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过了两日,随着太后、皇上赏赐的珍贵补品、锦缎华衣络绎送入薄府,沉寂了多年的薄府门前开始车水马龙。上门者,无非是天都城内的各家命妇,趁着这位皇上未来的新宠进入宫廷前及早结识,为自家丈夫的仕途略尽绵力。

早在嫁入明亲王府之前,也曾有一些试探风头的先行者上门,但因彼时容妃在宫里荣衰未明,她走进王府后的宠辱未定,那些人仅站在边角了望了一下风景,很快敛气收影。如今,在皇上刻意营造的声势下,她奉旨监军,不畏艰险,九死一生,载誉归来,在先前许多迹象的铺垫下,区区三品御诏的最高女官已经无法盛载这种盛誉,晋升不能,惟有晋封。兴许所有人都想到了她不久之后的归宿,是皇上的宠妃。

先前,薄光并不热衷于这等活动,但今日,她拖着“未愈”的病体,面覆遮挡“伤痕”的丝帕,在花轩内与诸位夫人谈笑风生。

有女人的地方,便少不了八卦。元夫人脚踢魏夫人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笑话,是近期最热的谈资。

薄光专注聆听,不时讶异低呼,时而摇头啧叹,待诸人先后表达感想完毕,她方细声慢气问:“也不知两位夫人如今的情形如何了?”

“薄御诏还不知道?”天都城的府尹夫人精神大振,“虽然元夫人是说魏夫人先推倒了一盆花砸中她的脚面,但这也只是她一面之辞。那盆花究竟是怎么倒的,大家都没有看到,却看到了元夫人踢打魏夫人,为此还惊扰了太后凤驾。如今魏夫人回府静养,元夫人则被从宫里的司正司转到了大理寺的牢内。”

“大理寺的大牢么?”薄光不无同情,“那可是个辛苦地方,堂堂的将军夫人怎受得了?”

府尹夫人陪笑:“薄御诏真是医者仁心。不过,我听说那位夫人打小就跟着向老将军在沙漠上长大,性子野,体格也不似咱们这般弱不禁风,应该受得住。”

她微讶:“向老将军?是那位向戍老将军么?元夫人是那位向老将军的独生女?”

“说得正是,向老将军为了这个女儿真是操碎了心……”

“天!”她掩口惊呼,“如此说来,这位元夫人还是我的旧识?在我幼时还曾救过我一命的呢。如今她身在牢狱,我该去探望一下的罢?”

于是,第二日,她不畏严寒,不避流言,到大理寺大牢看望“救命恩人”。

她持得是三品御诏的腰牌,身旁还有高猛、程志两位身着南府卫队制服的侍卫陪同,见一名人犯自然毫无阻力。问题是,见了这位犯人后,还须小心经营。

“你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什么薄大人?光天华日的蒙着脸是没脸见人么?”

唉,这位元夫人当真是有几分刁蛮,尤其吃了这多日的牢狱之苦后,更成了一个易燃物。薄光浅哂,对身后两名侍卫道:“你们在近处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此处。”

元夫人探眉冷目:“你到底是谁?神神秘秘的……”

“元夫人,如果你想在牢中度过你的后半生,就请大声呼喝,看向老将军是不是还要拖着七十岁的高龄在这数九寒天里打着赤膊跪在大殿前负荆请罪?”

“什……什么?”元夫人一震,“爹爹他……他这是何苦?祸是我自己闯的,我自己担就是,他……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好,还不是无可救药,尤其这声“爹爹”,令自己有同道中人的感叹。她笑意染眸,道:“你如果担心元老将军,想早日离开此处,便静下心听我下面的话。”

元夫人满脸警惕:“可是,你到底是谁?我怎么晓得你不是魏家人派来害我的小人?”

“我姓薄,薄光。”她打开脸上的面纱,“记住我这张脸。你在十六岁的时候曾经从边疆回过天都城一次,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救下私自出府到市井游玩的我,那时我是十岁。容貌肯定发生许多变化,但你还记得我是薄家的四小姐,我也记得你是元老将军的千金。”

“这……我是在那年回过天都城,可……”

“先听我说。”薄光微笑,“那是在南城隆兴瓦市的南市东北角的老字号茶楼下,我孤身出门,撞了人家的摊子,被人勒索还敢还嘴,那些市井无赖扯起我向地上摔去,你从茶楼上跳下来救了我……你应该通点轻功的罢?”

“我轻功不好,但从二楼跃下难不到我,你是薄家的四小姐,我救了你。”元夫人虽然有勇无谋,却不是傻瓜,天都城路人皆知眼前这个人是魏家的对头,与皇上更有各种传说,她不应错过机会。

“不过,我们还是人单势孤,被那群街头无赖团团围住,正在不知所措时,视察南城民生的司大人经过,我们化险为夷,搭司大人的车回到皇城圈内。”

元夫人再度陷入困惑:“我不明白,这事和司……”

“嘘。”她摇首,“你只须记得,我一定会救你,而这个说辞,你也一定要记住。”

元夫人狐疑:“你救我,只是因魏家是你的仇人?”

她挑眉:“我更不忍看向老将军偌大年纪还要为你到处奔波,就如当初的我。”

元夫人眸内闪出泪光:“爹爹他一定去求魏家那个悍妇了罢?这个爹爹……”

“以后如若不想老将军为难,在动拳头之前不妨先用脑子。”

元夫人悻悻撇嘴,嘟囔道:“我动得不是拳头,是脚。”

“……”她眨了眨眸,竟被人将了一军。

~

出了大理寺,薄光命薄良趋车直奔司府。

高猛、程志面面相觑,紧驱坐骑一左一右赶上主子的车轿。

“属下暗暗查访过,司府外面如今有禁军守着,除了采卖日常用品的杂役,严禁一切进出。”左边的高猛侧倾着身子向窗口内道。

薄光闭目养神:“我知道。”

“属下还想过暗出进去看望一下老大人,可显然守卫中有禁军内的高手,属下投石问路后就撤了回来,生怕落网连累您和司大人。”右方的程志同样倾侧上身向车中主子说话。

“我知道。”

高猛抓挠头皮,道:“您这么去,一定是见不到老大人……”

薄光落寞叹息,面悲声哀:“今日我与昔日的救命恩人重逢,想起义父当年恩德。义兄如今尚在云州养伤,我须替义兄来孝敬义父,到门前方知义父被禁家中,触景伤情,悲从中来,风寒入体,旧伤发作,不省人事。”

“……啊?”高猛、程志齐齐一傻。

“傻小子们,这会儿犯傻没事,等下别耽搁了四小姐的事!”薄良低叱,当空甩个鞭花,赶马快行。

~

薄光哭晕在司府门前。

此事轰动全城,迅即代替了先前的宫宴之乱,成为最大话题。

是夜,高猛紧急进宫,请江斌出诊。

翌日,江斌到明元殿为皇上请平安脉时,被问起薄御诏病况。前者讷不敢言。

“朕在问你话,你没有听到么?”

“皇上……”江斌骇然矮下身去,伏地道,“微臣不敢说。”

兆惠帝眉峰锐立:“不敢说是因你医治不了薄御诏的伤病?你这太医院之首是做假的?”

“微、微臣认为薄御诏是触景生情,是而……是而……恶梦连连,呓语不断,也因此,复发的伤势令得身子虚弱,风寒侵入……”

兆惠帝眸心异冷:“触景生情……触了什么景,生了什么情?你闪烁其词,必定是有所忌讳。朕恕你无罪,可以畅所欲言了么?”

“……薄御诏在梦中时而喊‘爹爹’,时而喊‘义父’‘老司大人’,微臣斗胆以为,薄御诏是见到了司相被禁一幕,想起了先前的一些往事。如今在她的梦里,必定是过往和现实交杂,使她难辩今昔,难脱梦魇。”

兆惠帝覆下眼睑,晌久静默。

御书房内,登时变得万籁俱寂,各人紧屏声息。

“她是如何到的司相府?不是不见人么?怎么突然想起那位才认不久的义父?王顺,去给朕查清楚。”天子终于发声,淡淡道。

王顺领命:“奴才遵旨。”

“江院这几日就常驻薄府,务必治好薄御诏,朕和太后这边暂时放你的假。”

“微臣遵旨。”

“还有,薄御诏的恶梦之说,不得向他人多说一字。”

“是,微臣定然守口如瓶。”

江斌退下,兆惠帝离了宝椅,徐步踱至暖炉后绽放的一株含笑花前,白蕊紫瓣,恰如美人莞尔,不必成意嗅吸,即有馥香沁鼻进腹,举身皆轻。

他出指轻触花缘,道:“王顺。”

“皇上,王公公方才领了皇上的旨意出去办事了。”值守的小太监禀道。

“传司相明日进宫,朕在问天阁见他。”

~

日落黄昏,薄府。

侧门暗巷内,一道黑影潜进墙内,直向薄光闺楼方位飞跃,一阵风拂开面巾,赫然是薄天面容。

前方正门前,明亲王走下车轿,推开大门,长驱直入,径自迈向薄府大厅。

“小光,天都城内到处都在传你重病的消息,让哥哥瞧瞧,我家小妹到底病得如何?”

“你们的主子可是在她的房内养病?带本王过去。”

狭路相逢,有网待捕。孰将成饵,孰将为鱼?

四五章 [本章字数:3083 时间:2013-11-08 00:54:08.0]

一个即将进门,一个正欲出门,两人就这般相遇在薄光的闺楼廊下。

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几乎同时向对方出招,一人拔出腰间长剑,一人甩出缠在腰间的长鞭,两人从廊下打到楼顶,从楼顶打到楼下,怎一个激烈了得?

“四小姐,只是侍卫们在打闹着玩,没事的……”织芳好言规劝,突然惊慌失措,“您不要看啊,您踏实躺着,您的身子经不起惊吓……四小姐!四小姐!缀芩、绵芸,快去请江大夫,四小姐晕过去了!”

“小光?”薄天撤下正欲挥出的长鞭,扑向幼妹绣楼。

胥允执也是一怔,盯着薄天毫无防备的后背,手中长剑微扬。

织芳声音恐骇万分:“四小姐!四小姐!你们有没有人去叫大夫?四小姐没有气息了……你们这群不济事的,快找高猛、程志,让他们快马加鞭去找大夫……”

胥允执还剑进鞘,紧随薄天身后闯进闺房。

层层垂幕后,薄光在织芳的怀抱内,死寂沉沉。

“是你们的太医太不顶用,本大爷去为小光找最好的大夫来,且等着!”薄天蓦地推开窗牖,飞身而去。

“你……”胥允执锁眉,“织芳,去前头传本王的侍卫去追拿要犯薄天!”

“这……”织芳看着前任主子,又低头看了看现任主子苍白的面孔,跪道,“请王爷恕罪,奴婢正在照顾四小姐,脱不开身。”

他眉峰一扬。

织芳吓得战栗落泪,垂首道:“王爷过后可以取了奴婢的人头,但自己的主子患了重病,奴婢若在这时离开,别说身为奴婢的职责,连做人也不配。”

他淡道:“本王在此照顾她。”

“王爷,您就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四小姐的哥哥一马么?四小姐还在病着,刚刚醒过来就看见王爷在追杀自己的哥哥,又急又怕,再度厥了过去,您当是为了您和四小姐以前的夫妻情分,饶那位大爷一马罢。”织芳叩首哀求。

他眉宇间浮起愠意:“出去!”

“王爷……”

“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织芳只得退出门外。

他俯身,盯着床上脸上伤痕未净女子,道:“你好生厉害,这么短的时日便将本王的人收为己用。”

当然,没有任何回声。

他指出一根指头,触到她鼻下,吐吸轻微,几若无物,不由大怒:“织芳,还不去看大夫到底到了没有?府中恁多人,连一个大夫也请不过来么?”

“……是!”织芳在廊下故意踟蹰脚步,无意往前院喊人缉拿逃犯,听了这记吩咐,登时大喜,“奴婢立刻去!”

半个时辰后,先是一名街间大夫在林成的半拽半推下到达。

大夫阖眸号过脉相,后查看了眼薄光瞳色,颤巍巍拱手:“禀大人,这位夫人的病,草民不敢下药。”

“为何?”他问。

“人之七情六欲但凡过于大起大落,必耗精神。这位夫人近来必定是过劳多思,大惊大悲,大怒大恐。惊使气疾,悲使气滞,怒使气逆,恐使气乱,过劳则耗,过思则郁,加上体质虚弱,风寒入骨,依草民数十年行医经验,这位夫人已是油尽灯枯……”

“什么油尽灯枯?”他颜色一厉,恫喝,“胆敢胡言乱语,本王这就废了你!”

“大人饶命!”老天爷哟,这是招谁惹谁的,见着有穿官衣的差爷来请,还以为找到一位有钱的主顾,哪成想是这等棘手的买卖?大夫叩地求饶,“草医术浅陋,不敢开方下药,请大人饶命……”

他冷叱:“把他送出去,速去宫里传太医院所有人到此应诊!”

“属下领命!”

林成扯着大夫往外走,此时门訇然大开,高猛、程志架着江斌急惊风般地出现。

后者嘴里犹在念念有词:“这怎么话说的,昨儿微臣离开的时候,薄御诏服过药后脉相还算平稳,怎就突然恶化……王爷?微臣参……”

他不耐挥袖:“快些尽你的本分,本王不想听到方才那个大夫说的什么油尽灯枯的鬼话。”

“油尽灯枯?”江斌大惊,慌里慌张地紧走几步,诊视榻上人。

然后,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江院使沉默是金。

“江太医,我们小姐贵人之福,身子应当没有大碍罢?”不待明亲王失去耐心,三个丫头忐忑问。

“方才那个大夫也不全然是信口雌黄,薄御诏的病恶化之速完全出乎了微臣预料……”江斌失神低语,“这就像一根弦,一直因为外力绷紧着,看似完好坚韧,但当一日外力超过所能承受的极限时,这根弦就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胥允执凝声:“你能不能治?”

江斌沉重叹气:“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以薄御诏当下的体况,纵然华佗再世,也不敢说一定可保薄御痊愈。”

“华佗不能再世,你江斌在,能否医治得了呢?”

“微臣尽力而为。”

“这不是本王想听到的话。”

江斌诚惶诚恐:“微臣也想说自己药到病除,但实况不容乐观。微臣以为,薄御诏的病恶化至此,一半全由心起,过往的伤痛记忆交杂着现实的残酷无情,在薄御诏的无意识中,或许想让自己就此长眠,不必理会外事。如果想治病,或者先治心。”

他眯眸:“如何治心?”

江斌面犯难色:“微臣不通心术,但微臣想,无外是寻些高兴的事,开怀的事,来开解薄御诏的心结。”

“奴婢明白了!”织芳忽尔灵机一动,冲到主子榻前,“四小姐,您别担心,王爷没有追杀您的哥哥,您快些好起来,咱们好一道在这大冷天里烤芋头喝小酒!”

绵芸怯怯问:“这样有用么?”

织芳拭泪:“有用没用总得试试,难道任四小姐像那些个蒙古大夫说得那样油尽灯枯么?”

江斌点头:“这丫头说得有理,你们在主子跟前围着,说些让她高兴的话,微臣这边对症下药,两头一起使力罢。微臣也会找几位太医院的同仁一道会诊,博采众长,,薄御诏的病许有转机。”

“如此就好。”胥允执收回投放在那张苍白无血的面上的视线,启步离场。

刚将大夫丢出大门返回的林成急急跟上。

他乜一眼自己的这位贴身侍卫:“方才打斗声起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打斗?”林成赧然,“属下知错,属下方才的确和高猛过了几招,然后听见缀芩、绵芸跑来说要请大夫,属下便和高猛程志分头行事,就近找来一位大夫来为薄御诏看诊,不想听到那样的混账话。”

“……算了。”

“嗯?”什么算了?主子前头似乎说了句什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