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树隐隐 作者:草芯人

【内容简介】

做乌鸡还是做凤凰,这是个麻烦的问题。

麻烦的事,她一向不愿意多考虑。

她只想做最自由的自己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分清乌鸡和凤凰的差别?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加上这样那样的条件?

她就想站在原地,不做任何改变。

——等着某一天

那个人会来主动牵她的手,

不为她是谁,只为她是她!

什么?

她是凤凰,也是乌鸡,还是只命数中的老母鸡!

唉…真麻烦!她可不可以不陪他们玩?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阴差阳错 天作之和

主角:小树 ┃ 配角:柳烟儿、君玉楚、闻燕笙、夏尘阳、柳云济等(按出场次序排)

第1章 楔子

哀嚎、尖叫、血光、剑影…

晃动的火把,泪流满面的娇美容颜…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杀戮的味道,她极力扭动着身子,想努力睁大眼睛看得仔细些。明明睡着之前还是坐在马车上的,清脆的马蹄声,软声细语的催眠曲,还有那个在自己喝奶时总响在旁边的婴儿啼哭声,这会儿…

唉呀,谁压在她的身上?一股温热、黏稠还带着点腥味的东西喷溅到了她的脸上?难道是——血?

杀人了!!!逃命啊!!!

可是,她动不了。

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有很多记忆她是有感应的,却模糊不清。她不知道是不是其他刚出生的孩子也跟自己一样,听得懂身边大人的话?她听得懂!她的小脑袋里还塞满了许多交错的画面,象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她想,如果她不象一个不足月的孩子那般嗜睡,她或许对自己所处的状况能了解得更多一些…

可惜,她只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来到这世上的二十几天里,她大多数时间都在闭着眼睛——睡——睡——睡!

只是,在她的小身子能够承受的某些清醒的时刻,有几张脸,有几句话,有个名字,她还是记住了。

急促的喘气声和刺耳的婴啼声不停地响在耳边,伴着颠簸的晃动,象是有人抱着她不停地在跑。

真吵啊!她记得那个婴儿,那个经常睡在她旁边精致得象水晶做的婴儿。唉,漂亮是漂亮,就是爱哭了些,麻烦!

即使知道身边危机四伏、血雨腥风,正发生着与她性命攸关的祸事…

可她——只是个婴儿,一个嗜睡不爱哭闹的婴儿。

所以,她又无意识地坠入自己的梦里…

第2章 乌鸡与凤凰的差距

盛夏,清晨。

静谧的苍琅山,山腰处座落着一幢古朴气派的大宅院,朱红的大门上悬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匾,上书“苍烟山庄”四个金漆大字。山庄的正门口,有一条两丈余宽的山路直通山下,沿着山路两旁,零星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宅子,与山下的苍琅镇连成一片。

山庄的后苑深处有一个偏僻独立的小院子,一间厢房的门被一个蹩着脚的年轻妇人推开了,躺着床上正睡得四平八稳的人象是有感应地卷起身子,摸索着把薄被拉起来盖在小脑袋上,一动不动地继续自己的好梦。

妇人宠溺地摇了摇头,把端进来的洗脸水放在门边的架子上,慢慢地走到床前,一伸手就把被子掀开。妇人刚要开口,床上的人已经一骨噜地爬了起来,白色的绸短裤,红色小肚兜,也就是个瘦小清秀的小姑娘。她叉着腰站在床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气呼呼地说:“娘,跟您说多少遍了,叫我起床不要掀我的被子。”

年轻妇人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柔声说道:“好,娘记住了,下次不掀了。快起床洗漱,今日是树儿的十岁生辰,娘给树儿做了碗长寿面。”

小树一听,小脸马上转怒为喜,飞块地下床穿好衣衫,接过妇人递来的帕子抹了一下脸,嘻笑着说:“谢谢娘!娘累了吧?昨夜等到很晚您还没有回来,树儿就自个儿睡着了。娘可不要累着噢,累着就不漂亮,当不了美人娘了。”

“小丫头就嘴甜,什么美人娘,让外人听了笑话。娘不累,今日庄里会有很多客人来,娘这几日都在按老庄主的吩咐,帮烟儿小姐赶制今日穿的新衣,你知道,今日也是…”

“树儿知道,今日也是烟儿小姐的生辰嘛。小洛子早就告诉我今日厨房有好吃的了,树儿待会儿就去厨房给菊婶帮忙,顺便…嘿嘿…”小树一脸高兴地打断她娘的话。

“树儿…娘我…”年轻妇人看着眼前顽皮的笑脸有些动容,又发现小树仍是一身男孩子装扮,不由说道,“娘前些日子不是刚帮你做了套新衣吗?怎么还穿这身,好好个姑娘家…”

“娘,树儿喜欢这么穿,出去也方便。娘,您快去忙吧,烟儿小姐那里肯定有很多事等您呢,别管我了,树儿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您走吧,走吧!”小树轻轻地推着她娘出门。

“好…好…那娘去忙了,寿面搁在灶上了,快去吃吧,待会儿要糊了,有事你让冬雪捎个信来,她经常跑厨房,也知道娘在哪儿…”年轻妇人边说边瘸着腿走出小院子。

“知道了!”小树笑着高声应道,大眼睛一直盯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院外,脸上的笑容顿时黯了下来。

她呆呆地站着,童稚的脸上挂着一副不符合年龄的深沉表情,与刚才的顽皮开朗截然不同。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老牛慢步地走到隔壁的灶间。

掀开锅盖,端起那碗长寿面,她拿起筷子搅了几下,下面果然埋着两个荷包蛋。她夹起其中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口,轻笑着自言自语:“年年都记得,真好,小树就永远做小树吧!”

※※※※※※

苍烟山庄的西苑是柳家小姐柳烟儿所住,风景极好。院中有湖,湖边有雅致的闺楼“烟雨楼”,湖中有一凉亭,名为“观荷亭”,亭子四周轻纱萦绕,楼亭之间曲桥相连。时逢盛夏,湖中的荷花开得正旺,荷香四溢,怡人心脾。

“烟儿小姐长得真好看,象画里的人儿似的。”身穿黄色衣裙的小丫鬟秋霜站在亭外,痴迷地透过粉色的轻纱,盯着亭内凉榻上躺着的绝色小美人喃喃地说道。

“那当然,柳家的小姐个个都相貌出众,当朝的皇后娘娘还是苍国第一美人呢。”绿色衣裙的夏风应道。

“再过几年,烟儿小姐就会是苍国第一美人了,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皇后娘娘?”

“嘘,别瞎说!庄主不让议论这事,被旁人听了去就要挨罚了。”夏风朝站在亭内候着的一个粉色衣裙的丫鬟春雨看了一眼。春雨皱了皱眉头,朝烟雨楼示了个眼色。

“这里又没旁人,你和春雨还会害了秋霜不成。”秋霜没看见春雨的眼色,仍然出口说道。

“轻点总没错,走,春雨让咱俩到那边去候着。”夏风拉起秋霜沿着曲桥走到湖边,站在烟雨楼前。

两人都只有十二、三岁模样,虽站着湖边,眼睛还是直盯着湖中的亭子,唯恐错过了主子的招呼。

西苑又分内外两苑,除了蔓姨和春夏秋冬四婢,其它丫头老妈子平日里没有吩咐是不能进内苑的。现在她们站的地方离亭子有几丈远,无论烟儿小姐睡没睡熟,断然是听不到她们说什么的。夏风见秋霜嘟着嘴一声不吭,找了个话题说道:“听说今日闻公子和楚公子都要来庄里给小姐祝贺生辰呢,也不知道到了没有?”

“嘻嘻…秋霜知道有人喜欢楚公子,天天在庄里盼着楚公子来呢。如果以后老庄主为烟儿小姐选的姑爷是楚公子就好了,那夏风就…”

“死丫头,叫你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夏风压着嗓子低声斥道,作势朝秋霜扑了过去,秋霜连连讨饶。

两人嘻闹了片刻,马上又想起什么,迅速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看,确定没人看见,才相视一笑,继续低声聊着。

“苍国开国以来历经了九代,其中有八代的皇后娘娘都是柳家的女儿,烟儿小姐虽只是庄主的侄女,但总归是老庄主的嫡亲孙女,以后烟儿小姐也免不了会进宫。闻公子、楚公子看起来都出生富贵,又怎能与当朝太子相比,与烟儿小姐怕是都没缘份的。咱们四个,将来怕是也得随小姐入宫,老死宫里了。”夏风想着,依自己的出身,一般的富贵人家,只要得小姐怜惜恩赐,还能做个妾室,虽然日后也不指望能夺了姑爷对小姐的那份恩宠,但终究终身有靠,一生无忧。若是入了宫,怕是没什么盼头了。

“秋霜不怕,当宫女就当宫女,只要陪着烟儿小姐就行,去哪儿都一样。唉,要是少庄主不是烟儿小姐的堂兄,而是表兄就好了,那烟儿小姐就能嫁给少庄主,永远留在苍烟山庄了。”秋霜说道,转而一想又继续说,“不过…上次听小树说,表兄妹成亲也不行,要不生出来的孩子有可能又傻又丑,就象山下的那个傻子丑蛋一样,听说他爹娘就是表兄妹。”

夏风原本对自己未来的归宿有些伤感,听秋霜提到小树,面露不屑的神态,口气微讽道:“你别听小树瞎说,她懂什么,大字不识几个。大概是听山下说书的听多了,尽扯些乱七八糟的。小树跟烟儿小姐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听说连时辰也前后相差无几。可与烟儿小姐的命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凤凰一个乌鸡,比都没法比。人长得丑也就罢了,还不学好,当初老庄主要她给小姐做贴身婢女,跟着小姐念书习武,她居然不愿意。整天穿得象个男孩子似的,听说经常有人看到她在镇上的茶楼里,与那些说书的先生到是混得挺熟的。幸好她现在也算不得是苍烟山庄的人,要不然还真是丢了庄里的面子。不过她也挺有自知自明的,进出山庄都走后门,在庄里也就在后苑或厨房呆着,从来不敢到其它苑里来,西苑就更不敢来,有事找蔓姨还都是让冬雪带口信。蔓姨天天在西苑里忙着,也管不了她,以后要想把那丫头嫁出去,恐怕难喽!”

秋霜见夏风脸色不豫,知道她素来看不惯不学无术的小树,偶尔遇到,当面都会冷嘲热讽几句。幸而小树象是年纪小还不懂事,根本没放在心上,见了她们四个仍是笑嘻嘻一脸顽皮的姐姐长姐姐短的。

秋霜听了夏风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笑笑。想到平日里对小树的认识,并没有象夏风说得那般不堪,再加上蔓姨一向对她们四个多有照顾,看在蔓姨的份上,觉得夏风的这番话还是刻薄了些,不由轻声嘀咕:“其实…小树人挺好的,长得虽没有烟儿小姐好看,可也不丑的…”

“夏风,秋霜,你们都在呢!烟儿小姐醒了吗?蔓姨让我刚从厨房端来的燕窝莲子羹,说是给小姐垫垫底,晚上客人多,小姐怕是又得受累了。”白色衣裙的冬雪走到烟雨楼前,脆声说道,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秋霜见了冬雪,不由松了口气,笑咪咪地说:“烟儿小姐睡了有一个时辰了,也快醒了…”

正说着,湖中的亭内传来春雨的喊声:“烟儿小姐醒了,要回房了!”

“是!”三人齐声应道,各自忙碌开去。

第3章 做凤凰也需要本钱

“你以后姓秦,秦小宣,千万别忘了!”美貌的少妇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念叨。

她叫了十年的丁小宣,突然有一天就成了秦小宣,因为她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姓秦的男人。他们努力想营造一个和睦美好的幸福家庭,事业有成的男人,美丽温柔的女人,当然,还有两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但她原来的姓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大家,这个家庭不过是重组修补后的产物,所以她被轻易的改了名字,转了学,彻底脱离了她原来叫“丁小宣”的生活。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因为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可爱却未必谈得上,至少从小到大亲戚朋友老师同学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喜欢独来独往,有点少年老成。

她很顺从地接受了新的生活。从她六岁起,她就学会对周边发生的事情极其地配合。在那对怨偶夫妻吵的天翻地覆时,她可以抱着薯片看着电视笑得前仰后翻。吵闹了多年的怨偶夫妻终究成了陌生人,而且动作迅速地各自再婚。那个最应该在意她改姓氏的男人,也因为一个姓丁的新生儿的诞生,第一次很配合很大度地没有反对她母亲的决定。

她,丁小宣,就这样成了秦小宣。

“姓名嘛,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还不是我。”她喃喃自语,一边奋力用涂改液把作业本上的“丁”字涂掉,然后再写上“秦”。

小手微抖,视线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睛,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滴落到作业本上,把那个刚写好的歪歪扭扭的“秦”字晕染成一朵黑色的小花…

※※※※※※

“唉,怎么又梦到这些了…”小树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懊恼地轻道。

此时的她正躺在“烟雨楼”边一棵茂密的香樟树上,原来想乘着柳烟儿午睡的时候溜进来采几片新鲜荷叶的,只是今日柳烟儿居然睡在湖中的观荷亭内,身边又有三个婢女看顾着,她一时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得躲在树上小憩,没曾想居然迷糊地睡着了。

不远处,夏风和秋霜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进了她的耳朵,她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心道:“嫁不出去又怎样,总比现在就想着跟自家小姐抢相公强。”

春雨、夏风、秋霜、冬雪是柳烟儿七岁以后就随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出意外,以后也都将是柳烟儿的陪嫁丫头。依苍国的风俗,大户人家的陪嫁丫头,十有六七都会被收房做妾。夏风现在就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倒也没什么不妥。

在苍国,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随侍的婢女,样貌上是不会太出众的,至少是压不过主子的。不过,依柳烟儿的天人之姿,四个婢女倒是个个相貌不俗,只是年纪都比柳烟儿大上两三岁,不知道是不是柳家长辈在选婢女时特意而为之的。

当初若不是小树坚持,她现在可能就是四婢之一了,或许“冬雪”这个名字就是属于她的。说起来,当初老庄主的这个提议还是看在她娘的份上,算是对她小树的恩典,可惜她不识好歹,没有接受。

这种让很多苍国穷人家的女儿倾羡的身份和机会,让小树很是不屑。在小树看来,陪嫁丫头纳为小妾也不过是改个名头,那些生下一男半女的算是运气稍好,若是终无所出,一辈子也就是个挂着妾名的仆妇。虽然身在大户人家不愁吃穿,但也没什么身份地位,甚至连自由也没有。这种又当下人还得赔上女人清白的境遇,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她实在无法苟同。

小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对自己的先见之明颇为得意。她得庆幸自己小小年纪就有一个思想成熟的头脑,懂得奉行“从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的道理。现在众人眼中的小树不但乖巧可爱,而且性子活泼,山上庄里从厨娘到马夫,山下镇上从卖菜的到打更的,她无不混得烂熟。所以,连带苍国的风俗人情,忌讳的、盛行的,她七岁以前就了然于心。也幸好这样,才让她没有稀里糊涂地接受那份在她看来糟糕至极的恩典。

※※※※※※

对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前几个月里身不由已的嗜睡,虽说小树不至于耿耿于怀,但也存有不少遗憾,毕竟为此似乎错失了很多可以了解事情本来面目的机会。她记得她开始有清醒的意识时,她的身世经历就是这般模样了。

小树的娘名叫蔓娘,庄里年轻一辈的都叫她蔓姨,至今无人知道姓什么。蔓娘自己不愿意说,也没人逼她说,因此小树也只是小树,同样没有姓。庄里的人只知道,当年年轻的蔓娘被心上人辜负,身怀小树流落异乡,遇见了被一些不知名原因赶出苍烟山庄的柳家二爷,也就是烟儿小姐的爹。当时柳家二爷已在外面成亲,而且柳二夫人也正怀着烟儿小姐。蔓娘被柳家二爷夫妇收留,等小树出生后,蔓娘做了烟儿小姐的奶娘,帮助柳二夫人照顾烟儿小姐。

老庄主突然原谅了柳家二爷,准备迎二爷一家回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柳家二爷带着妻女及蔓娘母女一行五人在回庄途中遇上贼人。柳家二爷奋力还击,一人抵敌,欲保护妻女平安。柳二夫人舍不得抛下自家相公,让蔓娘抱着两个孩子先走,她又折回去与丈夫一起与贼人拼杀。蔓娘虽产后不久,又身中重伤,仍是带着两个婴儿躲过了贼人的追杀。

最后赶去接应的苍烟山庄的人救回了蔓娘、烟儿小姐和小树,烟儿小姐的爹娘不幸双双遇害。据说当时蔓娘伤重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从此瘸了一条腿。因为这段经历,蔓娘在庄里很受仆人们的尊重,加上她识文断字,又有一手不俗的绣工,老庄主一直让蔓娘在西苑里服侍年幼的烟儿小姐,打理烟儿小姐的日常生活,至今已有十年。

小树当初跟着她娘进了苍烟山庄,也算不得入奴籍卖身,何况那年小树以七岁的稚龄,在后山莫名湖里救下庄里的一个小贵客,老庄主一高兴,对小树不识好歹的拒绝也就没有计较,让她仍是保持自由身,而且不做婢女,每月也可以领一份小丫鬟的月钱。加上她娘一直服侍烟儿小姐,月奉也不低,母女俩人借住在山庄后苑一个偏僻的小院里,到也自由惬意。

※※※※※※

若不是苍烟山庄方圆十里,只有庄里的西苑有一池荷花,小树断不会偷偷来此,还听到夏风那番贬低自己的话。

荷花在苍国是极为珍贵稀罕的花卉,养植也极难,只有皇亲贵胄才有资格有能力在府里种植。苍国人是永远无法理解“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的,因为没有地方有这样的景致,没有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连个卖弄、剽窃的机会都不给我啊!”小树好笑地叹道。

想到吟诗作对,她不由看向正从观荷亭里走出的那抹窈窕身影,莲步轻移,袅袅娉娉,仪态万方,宛如穿行在荷花池中的仙子。明明只是个与她同龄的小丫头,却走得那般清雅出尘、摇曳生姿,恁是显出一番超尘脱俗的大家风范来。

烟儿小姐不但姿色超群,心性剔透,而且从小就聪慧过人,所见所识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琴棋书画甚至武功都小有所成,在同辈人中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这在苍烟镇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两年前,八岁的她在生辰那日更是以一首《碧空吟》技惊四座,据说连远在京城的皇后娘娘都特意派人送来了赏赐。

傲人的美貌、过人的才智,烟儿小姐承袭了身为柳家小姐应有的一切。想到先前夏风关于乌鸡和凤凰的比喻,看看树下走过的粉妆玉琢、如芙蓉出水般的绝色小美人,连小树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烟儿小姐确实有做凤凰的本钱啊!”

当然,她只承认烟儿小姐是只将来会一冲九霄的凤凰,可不愿承认自己是只乌鸡。她之所以现在躲在树上,恰恰是为了乌鸡而来。她可不认为自己与那两只被她拔了毛开了膛,就等着偷采几张荷叶包起来裹上黄泥焖熟的乌鸡有什么相似之处。

在她看来,凤凰也只不过是子无虚有、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罢了,倒没有乌鸡来得实在。乌鸡多补啊,延缓衰老,强筋健骨,今日就准备用它来孝敬她那挑嘴的妖人师傅去,顺便犒劳一下自己。

“毕竟,十岁了嘛!”仰头开心地轻语,眉眼嘴角满是自在的调侃。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直射下来,在她的小脸上留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唉,总算十岁了!”半晌,眸光一闪,她又垂下小脑袋低叹,迅速掩去眼底的一抹落寂。

第4章 神仙鸡名字的由来

几骑快马远远地从山下急驰而来,到了苍烟山庄门口都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为首的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华服少年,青衣的那位眉清目秀,面如冠玉,年岁虽轻,眉宇间充溢着霸气,自有一股威仪,使人不敢小觑。与他并肩的黑衣少年,身形健硕,浓眉大眼,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散着狡黠的光芒,整个人透着一股豪迈与洒脱不羁。尾随两人身后的几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均是一身护卫打扮,应是两人的随从。

朱门早已大开,苍烟山庄的大管家柳福带着几名仆人迎了出来,边施礼边说:“楚公子、闻公子,你们可来了,老庄主和庄主等候两位多时了!”

楚三率先跳下马,冲柳福微微点了一下头,手执的玉骨扇“唰”的一声打开,顾自轻摇着走进门去。众人也纷纷下马,闻燕笙率性地拍了拍柳福的肩膀,朗声说道:“柳管家看来过得不错,一年不见,倒是显得越发年轻了。”

“谢闻公子吉言。”柳福作揖笑道,领着闻燕笙紧随楚三走进庄内…

※※※※※※

夕阳西下。

与摆席设宴的苍烟山庄的热闹相比,苍琅山的后山显得格外寂静。莫名湖边,夏日的热风拂过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后变得清凉起来,吹到身上,好不凉爽宜人。

楚三是第一次来莫名湖,沿湖边一路漫步行来,眼前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他不由停下脚步,面水而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和舒畅。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曲词虽有些怪异,听起来倒是悦耳动听。隐约中,似乎还有阵阵诱人的肉香随风飘来。

楚三一时兴起,随着歌声踱步寻去。

“…追逐夕阳的步履。走在林间的小径, 撩过清清小溪, 那儿有一座小小蜗居,等待着我们,踏着夕阳归去…”

小树坐在湖边,摇头晃脑地哼着歌,正准备享受犒劳自己的大餐。她小心翼翼地敲碎黄泥,剥开依然翠绿的荷叶,顿时香气扑鼻而来。

“妖人师傅,小树先享用喽,谁让您老人家的信用一向不好…您大人大量,莫怪啊莫怪!”小树一边嘀咕着一边拿起身边的几根木块,朝远处依次掷了过去,木块准确无误地落在两丈以外的那个火堆上,腾起些许火星,片刻火更旺了。

大夏天做烤鸡,不容易啊!幸好这手掷暗器的本领学得刚巧够用,无心暗中伤人,添个柴加个火,使起来倒挺顺手的。果然还是得什么都要学着点,靠天靠地靠祖宗,也不如靠自己。技多不压身,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

小树边自言自语,边把手探到旁边的湖水里清洗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只肥美嫩滑的鸡腿,张大嘴巴刚想一口咬上…突然眉头一皱,她沉下脸来,转头朝身后看去。

楚三远远地就看到有个瘦小的孩子背对着他坐在湖边,却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警觉,几丈之外就发现他了。

楚三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苍烟山庄杂役小厮的粗布衣衫,长相清秀,巴掌大的小脸上有几块烟熏的污迹,显得格外显眼滑稽。孩子有一头黑亮的长发,随意地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用一支木簪固定,余下的发丝披散在肩上。这似男似女,似孩童又似成人的装扮,集中在一个身形瘦小的孩子身上,居然让人不觉得怪异,仿佛有种浑然天成的自然。当对上那双清澈明亮且带着些戒备的大眼睛,楚三不由心神一凝,只觉得眼前的孩子恐怕不只是一个杂役小厮那般简单。

楚三打量小树的同时,小树也在心里暗暗猜测楚三的身份:锦衣华服,长相雍容,气质儒雅中暗隐霸气,出身肯定非富即贵;手中的玉骨扇,看则普通,实则应该是件护身的兵器,必是个练武之人;腰间的玉佩,镶嵌的那颗宝石叫什么来着…妖人师傅明明说过的…对,黑曜石,看上去十分普通,实际上非常罕见,在苍国也只有皇宫里才有…

想到晚上庄里要为烟儿小姐办的十岁生辰宴,此人应该也是为了柳烟儿而来吧?

思及此,小树放下手中的鸡腿,飞快地站了起来,面对楚三时,已换成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公子迷路了吗?您朝那边直走…”

楚三已察觉小树明显赶人的意图,眼前这张骤变的小脸让他觉得非常有趣,难得捉弄心起,抱拳说道:“小兄弟,叨扰了!楚某是闻歌寻香而来,并非迷路。”

“吔?”小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小兄弟方才唱的是什么曲?楚某象是从未听过,还有这…咦…荷叶?”楚三用扇子指着荷叶,看向小树,象是等着她回答。

没看到人家穿的是庄里杂役的衣裳吗?身份显贵的人有必要跟一个小厮谈论鸡的香味吗?晚上席宴上好吃的多着呢,没必要跟我…小树扬着笑脸,心里却暗自腹绯,猛然看到楚三所指,心一惊,糟糕,忘了荷叶了!

“嘿嘿嘿…”小树干笑着,换上一脸热情,邀请道:“楚公子要不要尝尝?这是家传的‘神仙鸡’…”吃吧,吃吧,吃了就是共犯了,就不要计较荷叶的事了。

庄里的那池荷花是老庄主和柳烟儿的宝贝,若是发现她私采了荷叶,免不了会受顿喝斥。唉,麻烦,麻烦!虽然她觉得几片荷叶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谁让这是在苍国呢!谁让物以稀为贵呢!

“好啊,刚巧有些饿了,楚某就不客气了。”楚三走到小树身边,盘腿坐了下来,然后盯着小树不语。

小树认命地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了他,不忘提醒一句:“楚公子,荷叶…”

“味道不错!”楚三扬了扬鸡腿说道,“‘神仙鸡’?此等美味,唯有神仙才有幸食之。嗯…名起的也妙。”

小树见楚三只字不提荷叶,心情大好,又撕下一只鸡翅膀塞到楚三手里,自己也拿起鸡腿啃了起来。听楚三夸名字取得妙,心里暗笑,明明是“叫化子鸡”的做法,只是苍国的叫化子恐怕没有机会吃到,毕竟一片普通的荷叶在苍国也算是稀罕物。因为荷花多种于皇亲贵胄的府里,当初小树还想取名叫“皇帝鸡”或者“王爷鸡”什么的,如果真这么叫,不知道会不会被按个“蔑视皇族”的罪名…想着想着,她顾自“嘿嘿嘿”地偷笑起来。

楚三看着小树表情丰富的小脸,感觉这孩子实在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初识第一眼那警觉戒备的眼神,似乎有不符年龄的成熟和深沉。方才转瞬即变的笑容,虽笑得天真无邪、圆滑玲珑,实则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此时的样子又完全象个心性单纯的孩子。

“小兄弟叫什么?”楚三问。

“小树。”全部的心思都在美食上,随口答道。

“小树…”楚三轻声念着,心想只是个小名吧,或者并不愿透露真实的姓名?他想到自己,笑笑释然。

“小树是在苍烟山…”

“楚公子,再吃一点吧!”小树清亮略带着点童声的嗓音响起,一块鸡肉又塞到楚三的手里,然后自己低着头猛啃一只鸡爪子,摆明是不想继续楚三的话题。

“山间偶遇,也是你我有缘。小树不必如此客气,楚某虚长几岁,小树唤我一声大哥便是。”楚三也觉得奇怪,虽平日对下人从不苛刻,但也一惯态度清冷,从不喜与人亲近,更别提兄弟相称了,今日这般对小树,倒有点不象自己了。

“小树不敢!楚公子,您再来一块?”一句“不敢”轻易地拒绝了楚三的礼遇,一块鸡肉又塞进楚三手里。

小树心里默念着:“对个孩子就别讲什么礼贤下士了,我可什么规距都不懂,什么大树也不想靠,别怪我不识好歹噢。与你们这些贵人哥哥妹妹的…还是不要了吧!嗯…哥哥弟弟也不行,都是麻烦!”

啃!啃!啃!低着头继续啃鸡爪子。

对面的头越低越深,仿佛恨不得能缩成可以忽略的小黑点。楚三盯着小树乌黑的小脑袋暗自发笑,越刻意逃避,让他越觉得小树小小年纪颇不简单。虽着下人的衣衫,见到他不惊不咤,言语间更是不卑不亢。楚三甚至觉得那句“小树不敢”其实想说的是“小树不想”。

嗯…有趣!有趣!不免逗弄心又起,楚三装作没有明白小树的拒绝,继续热络地说道:“小树,大哥要在庄内住一段日子,大哥明日禀过庄主,调小树去烟霞楼做事可好?”

“吔?”小树吃惊猛咳,抬起头,瞪着大眼睛,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

身上的小厮服是厨房菊婶的儿子小洛子穿小了送给她的,她平日混在庄里或是溜出庄外,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标志来证明她也是有组织有来头的。今日这么穿,完全是为了方便溜进厨房准备那些做“神仙鸡”的调料,没想到…

“楚…”小树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几个人急行而来的脚步声,她反应极快地噤声,拾起面前的两张荷叶,随手扔到旁边的草丛里。两只脚也没闲着,动作迅速地划拉了几下,一堆鸡骨头被踢进湖水里,消失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楚三见状不禁又笑。

“师兄!”

“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