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人,多日未见,别来无恙乎?”

司晗一早进宫,行往正阳殿的途中,与巡防的卫免不期而遇,二人打个照面,后者先行闪身避让,前者偏不打算就此别过,老气横秋的招呼信口道来。

卫免自知从不擅长应付这类人种,淡道:“在下很好,多谢司大人问候。”

司晗笑颜可掬:“司某来此也有几日,和卫大人见面还是首次,是而司某忍不住欲向司大人拜师学艺,还请卫大人不吝指教。”

“……在下才疏学浅,哪敢指教司大人?”这厮赖缠,不知薄四小姐何在?速来降妖伏魔!

司晗笑眸眯眯:“卫大人是如何做到如隐形人一般?”

“……”什么和什么?

“明明存在,仿似不存在;明明不可或缺,仿似无足轻重。卫大人是如何做得到这点的?”

这个人……

卫免眉峰纠紧,道:“司大人的话,在下一知半解。”

“会么?”司晗摸颌自省,“司某的话该是浅显易懂,物美价廉,老少咸宜,童叟无欺才对。”

“……”

“这样罢。”司晗一把抓住对方胳臂,“既然遇上,咱们找个安静地方坐下来好生畅谈一番如何?司某做东,卫大人付资,到四海居小酌……”

“司大人好悠闲。”薄光立在此厮身后,感叹世风日下,堂堂相府公子厚颜至斯。

司晗定身须臾,慢悠悠回头:“小光。”

她福礼:“司大人安好。”

“小光安好。”

“你看上卫大人了么?”

“……哪里话!”司晗噌地跳出老远,惊恐万状,“天地可证,本官和卫大人是清白的!”

“……”卫免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两人推出宫门斩首示众,顺带曝尸荒野。

薄光啼笑皆非,道:“圣驾回銮在即,你自己是个不思上进的闲人,尽可到处招摇撞骗,但卫大人负责圣驾沿路护卫,重任在肩,启程前须有多方筹备,你还是少给卫大人惹麻烦罢?”

“可是……”司晗语带踟蹰,“如果招惹得不是这些个无暇玩耍疲于奔命的人,又有何乐趣可言?”

“……”卫免连身告辞也省却,大踏步甩身而去。

“卫大人慢走!”小司大人放声大喊,“司某改日再去请教——”

“司大哥玩得不亦乐乎呢。”薄光道。她不是不能体会招惹一个天性认真者的乐趣,惹卫大人变脸的刹那真乃无价享受。

司晗促狭眨眸:“难道你不好奇么?不是每个人都有把自己低调成隐形人的才能,尤其做得还是那般孔武张扬的职位。”

“我明白了。”薄光恍然,“卫大人统北衙禁军,你统南府卫队,同是守卫天都城的皇家禁卫,你羡慕人家卫大人深居简出高深莫测,自己先天不足模仿不来,故而因羡生妒,因妒生恨……”

纵容下去绝无好话。司晗伸掌去掩这张小嘴:“小光光住口!”

她倏然低头,从他腋下滑溜钻过。

小司大人怪叫:“小光光纳命来!”

她奉以鬼脸:“抓到本大人算你神通……”

到了已有片刻的王顺瞅准空子,将拂尘挡入两人之间,讪笑道:“薄御诏,司大人,再有一刻钟便到会谈时间,皇上请二位在外省官员到来前先进正阳殿,皇上有话叮嘱两位大人。”

司晗、薄光迅即正发肃颜,提足踱步,道:“微臣司晗(薄光),奉命来见。”

同声同气的应答,同手同脚的行走,令得王顺苶呆呆发愣:话说,这二位是排练过还是怎地?

奴才茫然,主子也不爽,看见并肩迈进共礼共起的二人,兆惠帝眉心没来由的一紧,道:“这么巧,两位大人竟然结伴而来?”

呜哇,好大的醋气。司晗傻傻一笑:“微臣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与小光生成孪生兄妹。”

薄光嗤之以鼻。

“你……”小司大人悲愤交加,“你嫌弃我?”

“不然呢?”薄光珍惜万分地摸了摸自己嫩若初蕊的小脸,不言自明。

司晗沧凉悲鸣:“呜,皇上替微臣做主……”

兆惠帝莞尔:“你既然如此想要这个妹子,回天都后便请司相收小光为义女罢。”

六八章 [本章字数:2666 时间:2013-09-10 13:39:49.0]

仅仅五日,气候便由中秋时分的凉透薄衣,转作深秋时节的秋寒霜重。薄光身裹短襦高裙,外罩夹层披风,抱着活蹦乱跳的甥儿登上车轿,随驾回程。

车轮在平坦官道上稳笃滚动,车内物什稳若平地,包括两个昏昏欲睡的丫头和一个在她胸前流口水的娃儿。她掀开窗前的挡帘向外探首,秋季的碧空下,前方仪仗中最为夺睛的仍是皇上金辂之顶盘踞的五爪飞龙。然后,此行多了一位无所事事的小司大人,纵缰驭马前后流蹿,寻找供他消遣的卫免身形。

她嗤了一声,放下车帘,阖上小窗,阖目养神。

……

“皇上想让你认我家老爹为义父,想来是为了今后打算。”

“今后的什么打算?”

“小光明知故问不是?”

“我的确不明白。认一位当朝一品做义父,便能使太后忘记我曾是明亲王妃?使满朝文武忘记我来自薄家?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皇上的嫔妃么?”

“这些自然是不可能。但,皇上把你推入司家,将你和司家的利益绑成一体,你荣耀,司家未必荣耀,或者说司家不必再有更多的荣耀;你若不好,司家则必受牵连,是而为了保全自身,司家也不得不成为你的靠山。皇上这么做,对我家老爹说略有不公,却在在是为你着想。”

“司大哥当真这么认为?”

“……不然你怎么想?”

“现在的天都城内,除了浏儿和良叔,我没有任何亲人。浏儿是皇家血脉,良叔是看淡生死的江湖中人,真正能够制衡我的,惟有我自己这条命。这对很多人来说,并不够。倘成为司家义女,安分守己自是皆大欢喜,稍有不逊,务须顾忌义父一门,投鼠忌器当如是。”

“你认为皇上将你和司家绑在一起,是为了增加制衡你的筹码?”

“我没有否认皇上为我着想的那部分,但司大哥也否认不了这一部分罢?”

“……”

“所以,认我这个女儿,对司家来说有害无利,司大哥还是早些设法规避。”

……

并非话不投机,而是那一段曾经背道而驰的岁月,在心间的留下“到此一游”的黑暗刻痕,令她没有办法不将事情两样看待。司大哥纵然知心,始终是处尊养优的相府公子,对这个人世的鉴定,七八九成仍是春暖花开。

“小光,小光,小光光。”左侧车壁传来颇有节奏的叩击声,及伴随节奏而来的闲唤声。

薄光颦眉。

“小光,你醒着还是睡着?卧着还是坐着?”

她睇一眼两个被吵醒后一脸懵懂不明所以的丫头,懒懒问:“司大人有何赐教?”

司晗仰天长叹:“卫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官无聊啊。”

她一对酒窝不请自来,笑道:“小女子送司大人一个最有趣的人为你解闷如何?”

“小光真是善解人意,本官自当笑纳。”

“瑞巧。”她坐得四平八稳,“把浏儿抱出去送给司大人。”

“……”司晗驱马疾向前方,“本官似乎听到有人呼叫本官的姓名,暂时失陪。”

为防这小女子说到做到,把堂堂二皇子递出来,众目睽睽下接之烫手,拒之无理,司大人落荒而逃。

瑞巧脑瓜探出车门,吃吃娇笑,道:“司大人有趣极了。难怪听说司大人是宁王爷的朋友,两位的性格真有一点相象呢。”

“有么?”薄光歪首,“那两个人,一个是亦庄亦谐的人间富贵客,一个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官场大闲人,若说相似,乍看有那么一点两点,实质相去甚远。阿巧切记莫把对宁王爷的‘敬仰’投射到司大人身上去,会哭哦 。”

“御诏大人……”瑞巧脸颈霎时彤然一色。

唉,女儿家的心事藏不住啊。薄光摸摸小丫头的头顶,颇有我家有女初长成的觉悟。

“啊呜~~”怀里的小娃儿翻个身,无忧酣睡,不知梦到几重天去。

是呢,最要紧的是怀中这个。她穷此一生,能够为他博得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

天都城。

太后发病的时机过于敏感突兀,各方始料未及。随后,但见子明亲王调集千影卫戒严宫廷内外,召驻防营进京提升城门防卫。如此大幅动作,个中内涵各方俱是心领神受,魏氏亦不例外。

魏藉亲见爱女遭受非人迫害,一怒之下带出宗正寺大牢,还归春禧殿,已是准备与太后有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峙,引来各方围观,直至天子过问,自己方可以苦主身份为女申冤。

可太后的病,打乱了如斯预设。

明亲王大张大开,魏藉痛定思痛,还是将尚在病弱中的爱女送回大牢。

“相爷,虽然说娘娘住得那间牢内还算干爽清洁,可大牢还是大牢呀,娘娘如今的身子如何熬受得住?”目睹主子被抬出宫门,有人呜咽哭喊。

“蔻香。”驻身春禧殿门前的魏藉回身,“你对娘娘倒是有几分忠心。”

蔻香拭泪:“昭容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当然忠心。”

魏藉深以为然:“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远超过你的妹妹,不枉本相精心栽培。”

“奴婢谢相爷夸奖。”

“走罢,你姑且随本相回府。”

“可是,娘娘……”

“如今别无他法,只得如此。”

这个蔻香心思细密,处事圆融,自打跟随昭容娘娘以来,助效显著。为此,前些时日他设法将其替换出宫,请了一位饱学之士授其学识,以备之后的大用。没想到,恰恰遇上此事发生,使她不必与春禧殿其他宫人那般身陷司正司囹圄。打牢内接出昭容娘娘后,他从自己府中调用丫鬟入宫侍奉,蔻香忠心可嘉,自愿前来。

为作鼓励,魏相准此女与自己同轿回府。

“皇上眼看便要回到天都,你的妹妹也该回来了,你设法和她取得联络。那丫头顽固不解事,你做姐姐的多加引诱,从她口中多打听些薄家女儿的事。”

蔻容跪坐轿门之畔,垂首答:“是。”

“昭容娘娘不仅是你们的主子,也是你们的姐姐,她身上关系着我们整个家族的兴衰,你们当齐心协力地助她成事,有功在身,便可早日回归祖藉……”

吱——

车子突然立住。

魏藉一怔:“怎么不走了?”

有人在车前抱拳欠首:“魏相,小的是明亲王爷跟前的林成。”

魏藉锁眉:“有何贵干?”

林成响应:“小的奉王爷之命,前来请魏相一叙。”

如今是在宝鼎大街上,周遭尽是天都权贵的耳目,明亲王在此拦人,不外是为了彰显此次邀约的正大光明。

魏藉略略思忖,道:“请告知王爷,微臣稍后自会到府上晋见。”

“魏相有所不知,王爷是在怜香园设宴,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您前往。”

怜香园。那边游人如织,更见行为磊落?魏藉淡哂:“王爷盛情,微臣不敢不从,请容微臣回府更衣。”

林成暗瞟眼紧闭的轿门,称是告退。

“相爷,其实奴婢陪同前往也无不可。”蔻香道。

魏藉沉颜摇首:“明亲王不好女色,你若陪在旁边,他以为本相意图以女色惑之,反会弄巧成拙。”

蔻香一笑:“就算明亲王好色,奴婢蒲柳之姿也入不了天家皇族的眼。”

“你有什么想法?”

“奴婢身为春禧殿的宫人,如今独自逍遥。不管明亲王晓不晓得,相爷皆可拿奴婢向明亲王请罪,一来试探明亲王对此事的态度,二来奴婢有机会在明亲王面前为昭容娘娘鸣屈喊冤。”

嗯,这法子虽算不得精致,在此当下,用来打破僵局也无不可。

“你不怕太过冒险,一个不慎把你自己搭进牢内?”

蔻香眉目凛然:“为了相爷,为了昭容娘娘,奴婢不怕。”

魏藉大笑:“好,不愧是本相的女儿,有胆识,有魄力。”

“奴婢多谢相爷看重。”父亲大人啊,惟独在这时候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你的女儿,这样好么?

六九章 [本章字数:2663 时间:2013-09-11 14:05:51.0]

怜香园。吟菊轩。

酒气醇香,菜色琳琅,却觚筹空冷,玉箸闲置,室中人无暇光顾。

“魏相……这是在做什么呢?”顿了片刻后,胥允执沉吟起问。

魏藉拱手:“诚如此女方才所说,此女乃春禧殿宫人,春禧殿事发前,她奉昭容娘娘之命出宫,在外面听说春禧殿出了事,竟不敢回宫覆命,躲藏游荡在街间,被微臣府中家丁认出,禀报微臣。因昭容娘娘一案不曾转交大理寺或是刑部,加之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微臣不知该将她交予何处,着实手足无措了一阵。幸蒙王爷传召,微臣如梦方醒,将此女带到王爷跟前,听凭王爷处置。”

胥允执扫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女,若非后者相貌平平,他或许认为对方另有筹谋,遂淡道:“本王虽然钦佩魏相因公忘私,然而本王一非主审,二非刑狱官员,纵使大理寺、刑部收不得,魏大人也该将她交给宫中的司正司才是。”

既然敢兵行险着,魏藉自然早有对辞,叹道:“微臣虽然优柔寡断,也曾想过将此女交予司正司,无奈近日司正司频频传出证人遭人毒害传闻,微臣惟恐自己亲手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送去危难之境,一旦有失,定然抱憾终生。”

胥允执微哂:“魏大人宅心仁厚,真乃大燕百姓之福。”

魏藉谦逊欠首:“微臣不敢当,不过微臣也是为人父,此女比昭容娘娘还要小上几岁,微臣将心比心,无法看她枉送性命。”

这可……

真真令人作呕。

奇异无比地,在场听闻者,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跪着的,如斯念头同期划过脑际。

“本王亦为人父,不难体谅魏相的慈父心肠。”与其白白被人恶心,索性大家共襄盛举,“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魏相将这个宫人交予本王,本王也不知该如何发落。”

“微臣只想借王爷的虎威保住此女一命。”相爷语声煞是真挚,“如若是王爷送此女进司正司,那些包藏祸心的暗处宵小便不敢轻举妄动。直待案情大白,她是生是死,端按律法行事。”

胥允执哑然失笑,缓缓道:“魏相这话可就是十足十的客套了。本王自打立府别居迁离宫廷,即再未插手过宫中事务,内宫衙署为何要买本王的账?反观魏相威震前朝,昭容宠冠后宫,才是那些人真正需要敬畏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