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手短,苏曼只好点了点头。

同一班飞机的还有某个大学的暑期交流团,那些青春灿烂的少女少年们,一到机场就盯上了身材挺拔长相英俊的谢延,此刻看着对方毫不在意她们目光的拥抱时悦,都叽叽喳喳羡慕地起哄起来。

“亲一个亲一个!”

时悦相当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她不擅长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然而谢延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并不想低调,他对着那些少女们笑笑,然而俯身给了时悦一个深吻,耳畔周遭是那些少女少年们的欢呼声,然而时悦却仿佛都听不见了。

直到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她还是只能感受到自己有力而强烈悸动的心跳,还有谢延俯在她耳畔轻声的情话。

“你还没走,我都已经开始有点想你了。”

时悦看着飞机窗外的天空,心中充斥着甜蜜、紧张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而纽约也远比时悦想象的更为丰富和多彩。时悦跟着组委会参观了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在百老汇听了歌剧,去了自由女神像和爱丽丝岛,坐在游轮上远眺了曼哈顿,在中央公园里享受了阳光和绿地。

每晚,时悦都会和谢延分享这些所有令她新奇的经历和际遇,而谢延也因此被勾起了许多在纽约的回忆。

“不是说国外的人都很守交通规则吗?可是纽约完全不这样,我们在去百老汇的路上,经过路口,因为是红灯就停下等,结果发现周围其他的美国人根本就不会在意红绿灯,就算是红灯,只要没有车,他们也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那些后来经过的车辆,就也只好安静地等这些横穿马路的人。”

于时悦而言,这一切都是新奇的,让她大开眼界的,第一次她在异国的土地上,纽约像一座大熔炉,接待着全世界各地不同的人,她走在街上,穿梭而过的人里就能分辨出五六种不同的语言。

“因为纽约的节奏实在太快了,对纽约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如果路口没有车,即便是红灯那几分钟,等待也是很浪费生命的。”谢延对此也笑起来,“我第一次从洛杉矶去纽约,也被纽约人这种不顾红绿灯的做派吓了一跳,因为就算我想独善其身的等红灯,也会被周围的人群推搡着一起横穿了马路闯了红灯。”

谢延和时悦并没有一起在百老汇穿梭,然而分享两个人生命里错开的这些细节,也让彼此有种心心相印的温馨和共同经历般的共情。

“我刚到纽约是很不习惯这种‘纽约式过马路’的,因为在洛杉矶就算是行人这样闯红灯,被警察抓到,也是会收到一两百美金的罚单的。”

两个人隔着时差,这样聊着,倒也觉得温情而贴心。

“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时悦翻了翻行程表:“明天下午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和苏曼准备去布鲁克林的艺术跳蚤市场。”对此时悦非常期待,“苏曼查过了,这个跳蚤市场在威廉斯堡河边,在那儿可以看到曼哈顿天际线,边上不远就是Smorgasburg美食市集。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我喜欢逛这些地方,那里很多纽约的本土艺术家,算是纽约艺术市场里很时髦的地方。”

谢延又和家长似的关照了时悦不少,两个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这才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这次交流两个人一个标间,在一边的苏曼看到时悦挂了电话终于松了口气:“可终于腻歪完了!也不考虑考虑我这个孤家寡人。”

这次的交流倒是个契机,苏曼虽然不情愿,但在国外,多少也存着护着自己人的想法,又天天和时悦朝夕相处,渐渐也觉得对方人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倒是放下了敌意,除了偶尔损上几句外,相处地倒也不错。

第二天早上参观完了纽约大学的画室听了个讲座,苏曼便带着时悦去了跳蚤市场。相比之前国内与谢延一起逛过的跳蚤市场,纽约这个就更为丰富和琳琅满目了,苏曼面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跃跃欲试,这儿考验着购买者的判断力和鉴赏力,也让购买者享受着风险的乐趣。

“真像一个露天博物馆…”

时悦的英语不好,到了这里,完全靠着苏曼当翻译,苏曼英文也没有好到哪里,磕磕巴巴,两个人手舞足蹈,砍砍价,和老板聊聊天,享受着纽约的阳光,倒也不亦乐乎。

这些摊主老板多数是自由职业者,也非常小资,把自己的店铺打理的都很不错,时悦边走边逛,她和苏曼在拥挤下,偏离了主路,走到了一条小小的岔道上,虽然这里也有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铺,但显然人气不旺,那摊主也显得十分百无聊赖。

“走吧,我们走回主路。”苏曼拉了拉时悦,而正当时悦准备跟着她往回走,她随意的一瞥却让她瞬间愣在了原地。

苏曼本来走在前面,见时悦迟迟不跟上,回头有些疑惑,她正想发问,却见时悦像是见了鬼一样的盯着不远处摊子上的一幅画作,纽约今天相当温暖,然而时悦的脸色却一片苍白,她的睫毛和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像是魔怔了一般,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死死看着那幅画,手指也神经质而紧张地搅在一起。

苏曼有些担忧:“时悦?你没事吧?不舒服吗?”她拉起对方,“走,我带你去外面,我们休息会儿,喝点热饮。”

然而平时看着纤细的时悦,此刻苏曼竟然拉不动。

时悦仍旧盯着那幅画,她仿佛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斗争,才终于在苏曼的担忧里找回了自己。

“那幅画,苏曼…帮我问问那幅画,那幅画的画手是谁,知道这幅画的画手在哪里吗?”

苏曼也顺着时悦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幅画,是一副油画,平白无奇的样子,不是名家作品,只是画的是一个亚裔女孩,坐在窗棱上,眼睛看着自己破旧衣服上的补丁,整幅画画面显得有一些灰,苏曼有些奇怪,但还是用英语和摊主交流起来。

“他说,他是帮忙看店的,他也不晓得这幅画画手是谁,要等老板回来才行。”

“你问问他老板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知道这幅画的画手在哪里,我想见见。”

看着时悦的样子,苏曼有些疑惑,“这幅画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你怎么突然这么上心,刚才主路上有好几家的画比这副好看多了。这个店员说晚上老板才会回来。你不会是想等吧?这幅画我看看也不贵,我再帮你砍砍价,要么就直接买下吧,等老板干啥啊。”

时悦仍旧面容苍白,她静静地站了片刻,才像是缓了过来,她朝苏曼露出一个根本算不上笑容的笑,声音轻而飘:“那幅画,画的是我。”

苏曼惊讶地看着时悦,时悦没有顾忌她的目光,而是盯着那幅画,用手指轻轻勾描着画中的轮廓:“是我小时候的样子,这个窗台,是我房里的窗台,我还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件衣服,我也记得,补丁是我妈妈打的,穿了好多年。”

“所以你认识画这幅画的作者?你虽然让我问,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是谁,是吗?”

时悦点了点头,她看起来状态不好极了,看到这幅画,似乎让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起来,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也有点惶恐,更多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准备好迎接这幅画。这幅她母亲曾经为她画到一半的画。

时悦盯着这幅画里年幼的自己,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下午,她的母亲偷偷躲在房里画画,时悦躺在一边午睡,房间里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油彩味,妈妈为她轻轻打着扇子,微笑着告诉她,要为她画一幅图,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然而时悦一直没有等来这幅画,等她再一次放学回家,家里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她走了,带走了所有自己的衣物,只留下了那副未完成的画,一副冷冰冰的画。她没有得到自己的生日礼物,也没有了妈妈。

这些久远而尘封的记忆,时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过去,原来此刻才发觉是如此清晰。她不会想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阴差阳错地走了岔路,竟然偶遇了这幅画,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暗示。

这幅画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连原本记忆里不存在的另一半,也都填充好了颜色和线条。

时悦有一种不确定感,这幅画的作者会是谁?是她的妈妈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是她的妈妈,她又是怎么到了美国?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时悦的心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问题,她只觉得思绪紊乱,而时间渐渐过去,纽约的天色渐暗,可那位知道画者信息的店主却还是没有出现。

苏曼陪着时悦这样等了一下午,到这时也是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时悦感激地对她笑笑:“谢谢你苏曼,现在都饭点了,要不你先去吃点东西就回酒店吧,我还想再等等。”

“你一个人能行吗?我都答应了谢延,好歹要跟你一起走。”

在时悦的坚持下,最终两人达成了合意,时悦继续留着等待,苏曼给她买好汉堡后先去附近不远处的咖啡厅里坐着休息。

等苏曼离开一个多小时,那位店主终于姗姗来迟,好在竟然是位华裔,虽然中国话不流利,但也能交流。

“这位画家就住在这附近不远,我来写给你地址。关于她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来这儿开店的时候她就住在那里了,她每天都几乎不间断地在作画,这幅画就是她很喜欢的主题,她几乎过几个月就会画一副,我们这里有很多店铺都和她有合作。”

对方非常热情地给了时悦画手的地址,就在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的距离。

刚才等待的时候,时悦几乎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画手的信息,然而现在拿到了地址,她却又犹豫和不安起来,她攥着手里的纸条,突然有些怀疑起来,她应该循着这个地址去吗?迎接她的会是什么?这个决定对吗?在异国他乡的纽约,真的会遇到心里一直偷偷想念的人吗?还是等待自己的,注定是一场虚无的期待?

时悦纠结了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谢延的电话。

“喂?时悦?在那边都好吗?今天在跳蚤市场有什么收获吗?”谢延的声音听起来笑盈盈的,“我今天可是等你电话很久了,又不想主动打过来破坏你逛街。”

“谢延。”光是对方的声音,似乎就给了时悦极大的抚慰,就像是找回了主心骨,时悦的心跳也慢慢平和起来,“我看到了那幅画。我妈妈画过的画,那副我和你提起过的,她画了一半的画。”

即便时悦假装一切都好,谢延还是从她声音的蛛丝马迹里体会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他敏感地抓住了事情的症结点:“你在哪里看到了这幅画?联系上画手了吗?”

“恩。”时悦的声音很轻,“我拿到了地址,可是我有点怕。”

“你是怕画手真的是你妈妈,还是怕画手不是?”

时悦深吸了口气,她看了一眼纽约的夜空:“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心里一直很想再见到妈妈,可我又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想做什么,就去吧。”谢延的声音却一直温和和抚慰,“你因为油画得了奖才去了纽约,才看到这幅画,大概也是一种缘分,这么难得的事,不去追根究底,大概回国后你都会觉得遗憾吧。”

第三十九章

谢延的话给了时悦莫名的鼓励和信心,她最终还是捏紧了手里的纸条,迎着初上的华灯,走到了纸条里的地址。

与刚才还小资又有情调的街景不同,几乎与刚才跳蚤市场咫尺之遥的眼前这个街区,却显得破败而杂乱,路十分逼仄,路面也并不平整,看起来年久失修,分类垃圾桶边堆满了各式垃圾,都已溢了出来,随意地散落在地面上,近日的高温下萦绕着苍蝇和蚊虫,时悦必须十分小心地屏息,才能经过那片味道可怕的小型垃圾场。自来美国后,一路跟随着组委会,时悦见识到了美国最光鲜先进的一面,因而如今眼前的街区,让她既惊讶又忐忑,同样的一个城市,如此近的距离,竟然有着如此大的贫富差距。

时悦看着谷歌地图对应着门牌号,顺着导航,她来到了一户破败的平房门前,她再三确认,是这个地址无误。然而这房子如此破败,边上的院子栅栏都坏了,上面结满了蜘蛛网,而在这个治安看起来并不怎样的街区,这栋房子的主人仍然用的是带玻璃的木门,而玻璃已经损毁,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中间破了个洞,门铃已经没电了,时悦怎么按都没有反应,她抱着试探的心态扭动了门把手,却不料这门压根没锁,就这么被她轻易地开了。

“有人吗?Anybodyhere?”

时悦眼前的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个巢穴,地上杂乱地摆满了颜料、画架还有各种各样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时悦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开所有杂物,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也被眼前那些缭乱的画作吸引了过去,有临摹作品更多是原创作品,在所有这些画作里,时悦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副自己的肖像画,很多很多,不同的尺寸大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时悦几乎是像被蛊惑一般地走过去,她蹲下身,看着这些画面里年幼的自己,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淡淡地标注着创作时间,时悦仔细分辨,几乎是每隔一年,这个画手就会创作一幅,而从排列开来的画来看,随着时间推移,一年又一年,画的质量越发提高,画手的技巧越发娴熟。

“谁在那里?!”时悦正入神,却被由远及近的女声打断,对方显然怒气冲冲,“说了多少次!我没有钱!我这里只有画!”

还没见到来人,光是这个声音却让时悦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也是这时,对方终于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黑暗里露出轮廓,对方手里捧着一支蜡烛,在影影幢幢的烛火里,时悦看清了对方的脸。

一张苍老而病态的脸,亚裔女性,消瘦又疲惫,这并不是时悦记忆里的那张脸。她印象里的母亲,即便为生活所困,眼睛总是明亮,有着漂亮的苹果肌,饱满而健康。

“我还以为又是隔壁那几个来偷钱的臭小子。”对方看清时悦的轮廓,咳嗽起来,时悦这才看清对方手里除了蜡烛外,另一只手里拿着枪,枪口此时正直直地指着自己,“你是谁?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对方非常戒备,她警告性地看了时悦一眼,“虽然你说中国话,但这里是美国,枪支合法,法律也规定对于非法入侵私宅的人,就算击毙也是正当防卫。”

时悦第一次面临这种境地,她有些慌乱地摊开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

“对不起,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我刚在附近的跳蚤市场看到了您的画。”时悦指了指眼前的画,“就是这幅,这幅画,我想问问您,您是怎么创作的?是之前有什么图照着临摹的吗?”

“这幅画是不是临摹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对方并没有移开枪口,但语气已有缓和,时悦给自己壮了壮胆,努力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很冒昧,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这幅画里画的是我,是我妈妈…”

时悦努力镇定地解释,却没料到听到这句话后对方的反应,对方愣住了,开始神经质地去墙上摸索什么东西,像是在找照明开关,然而灯光却并没有亮起来,半饷,对方才作罢,然后便就着蜡烛的光芒,快步朝时悦走来。

“把你的左手臂袖子拉开来。”

时悦面对枪口,虽然有些恐惧和莫名其妙,还是顺从地拉开了袖子。对方把蜡烛凑近,时悦这才想起来,自己左手手臂上曾经因为被开水烫伤而有一小道疤。

“有疤…真的有疤…”对方收起了枪,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悦悦…你是悦悦吗?”

时悦这才终于惊愕起来,她满脸不可置信,眼前这位亚裔女子看起来比她妈妈应该年长十多岁,因而时悦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怎么都没把她和自己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左手上有疤?”

“你没认出妈妈吗?”对方却没有在意时悦的愣神和僵硬,而是匆忙收起了手里的枪,紧张地念叨起来,“妈妈要是知道你会来找我,怎么的也把电费交了。你不要害怕,妈妈不是坏人,枪只是我用来防身的,这一带治安不好,周边的小混混又喜欢来偷东西,有把枪也好威慑威慑他们。”

时悦根本来不及跟上这事态发展的节奏,她几乎是无任何反抗地被眼前自称自己母亲的女子拉着绕过了客厅里的杂物,然后来到了卧室。

“这里有灯,这里有灯,我带你过去。”对方的声音和手都颤抖着,显然情绪激动。

时悦就这样被拉进了她那小小的卧室,虽说有灯,但也并非是足够明亮的日光灯,只是床头那种廉价的小台灯,并不用插电,只需要电池就可以使用。而环顾四周,时悦才发现,这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画室,除了简单的单人床外,便是画架和各种颜料,画架上还有一副刚创作完的画,风格非常独特,画面应该是一片森林,然而却完全没有用绿色进行处理,反而是鲜艳的红色…

时悦仍旧出于迷茫的状态,就着此时小台灯的光,她更清晰地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对方看起来憔悴极了,脸色蜡黄,头发花白,乱糟糟地拢在脑后,这根本不是时悦想象里的母亲。

就在两人决定好好谈谈的时候,卧室外却又传来了响声。

“你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对方按住了时悦想要站起来的身体,满脸警觉,重新拿起了枪。

“Alice?你在吗?”好在对方的声音打消了这种紧张的气氛。

时悦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朝着来人喊了一声“在”,然后回头安抚了下时悦:“不用担心,是认识的人,是帮我打理卖油画的,是个艺术品经纪人。现在这个点来找我,大概是有急活。”

时悦的妈妈猜的确实没错,来人终于走到了卧室门口,借由卧室里微弱的灯光,时悦看清了对方长着亚裔的脸,但轮廓里带了点欧美的味道,像是混血,中文说的也非常生疏。

“Alice,和你,有时间画一幅雷诺阿的…”来人正生硬地说着中文,见到时悦,显然吓了一跳,“Ouch!我不知道,你有访客。”

“我有时间的,你把要画的画名字邮件告诉我就行,你下周要取的那幅画我已经画好了。”时悦的妈妈站了起来,指了指卧室里的画,“你今晚就可以拿走,不过这幅画的钱,可以现在现金结给我吗?”

对方却不大自然,对时悦在场很不安的样子:“我们出去谈。”

“没关系,这是我的女儿。”

对方却仍旧十分坚持:“出去说。”

时悦的母亲有些无奈,时悦朝她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会儿,你们先谈正事。”

好在并没有用多久,时悦的妈妈就走了进来,把那副怪异的红色森林画作包装起来交给了那位说中文舌头打结的男人,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了对方离开时关门的声音。

“刚才是我的中介人,帮我卖我这些油画的,他是艺术品经纪人,很有门路,生意做的可大了。我这些年都靠着他帮我卖画,才能过下来。”

时悦却仍对一些充满了不真实感:“你,你真的是我妈妈吗?”

对今晚发生的一切,时悦仍然充满了疑惑:“你怎么会在美国?”

“妈妈老了很多吧。”对方的笑意有些凄苦,“你都认不出了吧,可我还一直记得悦悦。我是偷渡来美国的,一路上被蛇头勒索殴打,攒下的钱和行李都被抢了,但还好一直留着一张你和亮亮的照片,是你生日的时候,我和亮亮背着你爸爸偷偷给你过生日的那次,我们去蛋糕店买了一个快过期的打折蛋糕的那次,还记得吗?”

对方又细数了诸多细小的回忆,而时悦的记忆深处也仿佛重新被唤醒。她终于开始确信,眼前这位陌生又苍老的女性,就是她的母亲。

这看起来简直像个荒诞的梦境,而时悦妈妈的经历也像是这个梦境里最传奇的部分。在逃离了时春生以后,她一直想要在油画上有所建树,然而辗转国内的几个画室和工作室,除了简单的枪手工作外,她得不到任何提高,而也是这时,她听说在美国对新兴画手也有很友好的环境范围,有更多淘金的机会,也更尊重艺术家,没有钱也没有办法办出签证的情况下,她跟着偷渡的船到了美国。

“我们只能躲在船底的货仓里,空气很闷,天太热了,有时候根本喘不过来,很多一起偷渡的人都死了,一个个被抬出去,就直接扔在海里,就这么消失了,谁也不知道。”时悦的妈妈用十分平静的口吻回忆起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我那时候就想,一定要活着到美国。”她苦笑了一下,“我以为美国什么都好,遍地黄金,可是来了以后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我不会英语,也没有人脉,就算画了画,能去哪里卖?因为是偷渡来的,没有身份,更不能找正当的工作,也没有医保,生了病我也不敢去看病,看不起,也怕被发现了遣送回国。”

对于时悦而言,曾经也是对母亲丢下她和时亮是不能释怀的,她曾经想念过妈妈,也怨恨过妈妈,但随着长大,随着她也同样喜欢上画画,随着时春生变本加厉地阻碍她实现梦想,她开始理解起母亲,把对她的依赖放在心底,真心实意地希望她离开时春生以后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追求到她的梦想,能够幸福。

她没有想到,她的妈妈并没有过上这样的日子,而是生活在现在这样艰难的困境里。

“妈妈,跟我回国吧。”时悦和母亲细细讲述了她现在的生活,她也在画油画,还得了个奖,才有机会来美国交流,在国内跟着最好的老师学习,画也能靠着拍卖行的运作得到一笔收入,“虽然现在刚起步,钱还不多,但我想只要好好画,会越来越好的,妈妈,一起回去吧,你的身体看起来不好,在这里我也很担心。”

然而时悦没想到的是,她的母亲几乎是想也没想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美国,但我也不想回国。回国了和你生活在一个城市,时春生一定会来找麻烦的,你忘了吗?我甚至都没能和他离成婚,他都不同意,我想去法院解决,可根本没出门,就被他踹翻在地上。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不想见到这个人。我只要在国内出现,他肯定会上门纠缠,打骂都算轻的了,我是真的怕被他活生生打死,而如果回国了,还是要隐姓埋名不能露面,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差别?”

时悦的妈妈想要抚摸时悦的额头,然而她最终还是没伸出手。两个人之间除了久远的过去回忆外,彼此没有参与对方后续的人生,如今也只不过是两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凭借着血缘和过去残存的记忆努力想要热络起来。听着对方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和际遇,即便两个人都想拼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这些年的体悟都分享给对方,然而时间是无法左右的东西,由时光造成的间隙,也永远无法用短暂的点滴来弥补。

这样仿佛电视剧般的重逢场面,最初的震惊之后,才是万般滋味,于时悦,是陌生、不安、焦虑和不知所措,一切仿佛并没有按照剧本里描述的那样进行,她并没有那么激动,也没有那么委屈,更没有想要泪流满面扑进对方怀里汲取母爱的冲动,这并非预期的反应,让时悦觉得尴尬。而于时悦的母亲,再次在异国见到自己曾经抛弃的女儿,最初的激动之后,如潮水般涌向她的是自我折磨般的愧疚,像是反噬一般,眼前已经长大的时悦和过去那个用渴望的眼神求助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孩重合起来,时悦长得很像妈妈,看着她仿佛就在盯着一面镜子,时悦的眼神越是澄澈,就越发照射出时悦妈妈内心的过分自我和自私。时悦没有责备过母亲的抛弃和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而这却让时悦的母亲更有些无地自容了。她不能再整日整夜沉浸在自己的画和想象世界里,被迫面对和审视自己的懦弱。面对时春生,她选择了逃避,保全了自己成全了自己,把时悦和时亮丢在了身后。

而见到时悦,她无法再长久地麻痹自己时悦时亮过得很好。

“我们挺好的,我跟着陈联安老师学画画。妈妈,时亮还上了A大的建筑系,一直有拿奖学金,”

时悦越是体贴地说着自己和时亮过的很好,时悦母亲的心就越是煎熬。

时悦太懂事了,一个眼神一个叹息,任何细枝末节里,她都能体味到如何回应好让对方不尴尬,然而一个真正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是不会这么擅长看人眼色和这样过分懂事的。

看着这样的时悦,她并不是没有想要弥补的心情,然而这么多年,她还是她,即便看着女儿想要团聚的请求,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仍旧还是自己。回国,太多的不确定因素,除了时春生的威胁外,她在国内没有任何人脉,她害怕去适应新的生活和挑战。

“妈妈就不跟你回国了,我回国了,对你和时亮没有什么帮助,还是个拖累。在美国虽然没有身份,但也过得下去,之前是很苦,只能□□工,可是后来也是运气好,认识了那个中英混血的油画经纪人,我画他指定让我画的画,一个月收入好起来也有两三千美金,在美国也能过的还可以了。”时悦的母亲垂下了眼睛,她不想去直视时悦的眼睛,“你这次过来正好不巧,之前我刚生了病,一个月里都没怎么画画,所以这个月的电费都还没交,但现在我好了,所以这个月又应该没问题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刚拿了我一幅画,也给我马上现金付清了钱。”

时悦并不是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一番话,说的似乎是为了时悦和时亮好,然而真正心里考虑的,还是自己。任何一个真正无私地爱着孩子的母亲,在最初就无法忍受和自己孩子的分离。

对这样的结果,时悦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喂,时悦,你在哪儿?赶紧回来,刚才带队老师在找我们呢,让我们赶紧回酒店,再晚怕不安全。”

苏曼的一通电话打断了时悦的思绪。她看了眼手表,才发现确实不早了。

“那…那时间挺晚了,我是跟着组委会来的美国,现在得赶回去了。”时悦又看了眼母亲,仿佛想把的样子镌刻在自己脑海里,“妈妈,我走了。”她并没有说下次再见,因为时悦和母亲都心知肚明,她们或许根本没有下一次见面了。在茫茫人海里,在两个不同的国家里,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本身就那么微小,或许这个夜晚,也只是仲夏夜的一个梦,两个人在梦中短暂相见,在醒来分别。

时悦的母亲看起来还有些愣愣的,直到把时悦送到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冲回房里拿了张纸,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悦悦,你之后在美国可以找我。”

时悦点了点头:“妈妈。”她犹豫了下,还是给了眼前的人一个拥抱,“妈妈保重。”

时悦拥抱完,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她必须走很快,才能让眼泪不要当着母亲的面流下来。

她的母亲在刚才那短暂的拥抱里,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对不起”。大概在那个瞬间,时悦突然有些原谅了她。

仅仅一分钟的怀抱,还有母亲那一幅幅为自己画的画像,时悦说不上自己心里的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夙愿,但同时却并没有得到圆满的感觉,反而带了惆怅和遗憾。在被母亲抛下后,时悦长久以来,总有一种自己并没有被爱着也并没有被需要着的感觉,她想念母亲,渴望有朝一日再相见,对方能够肯定地告诉自己,她是爱自己的,当初的离开只是迫不得已,在离开后的每一天里,她都想念着自己,拼命想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并没有。

“我好像没有觉得很开心。”时悦尽量控制情绪,轻描淡写地和谢延讲述了这次神奇相遇,“我其实反而有点后悔。我,或许我不应该去的,这样我还能想象她生活的很好,不是这样落魄,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却出于一些原因没法回到我和时亮身边,但一直默默爱着我们,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分享着我和时亮一点一滴的快乐,为时亮考上A大建筑系而骄傲,也为我能得奖真心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