相有先见之明,命人在娘娘每日的膳食内添加解毒药,娘娘早已香消玉殒,称了小人算计。”

“……”原来如此。

“胥大人不妨直接呈禀太后娘娘,本相已将昭容娘娘送归寝宫,随时领候责罚!”魏藉携爱女忽赫而去。

慎太后得报,立即命伍福全带侍卫缉拿犯妃。

春禧殿宫门紧闭,四面墙顶锐芒隐现,杀气昭然。

“公然违抗哀家懿旨,甚而以武力抗衡,这位魏相比当年的薄相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慎太后摇首冷噱,“宝怜,给两位慎大人传信,不管用什么法子,明儿一早,哀家须看见魏昭容重新出现在宗正寺的大牢里。也捎话给明亲王,小心天都城内外的安宁,别让小人得了空隙。”

宝怜微现踌躇:“两位慎大人那边好说,但王爷从昨儿起便没有到中书省的衙署内办公,奴婢是要出宫一趟么?”

慎太后忖了忖,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去知会绯冉,让她代你走一遭。”

“她?她是……”

“哀家晓得她是薄光的人,但哀家须使她明白谁是后宫的主人。”慎太后余裕充沛,“她如若心向薄光,这个时候必定盼着后宫大乱,哀家和魏氏两败俱伤。”

“真若是那般,岂不误了太后的事?”

慎太后微微一笑:“纵算允执不出面,哀家也保得住这座天都城。趁这个机会,好好分列一下每人脚下的阵营,有益无害,何乐不为?”

送走宝怜,绯冉困坐司正房内,紧锁双眉,思绪纷繁更迭。

“司正大人,您该走了。”贴身随侍锦歌道。

她抬头:“你认为我该去为太后办好这个差使?”

“这风口浪尖,就算尚仪大人在,也须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才行。”

“可如此的机会一旦错失……”诱惑忒是巨大,弃之委实可惜。

锦歌板紧圆脸,道:“咱们图得是长远,不是眼前,您没办好这事,咱们这些人全完,也生生连累了尚仪大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绯冉豁然开朗:“尚仪大人当初没有白救你,你这丫头心思明透,值得栽培。”

是而,司正绯冉冒着成为魏氏大鳄齿中饵食的危险,迈出宫门,走进明亲王府,传达太后语声。

六五章 [本章字数:2442 时间:2013-09-07 00:44:35.0]

绯冉退离多时,王府大厅内,高踞正中宝椅的明亲王姿态未改,俊眸沉淀无波,毫无动作意向。

“王爷……”齐悦打左侧偏座上起身,面现困惑,“太后特意命人捎这样的消息过来,定然是事出紧急罢?您……”不尽快行动么?

方才,绯冉进府,她得以旁听全程,对于自家夫君没有避开自己谈论那等时政要事的举动,心中充满了欢喜。纵然已经做了恁久夫妻,也生下了儿子,夫君每一次的示好亲近,仍可使自己立时回到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胥允执目光淡睐:“你很想本王襄助太后成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