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小姐的典范?薄光想着眼下的自己为了省时省事,绾得是简便男髻,穿得是灰素男装,哪还有一点士族小姐的气度可言?

“世人皆有从众心理,南歧之见固然因为孤陋寡闻,但若天下人尽饮南歧之水,病瘿成为常态,焉知举国不以为病瘿为美?当你带着士族小姐的标识出现在贩夫走卒中时,就如那个走进南歧的外方人,他只得群小与妇人们的聚观笑之,你恐怕不止如此罢?”

那几载岁月,是自己此生最重要的历炼呢。薄光笑而未语。

“你的哥哥如今在你的眼中,必定已是仪态全无。他若走回过往的世界,也便成了走入南歧的外方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后仍有人称他为‘江湖贵公子’。”

噗。她掩口。

江浅挑眉:“看,聚观笑之。”

“是呢。”纵然她自幼诸多顽皮,也不过恃宠而娇,喜看爹爹、哥哥、姐姐们为自己头痛无奈罢了,所言所行仍然逃不出自幼所受教化熏陶的规范。“江大夫不止研究人之病症,还研究人之心境么?”

“可以当成是无聊时的闲话。”江浅道。

她以帕拭唇,道:“容薄光继续南歧之见,在薄光的认知内,还以为江大夫不是个乐意与人闲话的人。今日愿意畅谈为,难道因为我是薄天的妹妹?”

江浅仍是面色淡淡,道:“我听说你亦精通心术。”

那个笨蛋哥哥,对人家端的是一腔赤诚知无不言。薄光冁然:“所以这仅是同业的探讨?”

“也无不可。”

甚好。她从善如流:“南歧之见滋于排外的壁垒,所谓非吾族类,即为异数,人们习惯于固守自己所属世界的规范,然而所有规范的形成不外是因为周遭环境氛围的长久使然。江湖人大碗吃酒大口吃肉,源自快意恩仇,不得踟蹰;士族门阀浅尝辄止细食精膳,因为衣食无忧,故生它求;市井间奔走叫卖熙攘为利,不外养家糊口,辛苦求生。当有人踏进另一条边界时,群起攻之仅是一种防御本能。我的哥哥在江湖中如鱼得水,是因他天性不喜束缚,深恶痛绝于士族门阀的各种规例,故而一去不归,你所指他身上的士族痕迹,是他在娘胎时便经历的种种,暂且去不干净也属正常。可是,江大夫如何呢?”

江浅眉梢稍动:“我如何?”

“你以江湖人自居,身上没有半点江湖气,用膳时身形端正,谈吐时不作旁顾,倾听时专心无骛。这并非昔日痕迹,而是你至今一直生活的世界。那么,你来自哪方呢?”

“好敏锐。”江浅眸起微澜,“我以为你那位姿态万方、心思缜密的二姐已是你们姐妹中的翘楚。”

她淡哂:“我不及二姐,不及三姐,惟一的长处是愿意坦诚对待自己的朋友。”

“我和你不是朋友。”

“哥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是么?”

薄光暗叹:哥哥姑且不算太惨,至少人家没有否认你是个“朋友”。

江浅沉吟道:“我的身份来历危及不到你,更危及不到薄天。”

“这就好。”其它事,属个人隐私,她无意置喙。

江浅凝视着她,眸生笑漪:“你们薄家人很奇怪。”

“是么?”但愿这是褒扬,否则哥哥好悲伤。

“薄天明明对我有救命之恩,也深知在我的族规里,一个男人若是救了一个女人的性命,这个女人便终生归这个男人支配。他每次向我求助,从不是空手而来,且从不介意哀求。甚至,他明明可以拿救命之恩向我的父亲提出婚配,无论妻妾,我们皆不得拒绝,他却选择以一个正常男子追求女人的方法随我身后。”

“你不喜欢哥哥?”

“我不喜欢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因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若他不是,我会如何待他。”

“木已成舟,的确无奈。”如此看来,哥哥选择了一位麻烦至极的女子就是了,但也因为麻烦,方引得起那位劣质贵公子的一腔热情。简而言之,是犯贱。她不介意鄙视之。

江浅目内多了衡量:“难道你不是么?”

她怔了怔:“什么?”

“司将军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罢?”

她莞尔:“我陪在司哥哥身边,不是因为他救我。”

“那是为何?”

“因为他爱我。”

“即使他没有救你?”

“即使他没有救我,在我晓得他对我的感情不是兄妹之情时,他便是我惟一的选择。”

“即使你心中对他不是男女之情?”

“我对司哥哥的感情,从来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幼时,爹爹不在身边时,他代替爹爹时疼爱我;哥哥不在身边时,他代替哥哥保护我。他学会轻功,做的第一样事是背着我夜游天都城。他学会弹琴,第一首整曲执意弹给我听。他事事以我为先,时时以我为重,我那时憨傻,懵然不觉,一味享受着他的保护与纵容。如今,我依恋他,信赖他,更想把自己交付给他。他对我来讲,如父,如兄,更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你认为,多深的男女之情重得过这份情感?”

江浅默然多时,悠悠浅笑道:“你从来没有对司将军讲过这席话罢?”

“是没有。”

“多奇怪,他也对我讲过类似的话。”

薄光先是一怔,盯着对方眼睛片刻,倏地了然,道:“你对司哥哥……”

“仅是一点好感罢了。”江浅淡道。

“你方才引经据典讲了恁多,仅仅是为了引出我那席话?”

“我并不知你讲得出那些。”江浅目色清净无垢,“但是,既然你讲出了那样的话,我惟有放弃。我不喜欢不战而败,更讨厌抢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改写不了你们的过去。”

她捧颊长叹:“好险,司哥哥差一点便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江浅难忍莞尔:“他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但,你若不爱,我势必将他变成我的。”

她瞠眸眙之:“我很爱哦。”

“所以,我不抢,也抢不走。然后……”江浅示意了自己的盘中餐,“为了你的司哥哥,多吃点罢,在这个多疫的酷热之地,吃食是抵卸外毒的最好方式。他一介病夫尚在领兵打仗,你若率先病倒,岂不成了笑话?”

她恍然大悟:“原来你适才是在鄙视我的娇弱,配不上司哥哥。”

“哦?”江浅讶异,“被你发现了么?”

“哼,司哥哥从皮到骨全是我的,我绝不与别人分食。”薄光持箸夹来对方盘中的一块牛肉,放进口中拼命咀嚼:呜,好辛苦。

话虽如此,选得还是紧邻盘边的那块呢,沾过他人口水的东西,决计不用么?这位士族小姐啊……江浅微笑,继续吃肉进补。

二五章 [本章字数:3060 时间:2013-10-17 00:02:12.0]

咚。咚。

“少爷,该用药了。”司晋一手托水托药,一手推开帐帘,不容拖延将药与水放置在主子埋首看了大半日的白云山舆图上。

司晗抬眸斜睨。

司晋深知失理,却面不改色:“您给算生气,老奴也没办法,这是江大夫叮嘱老奴一定要提醒您按时服用的东西。您若不用,老奴便告诉薄四小姐。”

司晗哑然失笑:“晋伯什么时候改了章程?之前不是一直拿写信告诉爹来威胁我的么?而且这药丸既然是江大夫给的,你告诉小光作甚?”

“因为老奴知道谁是您的克星。”

“……”司晗左手执药,右手持杯,利落服之。

司晋眉开眼笑,从袖中再取一物:“还有这个。”

“这又是什么?”

司晋开瓶倒出一粒鲜绿药丸在手心,道:“是薄四小姐专为您调配的舒和丸,每三日一粒。她已看过江大夫的药,说没有相斥的药性,您可放心服用。”

“小光既然给我用,自然是安全无害的。”他将药丸掷进口中,不必用水送服直接吞下。

“四小姐还说,再多的药也不如一场好眠。打这座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您还是把手里的事暂且放一放,稍事歇憩罢。”司晋趁热打铁。

“晋伯少拿小光的话……唔!”身体某处陡袭一阵剧痛,他掩胸闷首。

“少爷!”司晋上前扶住主子,探触到了一缕脉息,只觉纷乱如鼓,不禁大骇,“老奴这就去给四小姐写信!”

~

薄光以监军身份到此,随行侍卫颇众。侍卫们占用了三座军帐,原帐中兵士不得不挤到同袍帐中。薄光不想自己再占一帐劳动多人迁居,便自发提出与江浅同住,后者亦未反对。司晗自是明白这两女子皆不属喜与生人亲密无间的亲和派,特在帐中间拉了一道隔幕,用与不用由凭二女作主。

今日,一顿午膳总算艰难用罢,薄光长舒口气,饮茶消食。

薄良送茶送果几番进来,见主子和那个江湖女子各居一隅,一个研读医书,一个捣弄药草,倒似不无和谐。

“监军大人。”齐末报入,“前方有信到了,上面特地写着是给您的。”

薄光一喜:“司将军如此客气,还特地给本大人写信了么?”

江浅瞥她一眼,道:“这是炫耀?”

薄光边拆了信上的封泥,边怡然笑道:“以江大夫的深度,此刻当对小女子的肤浅视若无睹。”

江浅慢声浅语:“深度是胜利者才有的定力,失败者不得不说些风凉话来弥补受损的尊严。”

这女子真是奇特,不讳谈失败,亦不隐藏失败后的失意,但这份失意在其缺少变化的表情、难分平仄的口吻表现下,很难引发她这个“胜利者”的优越感就是了。

薄光打开信笺,面上笑容微窒:“司哥哥病了?”

江浅微惊,霍地起身:“怎可能?司将军行前我尚为他把过脉,而且他随身带着……”

薄光眸光微敛。

江浅目投犹杵立在场的副将齐末:“阁下先去叫住那个送信的使者,稍后我有话问他。”

后者依言离帐。

“这封信应该不是司将军亲笔写给你的罢?”

薄光颔首:“是随行在司哥哥身边的晋伯。我曾叮嘱他司哥哥的体症稍有不对,第一时向我告知。”

江浅将信将疑:“你确认信笺上是那位晋伯的字迹?”

“我之前没有看过晋伯的笔迹,但有谁会冒充晋伯呢?司哥哥说过司府里除了义父,没有人晓得他身染重症的秘密。晋伯虽是义父的心腹,派来也只是以为自己贴身照护这位出征在外的小主子而已。看这信上说司哥哥因连日征战,劳累成疾,许是染上了本土时疫,求我尽速前往诊治呢。”

“求你尽速前往诊治?只有你?”

“……是呢。”

江浅紧蹙眉心,凝颜不语。

这位特立独行的江湖怪医不会到了这时候才吃这莫名的飞醋罢?薄光时下也无心斗嘴,道:“良叔去为小光规置几件换洗的干净男装,我这边稍稍收拾过后即动身上路。”

“是。”薄良当即下去准备。

“江大夫也与我一同前往罢,司哥哥的病你是主治……”

“正是这个道理。”江浅道,“那位晋伯虽不晓得司将军病情的真相,但这数月来我一直为司将军调理身体,他是最清楚的。他为何只叫你去,却没有提我半个字?”

薄光愣了愣,道:“或许晋伯只是一时情急,因我之前再三叮嘱过他……”

江浅沉吟,道:“也许罢,毕竟你和司家是世交,晋伯早就与你熟识,视你为半个主子,凡事寻你也没有错。”

“嗯?”

“既然如此,尽快启程。”江浅探臂抓起身后一个包裹负上肩头,“走罢。”

方才说话间,薄光手底也已打理完简便行囊,整装待发。

“监军大人,苗寨的鸾朵小姐到了……”

齐末的话尾被“砰”声截断,红衣如火的鸾朵踢门而入,急急道:“朋友,朋友,快随我去救人,大长老突然不省人事,你一定要救他!”

~

“晋伯,晋伯!”

司晗激灵坐起,一把抓向榻边人的手腕。

“少爷……”司晋吓了一跳,“您醒了?”

司晗抚额苦思前因,问:“我昏倒了么?”

“也不是。”司晋微微汗颜,“您是睡着了。”

“睡着?”

司晋老脸赧红:“老奴竟不知薄四小姐给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明明她告诉每隔三日在您睡前给您服用一回,老奴竟没有想到那边去。幸好老奴在您失去意识后突然想起四小姐在给药时同时夹了一张纸笺,笺上说此药舒和脾胃,宁心静神,有轻微安眠之效。这不,您踏踏实实地睡了四个时辰呢。”

的确是幸好。睡前的那阵疼痛来自何方,自己当然明白,幸好有小妮子的一张纸笺在呢。他笑道:“那丫头精怪主意最多,晋伯小心着了她的道儿。不过,行军打仗需机警应变,这药还是姑且……”

“无妨无妨,四小姐在笺上也说了叫醒您的办法,只需放一点薄荷叶在您鼻下即可。老奴本来就是为您守夜的人,真有紧急兵情,老奴负责将您叫醒,您放心睡就是。”

“……随你罢。”睡罢一场好眠,委实清爽许多。

司晋喜不自胜:“老奴去为您打水净面。”

他摆手:“不急,我在睡去前仿佛听见晋伯说什么写信给小光,可有此事?”

“这……”但凡与四小姐有关的,主子半点也不打马虎呐,“是有这么回事。但老奴看过纸笺后也就打消了念头,真若兴师动众地把四小姐惊动过来,您也担心不是?”

“这就好。”他下榻趿履,穿衣系带。

“老奴去打水。”岂料,司晋出帐不及片刻即去而复返,脸上稍现焦灼,“少爷,出事了!”

他气定神闲:“叛匪攻过来了么?”

司晋气喘微促:“方才有一封信以一只无头箭射到了营中,老奴怕信上有毒,先给打开检验,谁知道信上说……说四小姐在他们手中。”

司晗眸光一寒:“把信给我。”

司晋递上。

“老子昨日劫了你们皇帝老子的女人和你的干妹妹,给老子随时候着,敢有动作,老子今晚就尝尝皇帝女人的滋味……”

这拙劣字迹的字里行间恶意纵横,看得晗目底成冰:“向山中发空头箭,告诉对方想本将军安分守己不难,须让本将军相信人质的安全。”

司晋抓笔匆匆写罢待其风干,问:“您认为那伙叛匪的话有几分可信?”

“这伙人虽是难成大事的乌合之众,但既然能保存到今日,中间必有一两个人才背后操持。依这信中内容判断,若非是有细作出卖,便是确实抓了什么人问出口供。无论哪一样,先探虚实再说。”

“不如老奴先潜进山去暗中查看一番?”

司晗忖了忖:“不妥,万一小光当真在他们手中,晋伯此去只怕打草惊蛇。”

“老奴先去将信打过去……”

“报——”帐外有兵士高呼,“报司将军,又有一只无头箭射了过来!”

“信拿来,尔等加强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