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同在瞄到他的一瞬间,倏地蹲了下去——护士站的弧形柜台正好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江俨然出了电梯,笔直地往杨曦同刚刚离开的五人大病房走去。

和她一样,他也在门口停下了脚步,隔着木门中央镶嵌着的玻璃往里看去。

走廊里有病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有护工推着小车轻微的碰撞声。杨曦同竖起了耳朵,也听不到那五人间里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

江俨然就那么木然地站着,白大褂被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吹得微微颤动,仿佛一株不会说话的白色菌类。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有护工挨个病房的灌热水瓶。

江俨然若无其事侧身让开,转身穿过医生站和护士站中间的通道,进了空荡荡的工作电梯…

杨曦同慢慢站了起来,犹豫半晌,再一次走回到病房门口。

推门而入。

卢阿姨在看到她的瞬间,双眼蓦的亮了起来。

“杨小姐,你来了?快坐!!”

那次昏迷之后,卢阿姨称呼她,就总有股近乎奉承的情绪在里面。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杨曦同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空手进来了。

毕竟,她也是一个病人。

“你坐呀,这个椅子是干净的,没人坐过,也没人躺过。”

卢阿姨指着属于她这张病床的陪护椅,殷勤地解释。

杨曦同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责问又咽了回去。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句:

“你知道去哪儿验dna?”

卢阿姨愣了一下,随后倏地坐了起来。

她近乎仰望地看着杨曦同,似乎想要笑,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谢谢您,谢谢!谢谢!”

***

江俨然从住院部出来,经过食堂吃了晚饭,又在急诊那溜达了一圈,帮忙做了好几个清创,才回到儿科住院部的值班室。

当医生么,哪有不值班的。

距离杨曦同发给他的最后一条微信,已经足足过去3个多小时了。

她似乎也已经习惯他回消息的频率,发完得不到回应,便默默地忙自己的去了。

江俨然笑了下,切到通讯录页面,拨了电话出去。

手机里还是忙音,熟悉的铃声却在门外响起。

江俨然呆了呆,起身拉开门,杨曦同果然在值班室对面的长椅上坐着。

“你在那干吗?”

杨曦同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我刚到呢,怕你在忙,没敢敲门。”说着,把椅子上的小纸盒拎了起来,“不知道你吃没吃饭,给你带了点心。”

江俨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大块草莓蛋糕。

他虽然挑食,对奶油和草莓却来者不拒。

“进屋来呀。”江俨然有些低落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拉人进屋,还亲昵地揉了揉小女友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杨曦同稍微偏了下头,任由他好一通“蹂躏”。

在他捧着自己的脸亲上来时,迟疑着,伸手抚上了他后脑。

细软的短发擦过指尖,火焰一样灼热。

杨曦同的手指并拢了又张开,直到两人彻底分开,也没能揪下一根头发。

江俨然用叉子将最后一颗草莓叉了出来,送到她嘴巴:“你也尝一个。”

杨曦同慢慢咬了上去,右手藏在袖子里,手心的那只小小的自封袋子被揉成了一团。

“我今天下午…”杨曦同把自封袋子塞进了口袋里,迟疑着说,“去看了卢阿姨。”

江俨然“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也去了,对吗?”

江俨然的手顿了一下,重重地朝着蛋糕插了进去,“对。”

松软的蛋糕被一分为二,露出了充作夹心的黄色芒果。

“夹心不喜欢就丢掉,”杨曦同赶紧道,“这家师傅特别固执,非要…”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黄色的果肉被叉子叉起,再被江俨然一口吞下。

真的一点儿咀嚼都没有,一口接着一口,囫囵而快速。

“你干吗啊!”杨曦同一把夺过叉子,“我又没说什么!”

江俨然苦笑了下,起身将她搂进怀里。

“我没有怪你啊,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和你没有关系。”

***

人生的选择有很多种,最过无奈的,大约是那种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

江俨然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了什么,蹙着眉头,一脸的愤懑。

他在醒着的时候,是不大容易显露出这么明显的怒气的。

有点类似于裹了层冰霜的刀刃,虽然锋利依旧,但单只靠着外围的寒气,就已经足够将人吓退了。

杨曦同是不信这种邪的人,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砸那么多气球在他的窗台上了。

可今晚,她的衣兜里还装着空的自封袋,卢阿姨的微笑还在眼前——江俨然融去了寒霜的怒气,就显得尤其的显眼。

她甚至觉得,自己扯下头发的瞬间,江俨然就可能睁眼醒来,暴跳如雷。

虽然,谁也没见过暴跳如雷的江贝贝。

卢阿姨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她又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死死地拉着孩子的手,一眼都不错开。

母子亲缘是天性,冷漠如江俨然,也站在病房门口迟迟不肯离去…

窗外风声肆虐,震得玻璃窗也微微颤动。

不知哪里来的虫鸣,那么晚了还不肯停歇,尖利而充满焦虑。

杨曦同深吸了口气,微微俯下身,用拇指和食指揪住他细软的发丝。

轻轻的,拔了出来。

第49章 东窗事

第48章 东窗事发

小小的一只透明袋子,装着三四根头发,在杨曦同的口袋里,一呆就是七八天。

事情已经做了,卢阿姨的病房,她却再没去过。

甚至,因为内疚,还有点不敢去见江俨然。

理智告诉她非经本人同意,做这样的事情是错误的;情感上,却又恐惧江俨然站在病房前的沉默身影,要这样持续一辈子。

可江俨然不是仙人掌,有手有脚,能跑能跳的,没人来看他,他就自己移动着过来了。

那天才刚刚下课,杨曦同就瞥见了窗户外的江俨然。

其他小朋友在半小时内就都被家长接走了,剩下霍琦那个困难户,可怜兮兮地仰头看她。

“我妈妈今天去外婆家了,让我自己回家。”

杨曦同叹气:“算了,老师带你去吃饭,吃完捎你回家。”

江俨然对这只意外出现的灯泡倒是没什么想法,可等到选地方吃饭时,小姑娘一脸想往地仰头看着泰国菜招牌时,不悦情绪就开始上涌了。

他是真的讨厌咖喱,讨厌黄灿灿的那些米饭、鱼和鸡肉!

杨曦同瞅瞅霍琦,又瞅瞅他,最终还是拍板进门。

待到饭菜上来,霍琦一边用勺子扒着自己面前的炒饭,一边好奇地看着杨曦同在那“帮”江俨然“洗菜”。

——小杨老师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地把鱼肉上的葱花拨掉,还放进小汤碗里唰了唰,才放到江俨然碗里。

“小杨老师,你不是说,吃东西不可以挑食吗?”霍琦嘴巴鼓鼓地,“怎么江医生可以挑食啊?”

而且,老师你还帮他一起挑!

洋葱、胡萝卜、香菜、蒜瓣…花花绿绿码了快一碟子了好吗?!

“健康的小孩子当然不能挑食,”杨曦同厚着脸皮瞎说话,“江医生是生病了,不能乱吃东西。”

说着,她又把一只剥好的虾肉放进江俨然碗里。

杨曦同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以前是看不惯他过分的挑剔。

听过他那个“小时候不能拒绝,吃太多,所以现在再也不想吃”的理由之后,颇有点要把人宠成昏君的架势。

“他得的是什么病?小朋友也会得这种病吗?”霍琦追根究底。

江俨然蓦然伸手,把两个手指按在她右手手腕上。

霍琦立刻松开了握着勺子的手指,任由铁勺插在小山似的炒饭上:“我、我也生病了?”

江俨然“嗯”了一声,又过了好几分钟,才把手指松开:“你的病和我的病不一样,我得少吃,你缺得都得吃,越是不爱吃的东西,就越得多吃。”

说罢,非常体贴地把霍琦一筷子也不肯碰的咖喱滑蛋苦瓜,推到了她面前。

“一定得多吃,要不然,以后连炸鸡和果汁都不能吃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得又认真,霍琦给他吓得眼眶都红了。

杨曦同对霍琦,那感情也是有点微妙的——十分类似当年看到蹲在角落里和猫对视的江贝贝,眼看着小丫头眼泪汪汪地咀嚼着苦瓜,想吐又不敢吐,立刻也心疼了起来。

“好了,吃那么一点儿就行了。”她瞪了江俨然一眼,帮霍琦重新倒满果汁,“别听江医生乱讲。”

霍琦这才好受点,但是进店门时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没有了。

好不容易把小姑娘送回家,杨曦同就在副驾驶座上教训人:“你怎么跟个小孩一般见识啊,你管她爱吃什么呢!”

江俨然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能跟小孩一般见识?小孩子挑食很好?”

“总之,”杨曦同嘟囔,“你今天绝对不是出于好心。”

“出发点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江俨然悠然地将车子停在白线前,“重点是做了什么,造成了什么后果,论行不论心。她刚才吃了平时不爱吃的东西,比平时吃的更加均衡——你还觉得我有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这一句“论行不论心”,落在杨曦同耳朵里,三分沉重,七分恐惧。

论行不论心,她就是一个违背他的意志,帮助外人探查他身世的人。

杨曦同觉得,衣兜里的头发似乎更加沉重了。

绿灯亮起,江俨然继续往前开去。

杨曦同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压根没注意他在本该直行的地方拐了弯。

“那、那个…”她的手指在衣兜里摩挲着,捏住了自封袋子,“那个卢阿姨,出院了吗?”

江俨然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摇头,“她早就已经痊愈了,被催着出院——今天早上又故意在楼梯那摔了一跤,满头满脸的血,缝了四五针,又住回去了。”

“故意的…”杨曦同喃喃说了一句,衣兜里的手指,慢慢地又松开了。

“好了,下车吧。”

江俨然把车子熄火,“啪”一声拉开了车门。

杨曦同愣了下,扭头看向窗外——外面黑漆漆一片,只在稍远的地方,立着盏昏黄的路灯。

“这是哪儿啊?”

江俨然拉她下车,“你的记性怎么能那么差呢?”

青石板路、老街入口、大转盘、干涸的古井、枝繁叶茂的桑树…杨曦同总算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曾经相遇的街心公园。

江俨然牵着她,慢腾腾沿着巷子走着:“我以前有空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走走。”

杨曦同“哦”了一声,又听他继续道:“很奇怪吧明明在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他把关于养母的话咽了回去,“但总也有高兴的事情,而且还不少,一桩桩一件件,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就总想,假如你回来了,我一定看都不看你一眼。”

杨曦同轻捏了他手心一下:“小气鬼。”

“小气有什么不好,”江俨然道,“小气才能活得久。”

杨曦同失笑,两人挨挨碰碰地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手掌贴着手掌,胸膛压着胸膛,嘴唇挨着嘴唇,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色晦暗,路灯离得也远,岁月和记忆也都泛黄成了天际一点灿烂的星光。

杨曦同环抱着他,没拒绝伸入衣摆的冰凉手掌,也没拒绝解开扣子的灵巧手指。

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们早在懵懂之年就认识了,一起哭过闹过,一起许过那么多承诺。

就算曾经遗忘了,也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点磕碰。如今终于绕回主路,满地青草,再往前走走,或许就是繁花似锦的春天了。

她也从来没想到过,儿时用来捉迷藏的灌木,如今居然能大到遮蔽住两个成年人。零星透进的那点月光,落在他发间,好看得像是破碎的银箔。

她不由自主地回拥住他,任由他把吻落在眉心、鼻尖、锁骨上,甚至一路往下蔓延。身体和身体毫无隔阂地贴在一起,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好像连脉搏都被连接,心脏在同频跳动,呼吸殊途同归。

就连之前觉得难以忍受的疼痛,也那么自然地接纳了。

如果这个时候遇到江其儒,杨曦同觉得,不要说同桌吃饭,连看一眼恐怕都得羞愧个半年。

但还是不想拒绝,她紧紧地回抱着他,手指触碰到那些沾染了月色的发丝,咬着牙小口小口地喘息。

仿佛这样,恐惧和痛楚就都不存在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还有一两个房间未曾熄灭灯火。那点微光沉入夜幕中,仿佛巨大的星子在闪耀。

江俨然整理好衣服,抚了抚她蓬乱的头发,拿外套将她整个包住,连人带衣服抱了起来。

杨曦同窝在他怀里没吭声,一直到上了车,才突然问:“会不会怀孕?”

江俨然愣了下,隔了好一会儿,俯身继续亲她:“那第一个孩子可以随我的姓吗?我爸爸一直特别想要抱孙子,孙女也行,健康或者不健康的都行…”

杨曦同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拿手抵着他胸膛使劲喘气,一边打断他的话:“别乌鸦嘴!什么健康不健康!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江俨然闷笑了两声,使劲揉她头发。

“哎呀,别揉我头发呀!”杨曦同穿好了衣服,又回到了封闭的车上,胆子大了不少,暴躁的脾气也回来了,嗓门一声比一声高。

江俨然不得不提醒:“小声点,要吵到人了?”

“那你松开!”

江俨然犹豫了一下,再次张臂搂紧她:“你继续吵吧。”

对于这样无赖又无聊的江俨然,杨曦同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两个人挨得那么近,车上又没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外面只有零星的一点儿虫鸣和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抱着抱着,就有有些燥热难安。

座椅被放倒的时候,杨曦同还在那嘀咕:“你明天不上班吗?”等到衣服被掀起来,她就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毯子一样覆在她上方的江俨然却停下了动作,有些困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