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天都,及至嫁入王府,每每被他怀疑,皆是怒恨交加。如今想来,他从来没有冤枉自己,自己对太后、对皇上从来都不是真心恭服,他的怀疑也从来不是空穴来风。那时会怒,会恨,会针锋相对,无非因为心中尚残存几点爱意,无意无识中,不堪忍受所爱之人的厉言疾色,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当真如其所说。

诚如此刻,他怀疑自己伤势有伪,实则委实存假,自然该平和接受这份质疑。

“彼时,贼巢被破,微臣被气急败坏的叛匪余众推落悬崖的那刻,司大哥恰巧赶到,抓住我的手,却一并被拖了下去。悬崖上那些纵横的古藤缓冲了下落的力道,落地时,司大哥做了微臣的背垫。我身上只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利石树枝滑破的皮外伤,他却内伤严重,一度性命垂危。好在崖底没有野兽出没,使薄光能够从容拖着一副破败之躯四处寻找药草和山果,勉强维持两人的性命。”

胥允执盯着这个小女子清淡柔和的面容,听着她疾徐得当的语声,蹙眉不语。

“王爷可看过司大哥了么?微臣自回来后还不曾与他照面,他可醒来了?”

“你……”他一双俊眸紧攫其面,“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是谁罢?”

“嗯?”她一呆,“王爷此话何解?”

“你以往见着本王,全身戒备生刺,语气中满满讥诮,落一回崖,令你改变至斯么?”

她哑然失笑:“王爷是不是在暗示,微臣早早便该落崖?”

“你……”

“嘻,微臣说笑了,王爷莫怪。”她掩唇,“困在崖底这些时日,薄光苦中作乐自讽自嘲的本事越发见长。人经一回生死大劫,难免有所改变,虽然微臣自己浑然不觉,但若王爷认为微臣有所改变,就当是微臣对生死的大彻大悟罢。”

与其说是大彻大悟,莫若说是淡然相对。那个利齿尖牙的薄光,哪里去了?那个不掩饰恨不掩饰恶的薄光,哪里去了?

“王爷,外面下着雨呢,您此时赶来,身子无虞罢?”她问。

看罢,连如此关怀备至的问候也出来了!他倏然逼近一步,向她伤迹犹存的脸颊探去。

“……王爷?”她未能躲过,面上浅显窘迫,“瓜田李下,王爷纵然体贴臣子,也请不要授人以柄,为自己徒惹闲话。”

掌下的温度稍觉清凉,却是她惯有的体温,那一股淡淡的药气混和着她独有气息而成体香,也惟她所有。但,真正的她在哪里?

“你的伤的确很严重呢。”掌心的不平,入目的冲击,在在说明着她所经历的惨痛。

是江医圣的手底功夫巧夺天工,自叹弗如。她赧然:“已然好了九成,微臣正在设法不要落下疤痕。”

他一笑:“还是如此在意容貌?”

她颔首一叹:“后宫美人如云,微臣若是没有这张脸,有何资格陪伴皇上身边?”

他眯眸:“到了今日,你还想进宫?”

“怎么?”她困惑扬眸,“莫非皇上已经嫌弃微臣?”

“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很想一吼,吼出胸口那股不知名的狂乱。这一刻,他居然想找回那个张牙舞爪的她,与自己剑拔弩张。

她垂睑低喟:“无妨的,王爷若不好说,微臣自当自己斟酌。倘若皇上当真厌弃了微臣,微臣做个宫人陪在浏儿身边长大就好。其余事,听天由命罢。”

他面色半暗,眸心急风骤雨,不输外间天地。

“罢了,多想无益。”她一边自语宽慰,一边推开身上的薄毯下榻,“微臣想去探一眼司大哥,王爷若还没有看过,不妨同去如何?”

“魏家送了一位新人进宫,被封魏昭仪,颇得圣宠。”他道。

“……是么?”

他移步至她的对面,双目不移不瞬,问:“皇兄对你有过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许诺么?”

她缓摇螓首:“没有……可是,皇上不会辜负薄光,定然不会。”

他眸生峥嵘:“你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不晓得,我只是如此觉得,如此认定……”她叹息,“无论如何,薄光总须回到天都,当面问过皇上……”

他眉峰猝然紧锁,一手握住她腕:“本王怎么不知道你是如此痴情的一人?”

“呀~~”她痛呼,眉儿起颦,目际生泪。

他倏地松了五指,摇头道:“你对本王那般决绝,对皇兄却如此不舍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揉着自己的左腕,美眸盈盈相对,“因为我和王爷早在许多年前已经了断,之后不过是被皇上和二姐错点姻缘。但皇上和薄光,是全新的呀。”

这张脸,这双眸,何等坦然?他冷笑:“原来,本王是你的旧人,皇上是你的新人,你划分得倒是泾渭分明。”

薄光面色恍惚,眉际浮起几许惆怅,幽幽道:“开始一份全新的感情并不是件易事。薄光面对王爷,一度是放不下,却给不起。若非皇上愿意等待,薄光也不知道自己尚可从新开始。落崖之后,我想念过很多人,对皇上的思念却最为强烈,方明白自己早已放下了过去。是皇上的耐心和包容,赐予薄光新生。所以,王爷,为了皇上,我们可否友好相处?”

四一章 [本章字数:3113 时间:2013-11-05 09:30:15.0]

胥允执趁雨而来,乘风而去

那雨是真雨,风则是明亲王心中的狂飙飓风。他甚至没有去看望重伤在身的司晗,就如此离开那个眉目含笑和颜悦色的小女子。

他刚走未久,司晨、鸾朵排闼而入。

“我还以为他既然冒着这大的雨来了,想必是非在这时接你回去不可。”鸾朵喜笑颜开,“幸好,幸好,我今晚还可以和朋友搂着睡。”

司晨凝觑着坐在桌边悠然喝茶的薄光,问:“你是用什么法子把人给气走了?”

她冁然:“实话。”

“什么样的实话可以将堂堂的明亲王气成那个模样?”那位玉面明郎决计算得上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主儿,居然不顾恶雨而来,再沐恶雨而去,着实引人纳罕。

“加了些许水分的实话。”

“然后,待雨过天晴,你便要走了么?”

“昨日你告诉我皇上的贴身太监也在云州,他听到我安全归来的消息,一定会上门求见,我随他回去,也少了许多麻烦。”

司晨黛眉舒展:“这麻烦是指明亲王?”

她淡哂:“我回到天都后的麻烦,绝对不止明亲王。慎家和魏氏,还有皇上的后宫美人,样样皆有可能成为我的生死劫。”

司晨默思片刻,起身铺开桌上的黄麻纸,持笔勾画。

鸾朵托颌旁观,道:“大嫂这是在画什么符么?我的汉字也能认个七七八八,怎么看不明白?”

司晨吹了吹墨痕,道:“是天都城的势力分布图。”

薄光定睛审视,不由叹服:“一目了然,好功底。”

司晨大方受了这个赞扬,道:“最上面,自然是皇上,皇上的左边是明亲王,德亲王也可占个角落,边是太后。向下延伸,司家如今兴亡未卜,魏家、慎家互成犄角。下面这几个朝中大臣,俱是魏氏一党,这几人则站在太后一方。其他人,有观望者,也有不屑同流者。”

“是以,我当前最大的隐患,除了明亲王,还是魏、慎两家?”

司晨颔首:“魏氏一族虽然结党营私,但充其量只想做个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绝不敢也没有那个实力生出不臣之心。而慎家依靠暗杀起家,依靠太后的崛起跻身国戚,相比魏氏,他们的触角更加深入黑暗,行事也更为不择手段。皇上扶植一个成不了大气候的魏家,就是为了遏制慎家势力的蔓延。魏家是悬在慎家头顶的一把刀,慎家是魏家存在的根本原由。这层牵制,魏藉明白,太后更明白。因此,太后对魏家急欲除之而后快,魏藉却对慎家始终没有痛下杀手。”

自己这位前任的尚仪大人,果然没有白白在那府紫晟宫内浪费三年光阴。薄光凝神倾听,不敢遗漏。

鸾朵却如坠云里雾里,怏怏投身榻上,昏昏欲睡。

“说到太后,你也该知道最为棘手。我听父亲说,早年先帝病重在榻,几位远在藩地的亲王联兵作乱,薄相指挥京都驻军抵御,家父率禁军进宫护架。他推开明元殿的宫门时,正见皇上病榻前贵妃娘娘与年幼的太子、明亲王、德亲王抱成一团,听见门开声,当即将三个幼子挡在身后,就如一只护住雏鸡的母鸡。太后与皇上以及两位亲王,是一份共经患难的感情维系,在年少的他们心目中,她曾是惟一的依靠。无论太后做过什么,皇上都会永远保她太后之位。”

薄光点头:“我也有所感,皇上、明亲王对太后的感情和重视,不比生身母亲来得少,甚至更为敬重。”

“太后如今对你心存猜忌,为了皇上,不会明着对你为难,而她最擅长的却正是暗地做些什么。这一次你避开了贼匪的绑架,是薄天的江湖兄弟从天都城内探听到一点消息。虽然目前无法断定是谁在幕后操作,可在魏家和慎家中,我选择后者。”

“对此。”薄光美眸稍寒,“我却已经有了一点眉目。”

司晨微怔:“说来听听。”

“我与司哥哥成婚前,为了买些时鲜衣裳曾随鸾朵出过山谷,沿街正见府尹府的衙役押着生擒活捉的叛匪游街示众,有两名叛匪身上伤口的缝合方式颇为眼熟。那时一心想着嫁给司哥哥,未求甚解,直到听瓦木大图司说起有叛匪供述绑架我是听一个汉人大夫的怂恿指引,忽然便有些明白:那个手法,来自某个医学世家。”

司晨纵然处事从容冷静,此刻也惊得掩口抽息:“他们不是与你薄家有……”

薄光讥哂:“因为有这层关联,我才认得出那样的针法不是?”

“我是听说他们在薄相的一案中似乎扮演过什么角色,可也不至于赶尽杀绝罢?”

“我这也正是我知道的。我曾将一批下人解去卖身契约送到茯苓山庄,白英这一房慷慨接纳,也有人竭力反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那个茯苓山庄内有许多人不想看到薄家的后人重新出现在天都城。”

“我猜猜……”司晨似笑非笑,“那批下人绝对不是普通下人罢?”

“是受过良叔训练的人。”她供认不讳,“我岂敢把一些没有自保之力的人送进那种地方?茯苓山庄很是排外,他们不会得到重用,我只要他们安分待着,必要时候有所作用即可。”

司晨忽感不可思议:“那个时候你已经在着手开始一切,为了大哥,却想过放下所有的精心布置?”

“我宁愿永远不必拾起。”

司晨怔忡失神。

“不要伤心啊朋友,是他们逼你拾起来,这一回用够所有力气打回去!”鸾朵不知何时恢复了精神,张大一双美丽的眸子,愤慨昂扬。

她释笑:“好,我不妨一试。”

“大嫂你把你这张图上的势力分布也讲使鸾朵听,鸾朵不能让坏人欺负自己的朋友!”

她忍俊不禁。

笃。笃。笃。

三声节奏平稳的叩门声。

在敲门声前,鸾朵已经听到浅微的跫音,示意每人收声,此时介她挑起一边眉毛,气咻咻道:“不用开门,冲这敲门的响动,我就知道来的是那怪医女没错。”

薄光莞尔:“我则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说话间,她拉开门闩。

江浅半身雨湿,淡然伫立门前,问:“你一定要回天都不可?”

她叹息:“是。”

“即使司晗尚在昏迷?”

“……他若不是昏迷,我也无法走开。”

“即使他从昨夜到方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她点头,若开口,必定无法遏止自己的哭声。

“即使他……”

“她离开,是为了我的父亲。”司晨上前来,“如若大哥晓得父亲的处境,他的确不会放小光离去,替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头破血流。”

江浅一窒,稍顷道:“纵然如此,你也该在离去前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不能。”她摇头,“我怕自己寸步难行。”

“待他醒来后……”

她抓住对方双腕,迫声道:“在他痊愈前,求你尽量延缓他醒来的时日罢。”

江浅静默了须臾,道:“我是可以做到,但他终须晓得。”

薄光探手进袖取出昨夜和泪写就的留书,放置在对方手心,呐呐道:“在他醒来后,能拖延则拖延,拖延不过去时,请把这个给他。”

江浅蹙眉盯着这样物什,冷道:“我上一辈子应当不是欠了司晗,而是欠了你。”言落,她攥住信笺,旋身而去,不选廊下,偏冲到雨中奔行。

薄光向其后影长揖一礼。

那些撕心裂肺的割舍,痛断肝肠的离别,她今生经历一次已经足够。司哥哥是上苍赐予她的最美的礼物,她拥有的时光,是旖风绮月,是蝴蝶入梦,如今梦醒,依旧冷风寒月,仍须踽踽独行。

司哥哥,请早日安好,迟些醒来,小光走了。

~

三日后,薄光随王顺启程。

寻得薄御诏,王顺欣喜若狂,自是早将这道喜讯禀传圣听。

当然,既传回天都城,得获此讯的,便非天子一人。

“这是几时听说的事?”康宁殿内,慎太后面色不善,直视绯冉,“你明知薄光尚在人世,有民隐瞒不报?”

绯冉惶怖跪地,道:“微臣向天发誓,微臣是刚刚听到便急着来身太后禀报,微臣绝不敢期瞒太后,再说……”

“再说如何?”

“太后一直疼爱薄御诏,微臣若早知她幸免于难,自是第一个来报太后知晓,以解太后伤痛。”

慎太后唇角泛笑:“你果然很会说话。”

“微臣不敢巧言令色,全恁一腔忠于太后的至诚之心。”

“哀家姑且接受你这个说辞。”慎太后目底荆棘丛生,“但哀家还没有老到昏聩不明,你最好清楚,谁是你的主子,谁能左右你的生死和前程。”

绯冉叩首:“微臣明白,微臣不敢违背太后……”

“薄光回来后,如若如愿封妃,你就到她的宫里当差,听着是降了,但皇帝宠妃跟前的人,等同半个主子。倘若没有封妃,你依旧做你的尚仪,和薄光常来常往。”

“是。”

“明日外命妇进宫赴宴,你负责引领排位,把魏昭仪的位子邻近魏夫人。”

“……是。”魏夫人霸道独悍,对将自己的女儿替而代之的侄女儿必定难见欢颜。可是,还是急于求成了呐,太后娘娘。

四二章 [本章字数:3700 时间:2013-11-05 09:31:15.0]

 天都城。

薄光回到都城后,避住进自家府邸,不肯进宫,不见外客,甚至再三请托王顺向皇上告罪,至少十天内莫让自己这张疤痕交错的脸呈于人前。

“这是为何?连朕也不能见?”兆惠帝不无担忧。

“皇上,恐怕薄御诏眼下最不能见的人就是您呢。”王顺笑嘻嘻道,“有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有哪个女子愿意让心仪的男子看见自己最丑的一面?”

兆惠帝先是受用低笑,转而蹙眉:“丑?她的脸伤得当真有那般严重?”

“却也不是。依奴才看,薄御诏花容月貌半点也没受折损,这一路行来,那些伤疤痕已经淡了许多,过不几日便能完全消退。但女子总是会在意容貌,尤其是像薄御诏那样的美人,更不愿接受一点瑕疵。”

兆惠帝颔首,想到千里之外倒也罢了,咫尺之遥尚不能见,不由喟然:“她是个大夫,自己可治得出最好的去痕药膏,但你还是请江斌走一趟,两人集思广益,兴许她早日恢复了容颜,也肯早日与朕相见。”

“奴才立刻去,奴才告退。”

王顺谨小慎微地退了几步,方转身向殿外行去,却一个不防,差一点和形色急迫踏进殿来的王运撞上,遂叱道:“你也是个宫里老人了,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奴才失仪。”王运恭腰,气喘吁吁,“是康宁殿的伍福全来报,今日在品云轩的冬至宴上出了事,几位命妇受伤,太后晕倒了!”

~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无论宫外命妇,还是宫内妃嫔,哪一个不是出自高族贵门,自幼接受名教精养?偏是在这样一群被认为天下最高贵的女人聚集的宴会上,发生了市井间常演不衰的撕打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