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五常。令尊为了你这位爱女的婚事,不惜陷害同侪,致使包括家父在内的数位朝臣横死,引得不止薄家一门的数户人家家破人亡,何仁之有?何义之有?何礼之有?何智之有?何信之有?”

齐悦咬牙,僵声道:“这是你栽在家父身上的罪名,家父受你胁迫,不得不认罪罢了。”

她轻笑:“方才还那般正气浩荡,大义凛然,换到自己身上,便是另一番说辞了么?明亲王妃的正义,不过尔尔。”

齐悦面上青红交错,不胜难堪。

白果心生不服,援声道:“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是齐姐姐父亲做过的事,与她没有干系。”

这“姐姐”“妹妹”的,好生令人羡慕唷。薄光笑靥如花:“这是你白孺人的逻辑,你们的齐王妃可是位深受闺训、饱受礼仪教诲的大家闺秀。父为子纲,子女对父亲也须无条件的敬畏服从,你不晓得,不代表齐王妃不明白。”

白果最恨人说自己不晓礼仪,张口欲骂:“你这个丧心病狂……”

王运两三步迈了过来,右臂高举,平声静气道:“白孺人敢辱骂太后,奴才这只巴掌便要落下去了。”

“你敢?”白果杏眼圆睁,“你不过是个狗奴才……”

薄光眉梢微掀:“掌嘴。”

啪!一记脆响后,白孺人粉嫩的颊上五指立现。

“薄光你这个贱……”

啪!王运的巴掌再落。

“白妹妹!”齐悦扶住这位共患难的盟友,眼中含泪,“薄光,你做了亏之心事,心中有鬼,不敢听不同之音了么?”

“我愿意给二位机会申斥,并不意味着想听人口吐秽语。”她摆手命王运退下,“关于仁义道德,齐王妃还有什么指教么?”

“……人在做,天在看,你且小心。”齐悦脊背僵直,吐字掷地有声。

她莞尔:“说得甚好,皇权无边,犯了过错也无人敢加指摘,惟有苍天谴之,你们的王爷正是受了天谴。”

齐悦泪珠崩落:“纵使王爷欠你的,你连我无辜的孩子也没有放过,于心何忍?”

她略加思忖,问:“想听实话么?”忽尔叹道,“明亲王与令郎应当尚在人世。”

“当真?”齐悦惊喜交加,连两颊肿痛的白果也目放异亮。

“不过啊……”她悠悠淡淡,“你们今生怕是难以相见了呢。”

齐悦恍然大悟:“你囚禁了他们父子?”

“非也。”她轻摇螓首,“真相是,你们的王爷已经放弃了你们。倘若当日司晗没有拿世子换取我的安稳,明亲王或许还得进王府一回,带走他的骨肉,而后方是远遁他乡。”

“你胡……”白果欲斥,却被薄光扫来的一抹瞳光骇得僵住。

听得丈夫和儿子双双平安,齐悦心神稍定,冷笑道:“你休想挑拨我们夫妻之情。”

她叹息:“到了如今,还有必要么?”

齐悦思绪逐渐清晰,淡道:“即使王爷这么做,也是因为逃难途中行走不便,不想我随他颠沛流离。他带走涟儿,是为了保全我们的亲骨肉,幼儿恋母,他早晚会来接我。”

薄光点了点头,亦觉有此可能:“兴许有一日他当真会为了令郎前来接你团圆,不过,他选择接走世子,却不仅仅因为那是他的血脉骨肉,而是……”

在两位女子期待的眼神中,她一笑,“不想他的儿子在其母仇恨深重的教导下长大,有朝一日与我为敌。”

“你……恬不知耻!”齐王妃终是打破了优雅,“你将王爷害得那般境地,王爷恨你恶你犹嫌不及,你竟然还认为王爷对你……你可笑至极,可怜至极!”

“是么?”她明眸一闪,侧首问自己的身边人,“瑞巧,我当真可笑?王运,我当真可怜?”

“可笑、可怜得是这两位罢。”王运抖展拂尘,施施然道,“那场大火被扑灭后,司大人发现房舍的残骸下有隐似地道的东西,但已经被堵住了,待侍卫们挖掘开来,往里走了不远便被一方巨石阻隔住,巨石上,有用剑刻下的字:含笑已逝,情恨自断,携子远引,至死不见。除此,还有王爷写在里袍一角上给您的信,因为只是粘在石上,没有信套遮挡,上面写了什么外人一目了然。您今日不来,奴才本就打算找个黄道吉日给您送过去的。”

倘若那封信上的内容已被人所见,对方今日所言,便非凭空杜撰……齐悦紧咬银牙,翕唇艰难发声:“信在哪里?”

王运探进袖筒摸索了半晌,扯出一角墨字白缎的袍里,双手奉去。

“稚子年幼,不宜受汝教化,汝当珍重自身,从此婚嫁自由,各不相扰。”

读出声的,不是齐王妃,而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王运,他摇头晃脑的诵罢,道:“如果老奴理解得没错,这等于是王爷的放妻书罢?”

“这……这不是!”齐悦紧握那角衣袍,摇首道,“这……是你们冒充王爷的字迹……对,你薄光最擅长的罢?你连遗诏都模仿得出来,这封信定然也是你……”

“唉~~”瑞巧重叹,“自欺欺人,可怜啊可怜,可笑啊可笑。”

“不,王爷不会如此对我,王……”齐悦倏地瘫软下去,零落如雨,号啕悲声。

白果望着崩溃如泥的正妃,面上不乏同情。只是,若仔细打量,不难发现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快意。

女人啊。薄光心中一叹:“白孺人,明亲王一视同仁,放妻书你也有份,司大人已送到了令兄手上。”

顿时,白果容颜僵凝。

“不过,放不放妻是明王爷的事,本宫却不乐见,是而愿意助你们夫妻团圆。”她起身离座,徐徐迈下,“你们二人今日闯宫,本是死罪,本宫从轻发落,把你们二人发往尚宁城幽禁,他们在中途将把你们放下。届时,你们是去追寻你们的夫主,还是各奔前程,悉听尊便。”

“……真的?”白果喜出望外。

她冁然:“你们姐妹同心,精诚所至,定能使金石为开,本宫祝福二位。”也祝福明亲王,躲避通缉,还须躲避这两位痴情红颜,但愿早日聚首阖欢。

王运带侍卫将两人押往司正司,瑞巧犹存担心:“娘娘,这个齐悦倒也罢了,但白果可是会制毒用毒的,万一她……”

她站到窗下的含笑花前,闻香细语:“本宫不是没给白英机会,他没有把人关住,便没有第二次。王运明日去一遭茯苓山庄,小小的放些语声出去,那些庄中长辈自保也好,保护祖宗产业也罢,势必弹劾施压,令白英不得不发布清理门户的命令。”

瑞巧拍掌欢笑:“这么一来,白孺人接下来的人生将用来躲避茯苓山庄的追杀,但求好运罢。”

但求好运么?她神情略现恍惚。

瑞巧发觉:“娘娘怎么了?”

她喃喃道:“本宫还须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想见,却不得不见,不能不见。

“娘娘,司夫人求见。”廊下传来禀报。

她转首大喜:“鸾朵么?”

“可不是我?”人未见,声先现,紧衣长靴的鸾朵踏进殿门,“太后娘娘可否拨冗接见臣妾?”

她嫣然,一把抓住这位挚友的手儿:“我们到寝殿说话。”

九三章 [本章字数:2125 时间:2014-01-09 00:19:42.0]

明亲王府王妃齐悦、孺人白果施毒于侍卫,逃脱监禁,擅闯宫廷,辱骂太后,且白果曾助明亲王刺杀太上皇,实实罪无可恕。然圣馨太后为给太皇太后、太上皇病体祈福,网开一面,颁懿旨将二人发往尚宁行宫,浣衣局内服役终生。

这个从宽发落,莫说朝中文武,连商相也颇感意外。试想明亲王门人杨慨之尚且是罢官免职,充军千里,作为与明亲王至近的一妻一妾,却得这般宽宥,不得不说这位薄家四小姐的心思着实不好猜度。

是而,今日明元殿书房内,考罢新帝学识,商相前往西便殿拜见,探讨江南贪墨大案的后续。

“此次大案中,三品以上官员涉案者六人,五品以上十六人,五品以下十三人,所有主犯皆已伏法,一干从犯尚在狱中待谳。”商相道。

薄光匆匆看过案卷,蹙眉道:“既然案情已结,主犯亦斩首示众,为何这些人还在待谳?有什么不好定夺的地方么?”

商相叹息:“这些人大多官职低微,属于在外围跑腿、递讯的劳力者,分到手中的赃银寥寥无几,但,正是这些人不遗余力的串连走动,媚上欺下,令得江南官场人心浮动,风气败坏,造就极恶之果。不杀,不足以震慑为官者的心中贪念;杀之,又恐量刑过重,于法不符。”

薄光淡哂:“所分赃银不足以判处极刑,所酿恶果却遗害深远,大理寺、刑部的各位大人才会举棋不定么?”

“正是。”

她明眸一闪:“依本宫看,商相实则心中早有腹案,今儿是来考本宫的罢?”

商相笑而不语。

“先生要考,学生惟有从命。”她稍作思忖,“剩余涉案官员,着大理寺清查其在任期内有无欺迫良民、横征暴敛之恶,草菅人命、淫奸幼女者格杀勿论,侵人屋产、夺人钱财者计入此次贪墨款额,一并论处。至于所剩下者,兴许当真是受上峰胁迫不得不屈从盲随,抄没家产,贬入奴籍,发至官窖从役,既然爱做奴才,就做一辈子的奴才罢。”

商相仍是缄默。

“怎么?”她淡哂,“学生的答案,先生不满意?”

老相爷摇首:“太后这等判罚恩威并用,合符律法,可谓妥当至极。老臣不解得是,太后为何惟独对明亲王的一对妻妾法外开恩?一个曾助明亲王刺杀太上皇,一个乃明亲王嫡妻,更是造就今日种种恶果的始作俑者之女。那两个妇人还曾公开辱骂太后,为何不从严发落,以正视听?”

她恍悟:“原来,商相是担心本宫的妇人之仁,不足以威慑前朝?”

“的确担心过,但经太后方才判词,老臣便晓得自己多虑了,余下的只是不解。不过,太后欲使明亲王的妻妾成为引其上钩的鱼饵,便另当别论。”

她哑然失笑道:“明亲王倘若当真为了自己的妻妾犯涉险地,我反倒会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来。可惜,那个人生性凉薄,当年纵使没有齐道统散布谣言,当太上皇对家父动了杀心时,他仍然会成为最大的助力,哪怕我已为明亲王妃,已为他生下世子,亦改变不了结果。这样的男人,很难说会为了女人冒险。”

商相颔颐。他了解的明亲王,正是如此。

“她们是为明亲王沦落到今日境地,在他写放妻书时,两个女人想着的是与他生死相依。我不杀她们,是因为不想沦落成他的帮凶。”

少女时候,爱上他的冷漠俊美,从未想到过那样没有温度的爱情,在皇权的冷风寒雨中如何予她温暖。然后,一朝梦醒,逝事如烟。

商相沉吟多时,突道:“太后,微臣还有一句话讲。”

“哦?”她掀眸,看对方满面端肃得不同寻常,不由一怔。

商相正襟危坐:“太后心中如今可还挂念着司大人?”

她面色一冷:“这话怎么说?”

“老臣年事已高,恐无法陪伴皇上太久。在方才,听过太后的话后,老臣再度确定太后富谋擅断,仁威兼备,有您教导皇上长大成人,老臣自可高枕无忧。但……”老相爷的颜容沉若静湖,“您为了皇上,为了大燕,必须心如止水,绝情断爱。个中因由,依娘娘的绝顶聪慧,定然比老臣想得明白。”

她垂睑,道:“本宫深知,能够当着本宫的面把这番话讲给本宫听的人,必定在真正思虑皇上的未来,我很庆幸浏儿可以得到商相的精诚辅弼。”

“……老臣冒犯。”

她摇首浅笑:“商相是最清楚始末的,我和司……大人已然缘尽。”

“老臣相信娘娘。”商相满面欣慰地立起身来,“老臣告退。”

她颔首:“王运,替本宫送商相出去。”

果然,到了这一刻。

她幽幽吐息,心脏的某角某地隐隐生痛。

慎家密栈前,他有礼而淡漠,她便明白他比自己更早做下了打算。两日前与鸾朵促膝长谈,更清楚他无意耽搁,对天都城毫无留恋。

与他几度离别,每一次皆肝肠寸断,如今却宛若食了麻沸散般,明知体内有一处伤口血肉飞溅,却再没有了那份撕裂心肺样的剧痛。明明这场早晚终须到来的离别后,便须切断所有牵系,不是夫妻,不是爱侣,连兄妹也不是,而是君与臣,抑或君与民。

“瑞巧,请江大夫明日到德馨宫见我。”这个不远万里赶来救助司晗的女子,她欠她一个答案。

瑞巧正待应下,殿门一阵急迫跫音由远而来。

高猛、程志闪身进殿门内,按剑警伺。

“娘娘,微臣卫免请求见驾!”

她眉心微颦:“准。”

“娘娘!”卫免大步踏入,拱手揖首,“微臣昨日收到一封密函,有一拨死士密潜进京,欲刺杀太后娘娘。”

“死士么?”她冁然,“既然是昨日的事了,结果如何?”

“结果他们才一进京,便和另一伙不明力量狭路相逢,两边皆是死伤大半,微臣已派追兵缉拿残众。”

她点了点头:“事情解决得如此顺畅,你为何还一副焦急模样?”

“半个时辰前,微臣本打算到南府卫队衙署寻司大人讨论此事,谁想到司大人他……”卫免眉峰拧结,好生郁卒。

“他如何?”她呼吸淤涩,浅声发诘。

“挂印远去,不知所踪。”

九四章 [本章字数:4153 时间:2014-01-10 08:46:02.0]

好个司哥哥,无论是动情起爱,还是断情绝爱,总是快她一步,总是不留余地。

没有了司哥哥,她穿着这袭华丽的袆衣,在这座广褒的宫廷内,独自捱过每个寒冬么?

“太后,微臣尚未将司相禀报司大人挂印与那起江湖纠斗之事,先行告退。”

江湖纠斗?薄光唇掀冷笑,这许多日来,她尽力不与那位养老中的太皇太后正面相对,是自己仁慈过头!

“备轿,摆驾。”她甩衣起身。

瑞巧拿过挂在后方屏风上的锦绒青缎连帽披风,急忙忙跟上:“太后想去哪里?”

“万寿宫。”她道。

瑞巧先忙不迭为主子披挂整齐,口中劝道:“今儿是个大冷日子,那地方离明元殿又远,您换个暖和天去罢?”

她笑:“正因近来气候异常寒冷,本宫才更加担心太皇太后凤体,不亲自到万寿宫,如何放心?”话讫,她自行将兜帽罩于头顶,提足就步。

迎面,绿蘅端着点心迈进殿来,见得这副架式,匆匆见礼,道:“太后这么早便要回寝宫了么?”

她乌黑眸心内波光疾闪,道:“正好,你随本宫同往。”

“……是。”绿蘅一心一脑的茫然,放下托盘,悄然随在主子身后,低声向瑞巧求解。后者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住示意禁声。

~

万寿宫。

这座宫殿,距离嫔妃寝宫区域颇有一段距离,原是先帝诸妃养老之所。新帝登基后,将诸位太妃迁至清心居,此处修葺一新,迎接太皇太后入住颐养天年。

薄光走进大门,太妃魏菱率宫人接驾。

她扶起这位姿容姣好的女子,道:“魏太妃侍奉太皇太后一年来甚是辛劳,如今太皇太后凤体渐愈,太妃功不可没。本宫特准你五日假期,是出宫游赏,还是回自己的寝宫调歇,随你定夺。”

魏菱一笑:“臣妾谢太后恩典。”

“本宫来陪太皇太后共用晚膳,你们全去歇着罢。”

“是。”魏菱瞳光盈动,微微向前倾身,“娘娘应该听说了罢?魏家剩下的那些人总算有了用处。”

她颔首:“魏相处斩在即,你若想见,仍可见他一面。”

“太后恩典,臣妾不胜感激。”魏菱率众姗姗退场。

她目觑王运:“本宫要和太皇太后好好说说话,你们在外守着。”

而后,是寝殿。

方进殿内,一股子梅花香气便扑面而来,正央圆案上的白瓷瓶内,插满大簇娇艳红梅,邻窗榻案上的红瓷瓶内,则盛装着几枝素净白梅,有了它们,整间寝殿变得清雅不俗,亦生趣盎然……她竟不知,今年的梅花开得这样早。

不得不说,魏太妃的确有心,难怪几度遣夫人前来探望的商相那般赞不绝口。

榻上的太皇太后闭阖双眸,看来正值梦中。

“眼看就是晚膳时分了,太皇太后还在睡么?”她卸下披风,婷婷立到床前,细语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