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爷……”兆惠帝缓缓点头,“西疆国王后是其胞妹,他出面行事,的确便易许多。可是他是一地的藩王,朕不好使唤过多罢。”

“皇上一直心存撤藩之念,何妨从宁王这边着手进行?皇上授之以职,相信宁王也不会拒绝与胞妹额外增多的相逢机缘,此过程中,捕获撤藩的时机与理由,正是一石二鸟。”

兆惠帝瞳仁倏亮:“朕竟不知司爱卿还有这份长远考量。”

司晗肃颜:“微臣不过是经过一场生死大劫后,不想如以往那般虚度时光。”

兆惠帝深以为然:“你能这么想委实难得。前段时间各方风波频出,凶日居主,以致你婚期迟迟未定,昨日太史局向朕来报,下月初三是个宜婚宜娶的佳期,你就在那日迎瓦木之妹进门罢,相信司相对这一天也盼了许久。”

他窘迫垂首:“微臣与鸾朵……她如今未必想嫁我。”

兆惠帝莞尔:“这便要靠你自己去哄回美人芳心,朕爱莫能助。”

“……多谢皇上。”

“这个谢字不必,你替朕参谋一下如何?”兆惠帝挑眉一笑,“朕为了安慰太后,不得已让光儿先挂上郡主之名,待眼前的事告一段落,朕也该给她应有的名分地位,给她一个幸福归宿,你认为你那位异姓妹妹喜欢什么样的封号?”

司晗先怔后笑,道:“与心爱之人相伴晨昏,便是世上最大的幸福,她……护国郡主并不看重名位。”

兆惠帝喟然:“朕晓得,正是晓得,才更不想委屈她。”

司晗面有难色:“护国郡主是微臣的义妹,微臣理应避嫌。”

兆惠帝一怔:“你历经那场生死之劫后,当真变得持重起来了呢。这样的话,你以前万万说不出来。好罢,朕不为难你,你只须在得空的时候套套光儿的话,朕也好心中有数。”

“……微臣尽力而为。”

走下明元殿的最后一阶台阶,司晗十指稍松,愈感手心冰冷。过往,知自己大限将近,一次次将她送往别的男人身边,虽然痛得噬骨汲髓,至少在认为自己是为了她有一个无忧未来努力之际,尚有一丝欣慰,一丝甜蜜。现在,他明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明知她所思所为无异在刀尖起舞,明知她与艰险危难同步,更知道得是,她的至真至爱,情深意重……他如何才能面不改色地把她送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如何放开自己此生惟一的天命所定?

小光啊……

~

“司大人。”一道身影挡在眼前,弯腰施礼,“太后有请。”

他一时恍惚:“太后?”

伍福全拂尘引路:“您随奴才来,太后在品云轩备了茶,请您过去。”

司晗跟随来者掉转方向,站在明元殿廊下的王顺当即回头进殿。

“太后果然派人来宣了么?”立在窗下含笑花前的兆惠帝问。

“是呢,而且还是伍福全亲自来的,估计是怕司大人推辞不去。”

兆惠帝叹息:“母后还是不愿光儿进宫呢。”

王顺咕哝:“这天底下的婆婆与儿媳,都是一个样儿。”

“婆婆与儿媳?”兆惠帝微哂,“说得好,当赏。”

王顺嘻嘻一笑:“照奴才看,太后还是喜欢护国郡主的,不过因为心疼皇上,怕护国郡主进宫后,群臣和百姓在后面议论纷纷,玷污圣誉罢了。如果有什么群臣表、万民书之类的东西,主张皇上娶纳贤妃,祥和后宫,相信太后也愿意皇上有心爱人伴在身边,每日里高高兴兴。”

兆惠帝眼中异彩纷呈:“此事若交你操办,可能办得妥帖?”

王顺精神丕振:“奴才为了皇上高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事成后重重有赏。”

“奴才先谢过皇上……”

此间主仆二人同心同气,一堂融洽。品云轩各人心声飘零,一室微妙。

慎太后备了一壶冻顶乌龙,左边坐着卫免,右边坐着司晗,单是这般,倒也不足为奇。偏偏对面,还坐着一位紫襦紫裙的娇美佳人。

“晗儿,这个便是哀家的侄女醒芝。原是想许你为妻,但你被那位苗寨小姐给缠着,为了安抚苗人,哀家惟有打消这个念头。今儿叫你来,一是你给做个评定,哀家的醒芝可配得上你么?”

“这……”他困窘万分,“是微臣行为失检,错失良缘,微臣配不上慎家小姐。”

慎太后含笑:“你来说说,醒芝与卫免可还相配?”

诶?他目扫那位面目木然的卫姓仁兄:这一回轮到阁下?

六三章 [本章字数:3153 时间:2013-11-28 00:32:04.0]

太后的美意,卫免势必领受,毕竟,此处没有另一位苗寨小姐出头解围。

司晗为这位难兄默哀的同时,也在思索自己今日被太后叫来作陪的理由。

谁知,这时有人出声:“姑母,请恕侄女无礼,侄女不想嫁这位卫大人。”

慎太后始料未及,面色一冷,问:“醒芝这是什么话?”

慎家小姐微微生惧,低语道:“卫大人和司大人俱中人中俊杰,醒芝仰慕之至。但婚姻攸关一生幸福,出色的人未必是如意的郎君,侄女想更加谨慎一些。”

慎太后眉锁怫然:“哀家为你精心挑选的皆是大燕最出色的男儿,他们无论哪一个都是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你还想如何谨慎?”

“司大人的心头之爱倘若不是一位事关两族和睦的苗寨公主,只怕此时早已因为圣命迎娶醒芝。但醒芝若是嫁给心有所属的司大人,岂不是才进门便要做一个不为夫君所爱的深闺怨妇?姑母如今有意将侄女嫁给卫大人,不知可否问过卫大人是否情有所钟?若仅是因为太后娘娘的旨意不得不娶,醒芝的一生岂不注定悲惨?”

慎家小姐脸上虽然不乏怯色,口齿却清晰笃定,本无心于此的司晗、卫免皆不由向其投去一睇。

慎太后面上表情愈加不善,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卫免等同是哀家一手带大的,说是半子毫不为过,哀家就算不是太后,也为他做得了这个主。而你是哀家的亲侄女,纵使你的双亲不曾将你的终身大事交予哀家定夺,哀家也有过问的资格。更莫说一个深闺女儿,当懂得知礼明耻,如此大谈什么‘夫君之爱’‘心有所属’,不怕被人看轻了么?”

慎醒芝紧垂螓首,道:“姑母为侄女想得周到,醒芝感激涕零。但侄女不想未来的夫婿娶得仅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而非慎醒芝这个人,请姑母成全。”

这个母家侄女一再语出惊人,端的是没有给她的姑母一点面子呢。慎太后淡觑此女,道:“你真是长大了,不但有了自己的主见,还有了拂逆哀家的胆量。你可知道纵然是你的双亲,也不敢在哀家面前这么说话?”

“姑……太后……”慎醒芝略现无措,跪了下去“侄女无礼,请太后……”

“太后娘娘。”司晗站起身来,恭身道,“微臣可否说两句话?”

慎太后挑眉:“讲。”

“从慎小姐的言语中,不难看出是位敢说敢为的利落女子,颇有太后当年之风。况且,慎小姐多少也受了微臣连累,微臣斗胆,请太后宽囿一二。”

“微臣也替慎小姐求情。”卫免开口,“不瞒太后,微臣的确有一心上之人,今生纵算无福娶其为妻,这颗心也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纵使最后为了后嗣不得不娶一个妻子,也永远做不成一个好丈夫。慎小姐才貌双全,性情脱俗,若嫁微臣,无疑是委屈了她。”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是怎么回事?”慎太后蹙眉,“左一个心头之爱,右一个心上之人,在哀家面前如此大剌剌的讲这些话,是欺着哀家不忍对你们如何么?”

司晗咧唇嘻笑:“太后拿微臣等人一向当成儿子看待,微臣又何尝不是将太后当成母亲?做儿子的,在母亲面前难免放肆,请太后恕罪。”

慎太后愠意未消,轻叱:“就你这张嘴会说!”

“是太后大人大量,愿意纵容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晚辈。”

“行了,你别一个劲儿地灌哀家的迷汤。你们全下去罢,哀家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为你们好生打算一下,都走,都走,越远越好。”

慎太后挥手连催,司晗、卫免连带那位慎家小姐一并退出。

这一刻,司晗真心困惑了。

来前,他以为此行无非两样事压在头顶——

一是太后命他劝薄光打消入宫之念,顶着郡主之名做当世最高地位的外室。

二是太后望他说服鸾朵接受慎女,一娶双妻,皆大欢喜。

但如今看来,不但未中,而且远矣。

“两位大人适才在太后面前的缓颊,醒芝感激不尽。”品云轩外,慎家小姐向两位青年袅娜万福。

司晗躲过一边,摆手辞谢。

卫免抱拳回礼:“慎小姐不必多礼,多亏你见地不俗,胆色过人,方免去今后两人的尴尬甚至不幸,该说‘谢’字的是卫某才对。”

慎醒芝浅笑:“卫大人为了心上人敢直方不讳,醒芝不胜钦佩,但愿阁下早日与所爱比翼齐飞,良缘得成。”

“多谢慎小姐。”

“卫大人客气。”

司晗旁观至斯,整个脑中更觉困惑。

回到府后,他苦思多时,仍得不出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结论。他不愿困坐愁城,遂打后门离府,快马加鞭驱往江畔,赶到那栋一度是自己心中桃源的烟雨楼。这里,有一位年纪长、经验丰的倾听者,也是他最好的军师。

“忠叔,我前后说了三遍,您听得应该够清楚了罢?您觉得这中间可有什么端倪?”话说罢,他亦完成一壶大红袍的冲泡,边持香杯到鼻下嗅闻,边问。

司忠嗑两片瓜子,喝一口碧螺春,惬意地舒个懒腰,道:“公子爷和司大人都很欣赏那位慎家小姐罢?”

司晗点头:“难得她有那副心性,且毫无矫揉造作之气,颇是难得。”

司忠撇唇一叹:“也难怪公子爷自个儿看不出来,您将心比心,以自己的性情想人家,当然不疑有它。”

他惑然:“这是什么意思?”

“您仔细想啊,太后与司家为何联姻?还不是因为司相在朝中的威望和您的前程?卫大人呢,一位无依无靠的孤儿,所有都知道他是太后抚养成人,无论是谁都将他归属于太后阵营,太后的至亲侄女是怎么一个金贵,拉拢这么一个铁板钉钉的人么还需要搭上那么一位宝贝疙瘩么?”

“那……”他心中一动,“太后宣我过去看一场假戏有何必要?除非……”不会罢?

“只要您心存怀疑,便不愁发现不了蛛丝马迹,公子爷慢慢想罢。老奴等下还要去薄府找薄良下棋去,不多陪您了。”司忠抬身就走。

他一愣:“忠叔要去薄府?”

司忠乜斜着眼神:“公子爷有吩咐?”

“……没有。”

“您放宽心,老奴会替您看好薄四小姐。”司忠扬长而去。

“……”他怔忡苦笑。

纵然很想放纵心中苦楚,如曾经有过的岁月一般,沉浸江边的这片氤氲空气内,偷得片刻安宁。但,太后今儿的“良苦用心”稍稍思及,便觉委实绝妙,一盅泡得过苦的茶汤将将饮入腹内,即踏归程。

这条路,自己走了不过区区几日,已知它遍布荆棘。那么,小光啊,你是打算一个人行在这样一条路上的么?

~

“太好了。”薄光喜形于色。

别了二十几日的薄家大爷现身,带来了自家幼妹等待已久的物什。她灯下反复端详,竟是毫无瑕疵。

“二姐的笔法不但没有退步,反而更上层楼了呢。有了它,我们终可以放手一搏。”

薄天拧着长眉,道:“仅是这么一样东西,单薄了点罢?”

她凝眸打量须臾:“的确,那般百转千回的物件,是需要有一个故作高深的安放处。”

薄天抚触着自己微须的下颌,道:“太像了反而不像,太不像反而像,虚虚实实就是这个道理。就像每隔一段时间,江湖内总会涌现一张藏宝图,那东西真假来历谁也不知道,但它所在的位置,总能令人觉得它原本就该在那个地方,是而每每引得一群人为其奔忙。”

“亦或许,无论它是不是真的,只须它在它该在的地方,符合了人们的对它的期望,人们便在下意识中相信它的真实性。”薄光摩挲着那张十几年前产自宫廷纸坊的宣纸上的纹路,连这般的细节都已是精益求精,没道理在其它地方不细琢精刻。

“你家二姐说,它既然是来自老爹,就该与老爹密切相联。其一,是咱们这座府邸,但它怕早已被搜查过无数次,已不足以担当重任。其二,是老爹的尸身,但老爹是奉旨自缢,尸身在交你下葬前,也经过数道检验,很难做什么文章……我说小光光,你这么瞪着我做甚?”

她一双乌黑大眸恶恶狠狠,道:“哥哥、姐姐敢去亵渎爹爹的尸骨,小光和你拼命!”

“……我不过是说一说罢了。”

“说一说也不行!”她两只粉拳紧握,“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一个人下葬爹爹时的心情……”

“好好好,哥哥错了,哥哥掌嘴。”薄家大爷朝自己左右两颊各轻拍一记,向幼妹拱手作揖。

“……哼!”她小脸儿撇往别处。

薄天暗向薄良眨眸求救。

后者忍笑,掀步到了四小姐面前:“大少爷和二小姐没有别个意思,只是在分析所有可能,您看……”

薄光眸线不经意落在薄良腰间,倏尔一震:“我想到了!”

“诶?”

“可是这样一来,我……”她神情瞬间萎靡,“我又要失信于他了呢。”

~

司晗奉旨成婚,当日各方来贺,他惟独驻足在了护国郡主府送来的贺礼前,在一个玲珑小盒上注目许久,终于打开——

一枚彩色石子静静躺在独属于它的静止岁月里。

“我以‘阿彩’,向司大哥以物易物,万望成全。”

六四章 [本章字数:2879 时间:2013-11-29 00:02:10.0]

大意了。薄天油感不妙。

身后跟来的几人,凭那股若有若无的声息,就可断出绝对是不易打发的狠角色,尤其在他用了诸多方法亦未能摆脱之际,即知今日当真棘手了。

真如小妹所叮嘱的那般,身在天都,时时也不能大意。而他,除了每度前往自家门第周围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了其他地面,便不自觉间粗疏起来,而后,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成为别人张网待捕的猎物。

天色渐晚,对方一径如附骨之蛆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等待得应该是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罢?无法回杂货店招呼同伴,不可往薄府求援,势必有一场恶战了呢。

是而,他索性寻了家干净食肆饱食一顿,随后不紧不慢地在街道间漫步,街旁灯火次第亮起,春寒浓重,行人渐稀,及待拐进一道长巷后,便真个是四下无人。

他停住脚步:“阁下跟了这大半天,还不动手,是想等到什么时候?”

无人应声。

他摸颌思忖:“人明明在,却不出面,是在等着主子下令么?”

不见回音。

难道对方是想跟到自己“老巢”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他如是猜度着,道:“阁下如果想打,请尽快动手。如果想耗一晚上,本大爷也愿奉陪。”

“薄天。”一道明显有别于跟踪者的气息加入,并现身踱步,“果然是你。”

他微怔,回头:“德亲王,久违了。”

“你居然敢这般大剌剌地走在天都城的街上?”来者玄青披风,风尘仆仆,正是阔别天都城多年的德亲王胥怀恭。

他哂笑:“天都城也是薄某的家乡,我思乡情切,回来探访一番,太过沉湎忘情,谁能想到就恰好冲撞了德亲王爷的大驾呢?”

胥怀恭拧眉:“明知自己是通缉榜上的重犯,还敢公开露面,你是向谁挑战?”

“不敢,薄某过去安分守己,将来也不会改变,请王爷明鉴。”

“你若聪明,此生便该远离此处,或许可保余生平安。”德亲王声无起伏,面无表情,“不要忘了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你想连累你那位正在拼命挣脱罪臣之女阴影的幼妹重温恶梦么?”

薄天扬唇:“活在罪臣之女阴影下的,不仅仅是小光。如若可以摆脱得掉过去,时儿如今还是德亲王妃,德亲王又何须远走天涯?”

胥怀恭面容半隐在沉沉的夜色内,道:“如若不是看在时儿面上,本王早命他们动手。快快从本王面前消失,莫再出现在天都城,下一次遇上,本王绝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