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同被抢白一顿,老老实实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夏天是真的到来了,周五一场雷阵雨,周六紧跟着大暴雨,周末一早,倒是阳光灿烂。

杨曦同开着她的小polo,载着许婧媛驶过新建的湖畔公园,驶过老旧的旧城区,再拐上高架,经汽车城南上,终于到了那座传说中的特殊儿童学校。

这里的孩子说是“特殊”,其实就是俗语里的“不正常”。

智力低下的,语言障碍的,五官外形或者功能有残缺的,四肢外形或者功能有残缺的。一半由亲生父母送来,一半是没有人要的孤儿。

杨曦同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当年的江贝贝。

如果没有江其儒和二院的那些人,他会不会,也来到这里呢?

不,他的病太严重了,假如没有他们的帮助,恐怕压根活不到长大。

学校的班级不多,她们去时,恰好有几个孩子在上课——这里的学生并不安年龄划分学段。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坐成一团,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少年模样了,但他大睁着眼睛,嘴巴微张,看起来还没有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岁小女孩心理年龄大。

他们齐齐昂着头,正听坐最中间的女老师讲童话故事。

“这只可怜的小鸭不知道站在睡眠地方或者是走到什么地方去才好。他觉得非常悲哀,因为自己长得那么丑陋,而且成了全体鸡鸭的嘲笑对象。”女老师的声音悠长缓慢,念的居然是安徒生的《丑小鸭》原文。

杨曦同自己的幼儿园,用的像来是更加温和,更加梦幻的缩减版——又或者,这里的孩子早已经尝遍人间冷暖,并不需要将童话故事进行再加工了。

她这样揣测着,也从许婧媛眼中看到了类似的想法。

有孩子觉察了他们的到来,偏头看了看她们,很快,又都被故事吸引了回去。

对于普通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童话原文,在他们这儿却大受欢迎。

在原文里,它不单单只是一个因为丑而被欺负的鸭子——当自己被母亲嫌弃,被兄弟姊妹排斥,甚至挨打时,他选择了离开。当他因为躲避猎人的枪声而藏身农家时,还是鼓起了勇气纠正目光短浅的母鸡对于的世界错误理解。

这些自卑之余的抗争,既反驳着命运给予的一切,也让年幼的孩子感同身受地握紧了拳头。

是的,他们弱小,却比谁都渴望拥有强大力量。

如同当年蜷缩在房间角落里听着养父养母吵架,一声都不敢出的江俨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变得强大,让所有生病的孩子都能恢复健康。

再不用,像老鼠一样只能躲在灰暗的角落里发霉。

“他们飞得很高,丑小鸭不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在水上像一个车轮似的不停地选择着,同事把自己的脖子高高低向他们伸着,发出一种响亮的、奇异的叫声,连他自己也害怕起来…”

那些孩子,也如同故事里的丑小鸭一般,伸直了脖子,眼睛明亮地看着捧着书低头阅读的女老师。

杨曦同恍惚觉得,如果他们在水里,应该也会因为今天听到的未知世界而兴奋旋转,呼喊。

他们长大后,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江俨然?

表面冷漠粗暴,内心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想到他放在后备箱的成套急救设备,杨曦同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故事里的丑小鸭,却被越来越冷的天气逼得无处可逃,冻僵在湖面上。

好几个孩子都红了眼眶,焦虑地催着老师继续往下讲。

那个坐轮椅的女孩,甚至低头啜泣了起来。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杨曦同回过头,就看到江俨然和江其儒两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杨曦同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许婧媛。

许婧媛避开视线,冲着江其儒笑着点了下头。

被亲妈卖掉了!

江老院长真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事半功倍啊!

可是,看着如同白天鹅一样浑身雪白的江俨然,杨曦同却怎么都生气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乳牙落尽;好不容易,生出双翅膀。

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杨曦同偏了偏头,释然地弯起了嘴角。

江俨然便放下箱子,随着父亲一起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边。

杨曦同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念着故事的老师,却没拒绝他伸过来的手掌——不知是谁说,手和手拉在一起,就像是南北极接通了磁极…逝去的童年时光、未曾交际的少年岁月,呼啸着离去。

而现在留在这里的,是走过了寒冬的他们。

谁也没有被命运击溃,谁也没有沉溺过往的悲伤不可自拔,真是何其幸运。

“当太阳又开始温暖地照着大地的时候…他飞到水里,向着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

孩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手指紧抓着衣角,生怕再有动物龇牙咧嘴地猛扑向那只并不存在的鸭子。

它也如同他们一样,一出生便被贴上了标签,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异样的眼神。

杨曦同慢慢回握住江俨然的手,手指擦过衣袖,温暖而干燥。

幸而,这毕竟是一个能给人希望的童话故事。丑陋的灰毛鸭子最终褪去了绒毛,长出代表着力量和美丽的白色羽毛。

学生们的表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女老师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昂,“只要你是一只天鹅蛋,就算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

江俨然愣了下,随即,抬手鼓起掌来。

围坐着的孩子纷纷扭头来看他,满眼的好奇和惊讶。

江俨然笑道:“我小时候,生下来心脏就有两个大洞,对于你们来说很简单的正常呼吸,对我来说,却比登天都还难,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要我。”他看了眼江其儒,继续道,“现在我跟丑小鸭一样,不但治好了病,还当了医生,专门给需要帮助的人帮助。”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坐轮椅的女孩率先问道,“他们后悔了吗?知道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吗?”

江俨然低头看她,“他们后不后悔,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活着,又不是因为这些伤害过我的人。”

女孩一呆,眼眶里的眼泪再出涌出,然后“啪啪啪”鼓了三下手掌。

其他孩子也断断续续地加入了进来,有些因为江俨然的话,有些则还完全沉浸在丑小鸭的命运里不可自拔。

——坐在女老师身边的那个男孩,没有双臂,便用脚掌随着大家的节奏一下下地拍打地板。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震得上身的白衬衫也一个劲颤动。

垂落在他胳膊两侧的空袖子,也如故事里的天鹅的翅膀一般,有力地上下扇动起来。

第42章 山风肆意

第42章大喜大悲

江其儒来特殊儿童学校,虽然有私人感情的因素,也确确实实是带着责任来的。

他作为远方代表,带来的是这里的师生一整个年份的卫生用品和常规药物支持,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支成熟的医疗小队,免费为全校的学生、教室和阿姨检查身体。

这也是江俨然为什么穿着白大褂过来的原因。

杨曦同帮着母亲一起把带来的绘本和童话书、文具分给孩子,拿余光去瞥忙着给小孩一个个量血压、测身高的江俨然。

依旧是拽拽的、冷冷的,那些孩子却似乎都不怕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教室里那些表态的缘故。

也是到了这里,他们才知道,有那么多不幸故事,在城市的另一头若无其事地发生着。

临近活动结束,又有人带了捐赠的衣物过来。

江俨然把衣服袖子卷到手肘附近,和杨曦同一起,和几个年龄较大的小孩一起围坐在地上玩叠叠乐。

“又有人来看你们了,”杨曦同趁着空隙,伸直脖子往外看,“真幸福啊。”

“那是卢阿姨,”小女孩口齿有些含糊道,“她的孩子都丢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她就一直来这里,希望好心人能把他儿子送到这里来。”

她的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掌声,江俨然成功把最底下的木条抽了一根出来。

“她儿子也…”杨曦同差点把“残疾”两个字说了出来,赶紧借着弯腰看木条停顿了下,改口道,“她儿子也是在本市丢的呀?”

“是呀。”兔唇女孩跟她是一队的,特别紧张,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的手,“杨姐姐你慢慢的呀,别弄塌了。”

“放心,放心。”杨曦同微微俯身,一点一点用手指将木条推了出来,再捏住外面这头轻轻一推,就成功抽了出来。

外面的嘈杂声更响了,甚至还传来了一阵轻快的歌声。

杨曦同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出去,正看到一个穿着藏青底连衣裙的中年女人背影。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少年正站在她身边,一脸快乐地唱着首老歌。

中年女人显然很喜欢他,给他准备了一大包礼物,随着他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着手。

想来,这女人走失的孩子,估计也跟他差不多大,已经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了。

这里学校的老师,却对她的行为颇有些微词:“这个卢阿姨,又要来逗小项,又不带他走,每次来呢,又只给小项一个人买礼物。”她摇摇头,“小项虽然智力有缺陷,但也不是真傻子。次次说要带他走,次次把他留下,人家也要伤心的呀。”

杨曦同默然,帮助和收养毕竟是不一样的。

江其儒为了收养江俨然,连家庭都失去了。

领养一个有残疾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她不由自主看向楼下,许婧媛正和江其儒一起陪几个年幼的孩子玩耍。没有手掌或者双腿不能行走,也并不能浇灭玩闹的天性。

用脚投篮和用手打足球,在这里都是被允许的。

兔唇女孩跟了出来,嘀嘀咕咕指着楼下:“那是园园,她说以后长大了要去参加残奥会。”

现在的小孩,懂得还真不少。

杨曦同摸了摸她头顶:“那你呢?”

“我要赚钱做手术,变成大美女,当大明星!”女孩一脸认真。

“你的手术,我们会帮你做的。”江俨然从后面过来,“你当了大明星之后,要给我们签名啊。”

女孩“啊”了一声,嘟囔:“可是…可是我还没有钱。”

“不要钱。”江俨然把手搭在杨曦同肩膀上,“等你红遍大江南北了,随便签个签名,送给我们就行了。”

女孩涨红了脸,连嘴上的豁口,都微微泛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们。

许是他们这边的声音大了一些,那边唱歌的小项突然停下了歌声,扭头看了过来。

那位卢姓的中年女人,也跟着转过头。

她有一副很温柔也很悲苦的长相,脸上虽然在笑,眼角、唇角却都微微地下垂着。那是常年哀愁的人才有的印迹,杨帆刚去世时,许婧媛无论怎么笑,都隐隐地透出这股类似的悲伤。

“卢阿姨,你好。”杨曦同主动打招呼。

卢阿姨讶异地看着他们,本来就不够彻底的笑容几乎完全冻住了。

江俨然暗暗拉了她一把,把和兔唇女孩一起拉回到屋里。

“什么人你都不认识呢,就乱打招呼。”他抱怨道,“把人吓到了吧?”

杨曦同撇嘴:“哪有吓到,再聊两句,没准就能交个朋友了。”

正说着,门口还真出现了卢阿姨的身影。

“你们好,”她显然已经从惊讶里回过神了,满脸的笑容,“你们也是来看孩子的。”

杨曦同点头:“我们第一次来呢,能帮到忙真的是太好了。”

卢阿姨笑笑:“孩子们是很可爱,也很可怜的。”

说着,她扭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江俨然:“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这样有心。”

江俨然没什么反应,她便又问:“小伙子是医生呀?多大了?”

“是。”江俨然只说了一个字,就低头去看兔唇小姑娘的头顶了。

“他就是不爱说话,”杨曦同连忙救场,“阿姨您坐。”

杨曦同本来只是一句客气话,听兔唇小姑娘说起来,这阿姨也是不爱管他人闲事的人。来这里探望孩子,又只围着一个小项打转,想来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慰藉而已。

没想到,她还真的找椅子坐了下来,一副无聊找人聊天的架势。

“现在当医生也辛苦,”她感慨道,“天天要值班,要给人看病,对吧?”

江俨然依旧没搭话,杨曦同只好接上去:“是啊,特别忙,我发他消息都不爱回我呢。”

卢阿姨愣了下,随即嗔怪道:“那就是小伙子不对了,女朋友的消息怎么能不回的。”

江俨然垂着头,往后靠到了白墙上,倒是没否认杨曦同是自己女朋友的事。

卢阿姨又问:“小姑娘,你也是在医院工作的?”

“不是哦,”杨曦同摇头,“我是在幼儿园上班的。”

“老师配医生,真好。”卢阿姨听得连连点头,“阿姨家不远,就在附近,你们有空可以来做客。”

这一下邀请,可真就有点热情过头了,杨曦同的头也点不下去了。

江俨然看了看时间,拉着杨曦同起身:“时间不早了,我爸晚上还有个会议,咱们得走了。”

杨曦同如释重负,赶紧跟着起身和卢阿姨道别。

“这就要走了啊?”卢阿姨有些无措地站起来,“下次有空,来我家玩呀。”

江俨然加快脚步,很快就拉着杨曦同下了楼梯。

“这阿姨这里有点不正常了?”杨曦同指指自己的脑袋,“感觉她热情得怪兮兮的。”

“我义工联盟的人说起过她,”江俨然道,“大儿子丢了,丈夫车祸去世了,只有一个小儿子,毕业之后留在外地。她经常来这边找男孩聊天,但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她收养,而且她不乐意参加义工联盟的活动,因为她只喜欢照顾男孩,从来不跟女孩聊天。”

“为什么从来不跟女孩聊天?”杨曦同诧异道。

“大约是因为她丢的是儿子吧。”江俨然苦笑,“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们下了楼,江其儒和许婧媛正沿着小道慢慢走过来,男的斯文儒雅,女的风致犹存,看着就似一对非常叫人艳慕的中年夫妇。

“晚上咱们去山上吃素斋,怎么样?”江其儒笑呵呵道,“那边庙里的空气特别好。”

许婧媛淡笑着立在一旁,显然已经应允了。

杨曦同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苦恼的是江俨然,他轮着夜里值班。

江其儒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徇私一下,“那我给排班的打个电话,把你调成大夜班吧,吃完再回医院。”

江俨然默默点头,杨曦同可忍不住吐槽了:“江叔叔,你这个后门开的,好像更坑人了。”

江其儒哈哈大笑,“年轻人就该多锻炼嘛,你看他跑了这么些时候院前,耐心比以前好了吧?”

“对!”杨曦同违心地重重点头。

“那下个月吧,”江其儒道,“你去儿科报道,跟着老傅,可别再让我看到投诉信!”

惊喜来的这样突然,江俨然都有点傻眼,半晌才说:“谢谢爸爸。”

到了上车的时候,江其儒又开始做文章了:“小杨这个两厢车,后座太挤了,婧媛也坐我们车吧。”

杨曦同瞥了眼自己的小polo,空间确实是小了那么点。

一起来的心外护士长笑了:“我正后悔没开车过来要挤地铁了呢,这样,你们都坐小江的车——一会儿不是要上山,让小姑娘一个人开多危险——小polo给我,我明天给你们开医院来。小江下班了去接女朋友,顺便捎人来取车。”

这一下,真是皆大欢喜。

杨曦同这次也终于懂得配合了,早早地霸占了副驾驶座,让两位长辈一起坐后座。

江其儒推荐的地方,是附近不远的一家名唤梵音寺的山寺。

主持风雅好客,院子里种满了他从各处收集来的古树、雨花石,却连路边的醉汉,都被他邀请来吃过素斋。

上山之前,江其儒特地让江俨然把车开到菜场,各色时蔬、鲜果、大米装了一后备箱,才优哉游哉地往山路开去。

杨曦同觉得有趣,嘀咕道:“我还是第一次带菜上门做客呢。”

“你还能免费挂单住宿呢。”江其儒道,“大和尚斯文又好客,庙里特地修了大量的客房,晚上住在那,山风吹得风铃哗哗响,舒服极了。”

许婧媛听得心动,“女客他也接待?”

“当然啊,”江其儒道,“我以前带着贝贝在那住过几天,隔壁就住着个流浪汉。”

几个人说着话,聊着天,很快到了山腰平缓处。

梵音寺便建在这里,院墙外爬满了绿藤,院门打开,隐隐透出一点清越的梵音。

江俨然第一个下了车,几个人一起把后备箱的东西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