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先是错愕,旋即苦笑:“薄御诏为本宫切脉的时候没有发现么?太医说本宫生静儿的时候亏损过多,天宫根本遭毁,已然……”

她妙目流转,唇扬浅笑:“微臣并非要揭娘娘的伤疤,而是想送娘娘一个吱哇乱叫的现成儿子。”

“嗯?”淑妃娘娘暂时不解。

“啊哈!哈!呀——”因为和姐姐玩得高兴,胥浏小哥频发欢声,小腿更是踢蹬不住。

“你在说……”淑妃视线胶着在二皇子脸上。

她莞尔:“娘娘要不要?”

“这如何使得?”淑妃既惊且惑,“薄御诏封妃是早晚的事,到时自可半二皇子纳入膝下,为何认本宫做娘?”

“纵使薄光做了皇上的妃嫔,依然摆脱不掉薄家女儿的身份,浏儿也须始终活在这个阴影之下,何苦两个人一起煎熬?而娘娘家世清正,位分也是当前后宫最高,浏儿做了娘娘的儿子,许多事便能‘名正言顺。’”她刻意咬清了后面四字,“当然,娘娘若是属意孕育自己的亲生儿子,薄光不敢为难……”

“薄御诏!”淑妃倏地跪落尘埃。

她微怔:“娘娘……”

“不,请受本宫这一拜。”淑妃泪盈于睫,“本宫不止一次想,薄御诏是上苍派来拯救我们母女的仙子,这一刻,本宫更愿相信你是为我们母女送来福音的菩萨转世。本宫虽然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眼下的名位,给静儿拼出一个稳妥归宿。但终究还是忧心,想本宫膝下无子,将来最好的名位也不过太妃,静儿嫁得好还得罢了,嫁得不好受人欺凌,本宫身居后宫养老等死实能奈何?本宫死后,又有谁来看顾她?但有个儿子便完全不同,纵使不想其它,仅仅封个亲王、郡王,也足以成为公主的一生依凭。倘若薄御诏愿意割爱,本宫必将二皇子视若己出,奉献今生”

“娘娘请起。”她双臂将对方搀扶回椅,“我相信有娘娘为母,浏儿再也不必畏惧听到那些罪臣之后的骂声。我更相信纵使娘娘有一日诞下亲生爱子,也不会因此薄待于他。”

“……本宫索性对薄御诏说了实话罢。”此话间,淑妃眸内闪过一丝恨意,“本宫不止是在生柔儿前被魏氏下毒,生下柔儿后还被她在膳饮里加过绝育的狠药,虽然后来发觉,但此前已不知吃下了多少,身子早已毁个彻底。所以,本宫恨极了魏氏,哪怕她今日落到那般田地,本宫的恨仍在。如果不是怕连累母家族人,本宫定然不会容她于世。”

……这就是了。她此前为淑妃看脉,察其并非仅仅是由天宫的亏损引发难妊之症,而是完全没有了孕育的可能。其时还曾大感纳罕,原来尚有这处隐情。

“如此,微臣改日便请禀圣上将浏儿交予娘娘抚养。恰巧,娘娘和公主喜欢浏儿,浏儿也很喜欢娘娘和公主,想来这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本宫发誓……”淑妃美目内光芒熠熠,神色衡定,“本宫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拼尽所有努力,不教薄御诏所托非人。”

她淡哂:“我信娘娘。”

薄天在腹中一径嘘唏:女人啊,还真真是这世上最最没有道理、最最玄奇的生物呢。

~

“两位舅舅的伤可见好了么?”兆惠帝问。

又逢十六,母子共用午膳后,康宁殿便殿用茶。慎太后听闻儿子起询,未语先笑:“他们两个年岁也都一大把了,不似壮年时候那般皮实,不易好。但他们若知道皇帝如此关心,感激涕零之下,说不定不药而愈。”

兆惠帝莞尔:“朕登基前,蒙两位舅舅多方协助,朕铭记在心,从不曾忘记。待他们痊愈后,朕要在问天阁设宴,为二位舅舅洗尘压惊。”

慎太后面相平淡,道:“他们是皇上的臣子,所作所为俱是份内中事,皇帝乃九五之尊,何须这般客气?不然,他们一个个恃宠生骄,更该忘了自己的本分。”

兆惠帝微讶:“母后似乎是在生两位舅舅的气?”

“不气都难。”慎太后眉心生结,“皇帝最是晓得他们的底细,竟然还会中了旁人的暗算,难道不是天大的讽刺?不必说,定然多年的养尊处优软了筋骨,蚀了心智。以此以往,慎家不是那个慎家,如何还能为大燕的千秋万代尽忠出力?难怪民间有个‘富不过三代’的说法,想来就是富贵之后,失去斗志,日渐惰懒懈惫,消磨光了所有志气。”

兆惠帝目澜沉浮,道:“母后这话虽然不无道理,可也不必太过忧虑。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两位舅舅也是肉体凡胎,难保没有一时的大意。何况他们劳苦功高,如今年岁已长,是时候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安享太平年景。朕将为两位舅舅备好黄金、良田,供他们颐养天年。”

慎太后喜道:“皇帝如此替他们着想,哀家也为他们高兴。当下只须为醒芝寻个好夫婿,哀家为他们的心也就操持完了。”

“醒芝?可是远舅舅的老来得女?”

“可不就是那个孩子?”慎太后放下茶盏,打榻案下抽出一卷小画,递到皇帝面前,“这个孩子及笄初过,出落得一表人才,哀家想在天都城的世家子弟中为她张落一门亲事。”

兆惠帝扫罢一眼,问:“母后可看中了哪家公子?”

慎太后心中做了最后一回权衡,道:“哀家寻摸了些时日,看来看去,惟有司晗最好。”

兆惠帝略加沉思,道:“司晗在天都城的新一辈中,的确是拔尖的,但他性情怪僻,喜怒不定,未必是良人。”

“这男人成家前都全是孩子心性,惟有成家,方算成人,方可立业,也更担当起保家卫国的大任。”原本,太后娘娘属意将司晗归于一位远房侄女,然而纵观当下情势,不得不忍痛割爱,另辟蹊径。

“母后说得是。”兆惠帝亦乐见其成,“待司晗得胜凯旋之日,朕封醒芝为郡主,赐婚司家,母后看可好?”

“当然好,当然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司家外有一族之长为婿,内有卓尔新贵撑门,未尝不是一桩好姻亲。且这般一来,魏氏拿女儿拉拢司家的算盘落空,皇帝对慎家的戒防卸除,亦算值得。

“说到司家,朕正好想到一事。”兆惠帝轻语道。

慎太后专注聆听。

“朕欲让薄家认司相为义父,母后意下如何?”

“这是好事,哀家没有反对的道理。”

兆惠帝稍稍怔了怔。

慎太后冁然:“哀家先前是担心因为一个女人你们兄弟失和,君臣失睦。如若允执看得开,群臣无异议,哀家何尝不愿意时时看到光儿?”

十六章 [本章字数:3093 时间:2013-10-07 00:06:01.0]

 “为何?”

明元殿便殿内,因这二字陷入短暂的寂静。

薄光微怔:皇帝陛下吐出的这两个字,听似轻浅柔缓,却悠悠然然地裹挟了一股莫名冷意。

让浏儿认淑妃为母,是如此大不韪的事么?

兆惠帝倚靠宝椅,凝视着端坐侧畔的小女子,问:“为什么要认淑妃?待你入宫,浏儿自是你的孩儿,天下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浏儿的母亲?”

薄光稍稍放下心来,道:“为了让浏儿不必一生都活在罪臣之后的阴影中。虽然纵使认了淑妃娘娘,也免不得听到一些窃声耳语,但总是好过随着微臣时的如影随形。”

兆惠帝抬身,几步迈到小女子跟前,伸指缓缓抬起她素颚,眸色逼人:“你如此疼爱浏儿,却把他交给别人,舍得么?”

“舍不舍得,他都是微臣的甥儿。认淑妃娘娘做娘,是为了让他未来的路上更多一点轻快,少几分阴霾。”

兆惠帝挑眉:“当真仅是为了这个原由?”

“当真仅是这个原由。”

她瞳心内浮漾的恬静自在,令他稍稍松了心弦。近段时日,不知打何时起,抑或自她自建安行宫回来之后,笑颜依旧,姿态依旧,他却仿佛捕捉到一抹若即若离的气息,好似她随时便要归往不知处一般。他刻意放慢的脚步,等待她全心接受,不是为了失去。焦躁,亦因此而生。

“一旦认下淑妃,他今后将由淑妃抚养,你无法如当前这般与他朝夕相处,也可以么?”

薄光面色略黯,勉力笑道:“淑妃娘娘为人母多年,对待小儿的教养原本就比微臣来得得心应手,且娘娘生性仁厚,不喜与人争抢,浏儿有如此一位母亲,微臣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他不够安分守己,惹祸上身。”

兆惠帝容色正肃:“浏儿是朕的儿子,朕自会为他委派名师悉心教导,若他成长出类,亦自会寄予厚望。朕明白你疼爱浏儿,但他生在帝王之家,自然有他不可规避的担当。”

生在帝王之家的“担当”么?身为帝王之子,若没有半点担当,天子厌弃,父子疏若陌路;担当得太过,天子猜忌,父子反目成仇。这帝王家的“担当”,该是天地之间最倾近悬崖的试炼,一步登天,一步深渊。

“小光想的事,朕愿意促成。不过,既然要认,小光也认一门亲戚罢,司相很愿意被小光称一声‘义父’。”

薄光垂首。

“怎么?”天子不无诧异,“不喜欢么?”

“不。”她摇首,“只是想到司相膝下不过一子一女,日渐年迈,一子远征在外,一女远嫁异乡,为他老人家有几分伤感。”

兆惠帝喟道:“司晗请缨时,朕也曾为此犹豫过。然而,一则他乃司晨兄长,较之他人,更易说服苗人联手平匪;二则也曾有过领兵作战的经验,按当下情势来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宜此行。小光原谅朕罢。”

她展颜:“微臣没有埋怨皇上的意思,因司相将是小光的义父,一时感触罢了。”

“这就是答应了?”天子面透些微喜色,“小光认司相为义父后,朕即封你昭仪,住在离明元殿最近的撷嫣斋如何?还是你更喜欢天池近处的义秀殿?”

“这么快?”她面生窘迫,“已经等到了今日,便越发不能操之过急了罢?倘使认了司相即得晋封,那些老臣面上不说,心中对薄光必然诸多微词,对司相也必有各样猜想,甚而连累皇上圣誉。”

他不以为意:“小光过于在意了,无论朕怎么做,那些人皆有话说,反不如不予理睬。”

她低叹:“说得少,总好过说得多不是么?小光一己之身倒也罢了,皇上和司相乃是要在青史留名的明君贤臣,毁誉之争能免则免。”

既为励精图治的君主,自是有心留芳百世。他坐回宝椅,默忖片刻,问:“以小光之见,又要等到何时?”

“嗯……”她颦眉苦思,良久缄语。

他一笑,方待好言宽慰,听她低声讶呼:“有了!”

她瞳仁大亮,兴致盎然:“小光若做了司相的义女,与司晗、司晨便是兄妹名分,小光请旨前往苗寨代父探望义姐,过后至军中做随军大夫,助兄长平定乱匪。待凯旋归来,皇上再行封赏时,小光受之无愧,各方攻讦无辞。”

他遽怔:“你要去云州?你可知云州是个什么地方?”

“知道呀。”她指着对面墙上一张大燕舆图,“在大燕的南方,常年酷热,瘟疫横行,多族杂居,民风剽悍。”

“明知如此,你还敢走往那等凶险地方?”

她掰数着手指,道:“微臣到云州,一不领兵打仗,二不私走民间,是奉皇上的旨意,探视嫁为苗人主母的义姐,协助运筹帷幄的义兄,哪里有什么凶险?小光听说苗人重大事件并非大图司一人定夺,而是由长老议会中的五位长老商讨表决。倘司大哥说得动苗人再度协助也就罢了,若遇上阻难,小光献上治疗横行云州的时疫药方,换长老们的点头通融。”

兆惠帝一怔:“这短短工夫,你竟然想得这般透彻周详?”

她芳心惊怦,面上缓哂道:“多谢皇上夸奖。微臣说到那边,也便想到了这层,因微臣别无所长,能够依恃得不外就是这身医术而已。”

他觎眸含笑:“你这身医术屡次为朕分忧,绝非而已。”

她一喜:“皇上准许微臣前往了?”

“朕还在考虑。”

“皇……”

“你去到云州,除了你所说的理由,有没有几分是为了司晗?”他突问。

“……有。”她答。

“哦?”他瞳光灼灼。

她正眸正颜,逐字逐句:“司大哥待我如至亲妹妹,我也视他为至亲兄长,他如今远在边疆酷热多疫之地,微臣没有一日不挂念担心。我既认司相为父,自是当尽为女为妹之责,以这身医术多救几位伤病兵士,助司大哥带他们早日返回父母妻儿身旁。”

“说得好。”他浅笑,“听小光这般慷慨陈辞,二哥若不允,岂不成了不通情理不知变通的昏聩之主?既然要去,便须去得隆重。六日后即是吉日,你至司府认父,朕同往观礼。礼过后,朕亲自挑选精卫,护送你前往云州。待你归来,朕看那些迂腐书生还敢不敢拿你的身份大做道德文章?”

~

二皇子胥浏收养于淑妃膝下。

三品御诏薄光拜中书令司勤学为义父。

这两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震动朝野,想那薄家之事距今不过匆匆数载,天子即对薄家后人这般眷恩隆重,可是薄家从新崛起的前兆?

“听说司相认了薄御诏为义女,这件事……”

啪。

明亲王府内膳桌上,齐悦一面为丈夫添菜加肴,一面以随意口吻谈起近期事件,忽听一声不轻不重的叩击响动,明亲王爷掷箸而去。

“王爷啊,还是放不下她呢。”不该试探的……齐悦苦涩叹息。

身后的陪嫁丫鬟春喜煞是困惑:“奴婢不明白,王爷若真放不下薄光,如今她认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义父,王爷不是该替她高兴的么?”

“你这傻瓜懂什么?”同是陪嫁来的春闹啐了一口,“王爷气得不是薄光认了个大官义父,而是认了这个义父后,恐怕就是……”

“休得胡说!”齐悦花容一紧,“那些话是你们能说得的么?若是被外人听了去,莫说你们,连王爷和本王妃也要被连累,你们有几条命来抵?”

……

若在此时,明亲王仅是尚可压抑的不快,及至听闻薄光启程云州之际,便是怒意昭然,无所遁形了。

“臣弟想问,薄光赶赴云州那个乱匪出没之地,是皇兄的主意?还是她自作主张?”明元殿御书房,他当口直诘。

兆惠帝唇角勾扬:“是朕的主意如何?是她的主张如何?”

明亲王唇线抿紧,问:“皇兄如此,仅是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

“莫以问题回答朕的问题,允执。”兆惠帝道。

他蹙眉:“无论是皇兄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张,俱因不知云州实况,那里……”

兆惠帝抬手,悠悠道:“朕虽然没有御驾亲征,但为了一体前线疾苦,在犒觉有功将领时,也从他们口中打听了不少云州之事,对那处境况略知一二。小光虽不曾去过,也未将那处当作天堂。由她行前的充分准备,足以见得她深知个中艰难。允执,你可以放心了。”

放心么?他淡淡道:“臣弟不解,若是单为了给她一个位分,方法途径不胜枚举,为什么选一条最是凶顽莫测的路来走?”

“因为这条路无论是对朕,还是对小光,都是一条捷径。”

他一僵:“皇兄不怕她……”

“她不会有事,朕派在明暗两处的人,会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及至到了军营,司晗亦绝不会容她发生任何一丝不测。”

兄长沉笃的话声,令他沸腾的情绪瞬时冷却了下来。方才,当真是太过冲动,冲动到从容尽失,冷静全无,全不似自己。

“允执。”兆惠帝面色平寂无澜,一双细眸隐现揣摩,“你对小光,可曾有过后悔么?”

十七章 [本章字数:3368 时间:2013-10-07 23:01:13.0]

胥允执抬头。

“后悔过么?”兆惠帝问。

“后悔过么?”他微声复述。

兆惠帝目色清淡,道:“倘若如今的薄家仍在,你和她仍然是那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我们摧毁了薄家,也摧毁了你和她的情缘。为此,你后悔过么?”

“……没有。”半晌后,他道。

“没有么?”帝徐徐反诘,“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即使重新回到那时,允执的选择依旧不变?”

他平静承接着皇兄深暗的凝视,道:“重新回到那时,薄呈衍仍然是权倾朝野的薄呈衍,臣弟仍然是助皇兄夺回天家威严的臣弟。那时,臣弟没有选择。重回那时,依然没有选择。”

“果然是允执说出的话呢。”天子浅喟,挑起的眉峰间些许钦赞,些许无奈,“虽说个中存有诸多曲折,可是在旁人眼里,朕似乎成了那个既得利益者。但,朕很明白,无论如何倾尽全力,那个纯真无邪喜笑爱闹的笑儿永远也回不来了。我们杀死了薄呈衍,也杀死了那个笑儿。”

今日的皇兄,竟是罕见的直白。他意味不明的一笑:“皇兄几度告诉我,我不该因为怀念那个热情如火的笑儿,对眼前的她求全责备。”

“是啊,朕从不曾强求过往,哪怕她是为了浏儿选择留在宫廷。”兆惠帝道。

他覆眸,眸底晕开浓深如墨。

“允执,安心放手罢。”

放手啊……

就算不放,就算他有心去抓,她也不会回握呢。

她从未想过与她旧情重燃,种种针锋相对,赌得是他对往事的那丝愧疚,不忍在皇兄面前真正将她揭穿。

恍惚间,他突然有所顿悟:重逢后,她从未掩饰过对他的恨意,是因为他不是最顶峰的那个人,无法助她遂心如愿,于是连敷衍塞责也懒。

“从此她的事,当真与臣弟无关了,皇兄。”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