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人大概也是恭候多时,在江敬言放下手的一瞬间就将门打开了。

出人意料的是,开门的既不是江敬言的父亲,也不是他的母亲。

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看起来应该比杨弯大几岁,但大得绝对不多,依然很年轻很精神。

她涂着亚光丝绒质地的正红色口红,一头长卷发披散着,身上是黑色的一字领长袖连衣裙,既显气质,又有风韵。

她还踩着一双足有十几厘米高的高跟鞋,穿着那样的鞋子,她走路依然如履平地,杨弯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呢?是因为这位优雅漂亮的女士走出了门,脚步那样潇洒干脆,可比她穿着五六厘米都跟踩高跷时好多了。

“你们可算来了,董事长和夫人已经等了好久了,快进去吧。”女人十分有礼地请他们进去,眼神落在江敬言身上的时间要比落在杨弯身上的时间多得多,杨弯觉得她这眼神有点熟悉,让她刚才那阵诡异的危机感更严重了,不过对方很快就把全部视线转到了她身上,因为……江敬言进去了,她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人家。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女人摸了摸脸颊,微笑着询问。

杨弯摇摇头说:“没有,没什么。”她快速收回视线,懊恼地跟上江敬言,与他一起面对今天真正要面对的两位大人物。

“爸,妈。”

江敬言站在前面,牵住跟上来的杨弯的手,把她拉到身边,让她一览公婆的真容。

杨弯哪敢多看啊?她仅仅快速瞥了一眼,就被两位长辈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为了不失态,她立刻收回视线盯着地面,作势微微鞠躬,深吸一口气高声唤道:“……爸,妈!”

嗯……这一声激动的爸妈真是喊出了失散多年的感觉。

江敬言稍微有些苦恼地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一副小媳妇儿的模样,可让江爸爸江妈妈甚为惊讶,但二老还是非常给面子地应了下来,穿着旗袍的江妈妈更是上前拉住了杨弯的手,温暖的手让杨弯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朝雍容华贵的江妈妈露出了生涩的微笑。

江妈妈一瞧,忍不住对儿子说:“敬言你快看,有阵子没见,弯弯变得好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了,笑得好乖啊!”

江妈妈说完话就笑了起来,笑得亲切而温柔,杨弯跟着她傻笑,笑着笑着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江爸爸坐在主位上,也满脸笑容地注视着他的妻儿和儿媳,半分董事长的派头都没拿出来,就好像邻家认识多年的叔叔一样,宽容和善得不成样子。

杨弯忽然想起了那晚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她说她的公公婆婆是最开明的公婆了,杨弯琢磨着,也许还得在开明后面加一个词——他们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公婆婆。

杨弯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

她彻底放松下来,坐在江妈妈旁边和她聊天。

江敬言就坐在她对面,身边是之前开门的那个女人。

其实按照身份来讲,杨弯该和江敬言坐在一起的,不过江妈妈好久没见儿媳了,有说不完的话,也不愿意撒开她的手,所以她只能暂时坐在这了。

这个位置不错的,杨弯也想给婆婆留下个好印象,但是……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坐在江敬言身边的女人,她优雅地坐在那,时不时和江敬言说话,两人好像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她不停地说,江敬言也不停地听,并且听得很认真。

杨弯抿了抿唇,心里头空落落的。

第十九章

杨弯心情不太好。

神情也有些消沉。

等待上菜的时候,江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就关心地问:“怎么了弯弯?哪里不舒服吗?”

杨弯摇摇头,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努力不去看对面相谈甚欢的两人,攥着拳头干笑道:“没什么,就是肚子不太舒服,我想去个洗手间。”

她站起来,匆忙地朝公婆道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间。

走出那扇门,杨弯才算是得以喘息。

她捂着心口,使劲想要把心底里那种烦躁感扫出去,但收效甚微。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江敬言和那位不知名的美丽女士认真交谈的模样,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吃,却觉得心酸胃也酸,整个人都很难受。

她迈开步子,问了路过的服务生洗手间在哪,便朝着对方指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到女士洗手间,杨弯迈步进去,洗手间环境很好,不但干净,装修也很奢华,还有专人在门口服务,杨弯被对方盯得不舒服,绕到洗手台最里面,尽量躲避对方热情想要帮忙的视线。

打开水龙头,杨弯捧了一把水在手上,抬眼看看镜子里化了简单妆容的脸,这种淡妆较于真正二十五岁的她实在是过于小儿科了,可对只有十八岁之前记忆的杨弯来讲,却是实打实的难得。

她以前不怎么喜欢化妆,一是没什么时间,有那功夫她都用来勤工俭学和好好学习了。二来……她也不太想把钱浪费在买化妆品上,她本身就不是美人那一挂,长相身材都很普通,再拿多少钱去堆砌也就五六分的样子,所以何不把省下的钱寄回家,或者是用来生活学习呢。

现在不一样了。

她事业有成,年纪也不算大,有资本和时间去打扮自己,经历了七年的时间,她的模样也有了一些不着痕迹地改变,该说是夫妻相吗?她眉眼之间竟隐约和江敬言有些相似了。

记得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夫妻俩在一起久了,会长得越来越像,杨弯很庆幸是自己越来越像江敬言,而不是他像她,如果是像她的话,岂不是拉低了他的颜值吗?

他看起来,真是要配上那位不知名的美丽女士才不至于被拖累啊。

她真的不如对方好看。

可能也就胜在年轻一些吧……但估计也年轻不了几岁。

“我这是在想些什么啊!”杨弯皱起眉,长舒一口气,恨恨地洗了洗手,关上水龙头,忍不住骂了一顿老是胡思乱想的自己,“真是中邪了,像个神经病一样。”

匆匆离开洗手间,杨弯准备返回包间,毕竟今天这场饭局她也算主角,离开太久不好。

可她才出了洗手间,不过一个转弯,就看见江敬言靠在那。

他斜靠着墙壁,微微曲起一条长腿,单手抄兜,另一手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在等她。

是的,绝对是等她,这可是女洗手间,如果不是为了等她,他来这里干嘛?他又不是变态。

杨弯那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了。

她停住脚步,睁大眼睛望着他,江敬言察觉到这股炙热的视线,缓缓抬头望了过去,那个眼神……真是绝了。

要说好看的人,真是时时刻刻都有不同的好看之处。

精英范儿的江敬言,那种眉目清冷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是雪山顶峰上的一捧雪,谁都别想融化他。褪去了那一身冷意的他,变得闲散随意起来,又像是天空中的一团云,洁白无瑕,干净清新,但和过去相同的一点是——他永远都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杨弯哪怕踮着脚尖也够不到。

杨弯这心里头啊,别提多难受了,她使劲地握住拳,不断告诉自己冷静点,然后在这一派冷静淡定的模样下走到了江敬言身边,问他:“你怎么来了?”

江敬言收起了手机,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才不疾不徐地说:“我来看看你。”

杨弯皱皱眉,很无谓地说:“来看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江敬言被她这话说得缄默了片刻,过了一会才说:“我只是想看看你哪里不舒服。”

杨弯当然知道他是这个意思了!可她现在很不清晰很不理智啊!所以她管不住自己的嘴,老是说一些不但让对方尴尬,也让自己尴尬的话。

“知道了,回去吧。”杨弯很生自己的气,带着浓浓的抱怨快速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就闷头往前走,也不管江敬言跟没跟上来。

江敬言注视着她一路往前的背影,她披着头发,穿了件宽松的针织衫,一条舒服的长裤,还有一双平底的小白鞋,那都是很普通的装扮,是女孩子惯有的样子,比起走廊里经过的精心雕琢过的美人实在是不起眼,可他的视线就是没办法从她几乎是有些笨拙的背影上收回来。

他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本来就打算这么一前一后地回包间,但是……

“你走错方向了。”江敬言最终还是追上了她,和她并肩走路,还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有点凉,可她的手更凉,可能是因为刚才用凉水洗过手。

江敬言握住她的手后就皱了一下眉,也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把她的手揣进了口袋,用他稍有些温度的手仔细地替她暖着手。

杨弯一下子红了眼眶,她吸吸鼻子,努力摆正心态,哑着嗓子转移话题:“我们都出来了,留爸妈和那个漂亮姐姐一起吃饭合适吗?”

江敬言瞥了她一眼说:“没关系。那是傅晴,没想到她也会在,所以没给你介绍。”

傅晴?杨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正在努力回忆,江敬言就替她解惑了。

“之前跟你提过她。是酒店的副经理,很有工作能力。”

听起来是工作关系?

杨弯抿抿唇,语气很酸地说:“今天是家庭聚会,酒店的副经理为什么会来?”

问完了这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明摆着一副吃醋了的样子,杨弯后悔地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她偷瞄了一下江敬言,他侧过头扫了她一眼,没停留多久就转回了头,倒好像是没听出来她的吃味,杨弯非但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更生气了有没有!

其实江敬言多无辜啊,要是换做以前,他肯定听得出来她是吃醋了,但现在他根本不觉得她喜欢他,所以他完全不会自恋地往那方面想,他甚至还就事论事地给了她解释。

“我请她帮忙去机场接我爸妈。”江敬言说,“餐厅也是她安排的,大约是时间有些晚了,所以爸妈才留下她一起吃饭。”

杨弯心里头好像堵了一口气,眼见着就要到达包厢门口了,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江敬言跟着她一起停下,转过身来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她。

杨弯看了他一会,鼓起勇气说:“我可以陪你去接爸妈的,虽然我不记得他们了,但是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表现得很好的,就像刚才那样……”

江敬言安静地听她说话,她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就被融化一分,他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他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了。下次我们一起去接他们。”

杨弯咬了咬下唇,还是不想回包间,就这么和他在这面对面干站着。

片刻之后,大概是看她实在太别扭,江敬言又补了一句:“让傅晴去机场也是因为我没时间。你最近几天似乎不太想理我,我只能拿出点时间用来说服你,并且得做好被你拒绝的准备。”

此话一出,杨弯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羞愧地自己先跑回了包间,江敬言跟在后面慢慢走,她进去了一会之后,他才跟进去。

傅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示意他快坐下,江敬言瞥向他对面位置上的杨弯,她闷头坐在那,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蔬菜。

“妈,换个位置。”

江敬言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可真是让包间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了他。

尤其是杨弯和傅晴。

傅晴惊讶之余,眼底还有些失落,但她隐藏得很好,很快就重新温雅地笑了起来。

倒是杨弯,一直不掩惊讶地盯着她,直到江妈妈笑眯眯地站起来。

“你也真是的,我这才回国,还没和弯弯好好亲近一会呢,你就等不及了?好好好,把老婆还给你。”江妈妈笑吟吟地绕到桌子对面,坐到了儿子的位置上。江敬言并未反驳母亲的揶揄,低着头将两人的餐具对调,然后才落座于杨弯身边。

杨弯捏紧了筷子,竟有些难言的紧张。

她快速瞟了他一眼,他坐在那有些懒洋洋地和父亲聊着天,江爸爸一点都不挑剔儿子这副闲散的样子,反而笑着说:“有阵子没见,敬言好像比之前放松了不少,倒有些念书时的样子了。看惯了你成熟稳重的样子,爸爸还挺怀念你年轻时的吊儿郎当的。”

江妈妈听了这话就翻了翻白眼:“得了吧老江,当年也不知道是谁整天在家里发愁儿子不听话不服管,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差点没地中海。”

江爸爸死不承认:“反正肯定不是我,要么是你看错了,要么就是你产生幻觉了。”

江妈妈哼了一声说:“对对对,是我产生幻觉了,整天发愁的人不是你是我,逼着敬言放假时去上一堆没用课程的人也不是你是我,不过那堆课真是白花钱,不但没效果,反而把孩子搞得更叛逆了!要不是遇见弯弯,我估计你这辈子还真没机会怀念敬言的吊儿郎当。”

杨弯闻言忍不住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瞟了一眼江敬言,他坐在那听着也不反驳,看样子,好像……真的像婆婆说得那样,让他改变的人……是她?

所以,把他变成她刚醒来时见到的那副理想型的人,是她?

杨弯眨巴着眼睛,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的饭局要比之前气氛好了许多。

身边的人从婆婆换成了丈夫,杨弯不用再盯着名义上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热聊了,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反正是有劲头吃东西了。

但也仅仅是有劲头,她可不能吃太多,还得挑着少油少盐的青菜吃,因为她在减肥。

好煎熬啊,之前减肥,家里就她和江敬言吃饭,江敬言本来就口味清淡,吴妈也不会做什么肉啊之类的好吃的,所以她倒不觉得吃草有什么不好,但是现在……

好想吃那道糖醋排骨怎么办。

杨弯盯着糖醋排骨的碟子咽了咽口水,江敬言就坐在她旁边,早看见了她那副眼睛都绿了的样子,他手握着筷子,不着痕迹地调转夹菜的方向,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杨弯眼神一顿,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他收回筷子的动作移动,直到他把排骨放在了他干净的碟子里。

“……”好想吃怎么办,真得好想吃啊,可想想身上的肉,想想衣柜里那些XS、S码的衣服,杨弯又极力地克制住了。

“想吃?”在江爸江妈和傅晴聊工作的时候,江敬言用筷子戳着他碟子里的糖醋排骨,问身边眼巴巴看着他菜碟的杨弯。

杨弯多想点一下头啊,可是……不行!

要忍耐!

连控制身材的能力都没有,还想战胜什么呢!?

于是乎,杨弯特别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想吃!”

江敬言微微抬眸:“是吗。我以为你刚才那个眼神是‘给我一口,就一口’的意思。”

杨弯快哭了:“我真的不想吃,一点都不想吃。”

江敬言闻言点了一下头,用筷子夹起那块排骨,缓缓放进嘴里,极其斯文地咬了一下口。

味道一定很好。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杨弯眼睛都红了,她忍不住问:“好吃吗?”

江敬言点点头。

杨弯扁扁嘴。

江敬言又问了她一次:“想吃?”

杨弯这次没能像刚才那样坚定地否认。

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咬着筷子说:“不、不想吃。我、我在旁边闻一下就好。”

饶是淡定自若如江敬言,也快要被她这样的反应逗笑了。

他弧度微小地提了提嘴角,当着杨弯的面,一点点把那块排骨吃掉了。

杨弯红着眼望他,在他要丢掉排骨的骨头时,委屈巴拉地说:“那个,骨头能别扔吗,给我嗦一口。”

江敬言动作一顿,转过头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把骨头给扔了。

杨弯吸吸鼻子,转回头准备继续啃自己的青菜,可不过眨眼之间,一小块排骨就放在了她的碟子里。

她惊讶地望向身边,江敬言慢慢收回筷子,对她说:“只吃一块。”

杨弯愣了愣,随即展开灿烂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夹起排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暖洋洋地“嗯”了一声。

像一颗小太阳。

一颗明艳照人的小太阳。

不单单是江敬言,连坐在对面的傅晴也被这光芒照耀到了。

她缓缓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对面夫妻二人的互动,眼中的伤感和遗憾渐渐难以掩盖。

最后,她为避免失态提前离席了。

没人过于关心她离开的借口是真是假,她不过是为江家打工的人而已,他们才是一家人。

对啊……他们才是一家人。

这么多年了她难道还不清楚吗?

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抱着双臂站在酒店门口的冷风中,傅晴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幕的车水马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