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巧。

传闻中沉香楼最上品的胭脂,具有天宫仙子才有的神力。

外人以为天宫巧失传是因为没了方子,可我身在玉家一清二楚,这张配方是被奶奶保存着的。

常年来我都是温顺憨厚的,奶奶对我根本就没有防备之心,所以我顺利地偷到了那纸配方,自此后便研制起来。

我全心全意扑在天宫巧上,只想能够尽快做出成品,早日交给小姐,早日报仇雪恨。就是在这段日子,我忽略了卿妹,和她渐生隔阂。

我有些不敢面对卿妹,偷偷研制天宫巧,使得我在她面前总有份羞愧感。奶奶对我那么好,卿妹那么信任我,我却偷玉家的东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小人。

阿芙蓉,五石散。这些禁制之药难以买到,我书信给小姐求助,她想法弄到给我送来。我摆弄着这等蛊惑人心的邪物,心中的愧疚愈发浓厚。

卿妹素来天真无邪,她一直以为我是忙于生意,她只是不高兴出门玩耍的时间变少,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常。可是奶奶却把我的变化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我疾速消瘦下去,我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脑中就像绷着一根脆弱细弦,稍不注意就会断开。

那天,奶奶终于问我想不想回家看看。她以为我如此忧虑是因为要入赘玉家,作为男人心里面觉得对不起父母宗亲,所以奶奶说让我回家乡看看。

我答应了。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一来方便我专心研制天宫巧,二来我是有意逃避,以此来缓解胸中的憋闷窒息感。

一别三月。待我满怀憧憬归来,方觉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便再也拉不回来。

卿妹变了。她的生活里不再只有我和奶奶,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心间。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认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只看到她满脸明媚的笑容,和眼里那抹情窦初开的娇羞。

嫉妒,我生平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很酸很苦,更多的是不甘心。

凭什么?我陪她十年爱她十年,竟然比不上外人的三月!

我找那男人谈判,我开出很高的价码,要他离开她。

一如初见,他乍看柔情的凤眸里藏着说不出的攻击性:“你觉得她就值这点银子?”

我问:“你想要多少?”

他抿唇,笑着扔下一句话:“玉家大小姐,自然值整个沉香楼。有本事,你拿沉香楼出来跟我换她。怎么样?”

他一味挑衅,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我怒然拂袖而走。我要回去告诉卿妹,这个男人是多么卑鄙无耻,我一定会把所有虎豹豺狼赶离她身旁。

没想到我才到家门口,卿妹就哭着一头撞进我怀里。

我默默听着她哭诉,心里像被人一刀刀割下血肉,痛得难以复加。

“你…你不喜欢我?”我问。

“怎么会不喜欢你?但你是我哥啊…再说我要是嫁给你,他怎么办…”

原来这十年我都在自以为是,在她眼里,我所有的关护爱意都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常道女人善妒,男人妒忌起来也一样。我听她再次提及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我卑鄙地想,只要占有了她,她就是我的了,没人抢得走。

她挣扎哭闹,流着泪求我。我努力忽视自己的心软,一意孤行。

噬人火焰腾起,大错酿成。

我竟然伤了她。

她扯掉我送她的玉扣砸在地上,扔给我“恩断义绝”四个字,决然跑开。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愣愣看着断玉,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想,也想不起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期盼地惊喜抬眼,以为是卿妹回来。

“琅儿。”

是奶奶来找我。我敛起悲意,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扶她到旁边坐下。我问她这么晚过来有作甚?

奶奶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沉沉一叹:“卿意她…唉。琅儿,婚事便算了罢。奶奶再为你重新找个好姑娘。”

奶奶这是什么意思?连她也要抛弃我,转而认可那个男人?

我求奶奶:“我不想要其他女子,我只喜欢卿妹,我要娶她!”

奶奶劝我:“可她的心思不在你这里。你们都大了,奶奶管不了你们多久了。可我不想看到我最疼的两个孙子闹成这样…琅儿,算了罢。”

“不行!你忘了你是怎么许诺我的?你把我当什么?有用的时候就用,用完了就一脚踢开!你答应了把她嫁我,她就非嫁不可!”

我冲着奶奶狂吼咆哮,奶奶惊愕,手掌颤抖:“你、你…”

就在此刻,奶奶突然发现案桌上的胭脂。她连番责问:“琅儿你为何会有此物?!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你啊你,这个东西碰不得!沾也不能沾!”

我冷笑:“为什么沾不得?你不就是怕我一个外人知晓你们玉家最重要的秘密…卿妹不把我放在心上,连你也防着我!”

我们争执起来,无人注意打翻的灯油点点渗到地上,更没察觉桌底下罪恶之源的悄悄燃起。

当浓烟呛得我喉咙剧痛,我才发现火势有多凶猛。出去的门被堵了,房梁被烧得快掉下来,烈焰火海中,奶奶搡我一把。

“从窗户跳出去!”

匆忙中我摸索着从地上拾起玉扣,想拉着奶奶一起走,却被从天而降的木头打中了臂膀。

“琅儿快走!”

我终是顺利逃了出来,而奶奶便跟着那所房子,轰然倒塌。

无边的红色刺得我眼痛,我这才清醒过来。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个对我恩重如山的慈祥老人,被我害死了。要是卿妹回来得知,她会怎么看我?

带着惶恐害怕和满身伤痕,我跌跌撞撞跑出玉家大门,只想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就像第一次离开华州,这次我的离开,也充满了无限的迷惘。漂泊数日,身上的伤口早已腐烂生疮,我没有医治,我用浑身的痛来惩罚自己,这样心头的罪孽感才会减少一些。皮肤烂了,心也烂了,我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有人把我捡回去,喂我吃药给我养伤,这是另一个慈爱老人,恍惚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奶奶。

我沉醉在他们的一腔好意之中,我想,就让这个梦做得久一点罢。

当我知晓他们决定在我身上试验换脸之术,我并未有多么吃惊不愿。受人点滴恩惠,自当涌泉相报。他们照顾我那么久,我付出一些又怎么了?

可惜的是,这场梦又该醒了。

喝了麻沸散,我躺在榻上,感受着刀身划过肌肤的割裂感,木木的,并不疼痛。

眼皮渐渐发沉,我又做梦了。

阳春三月,银铃笑声钻进我耳朵。

秋千上,一个玉琢般的玲珑小女娃荡着双脚,歪着头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好似春风吹进心田,我不自觉声音放柔:“阿杉。”

“那我叫你三哥哥好不好?”

“…好。”

作者有话要说:嗯,番外还有一章,就是万众期待的那啥啥啥…乃们懂滴!

很多童鞋问开新文的事,下本的构思已经初步成型了,会是个欢乐向的轻松故事,依旧古言。等存稿多一些就开。收藏专栏吧,开新文第一时间知道。

69、番外三 遇

竹影摇曳小轩窗。

一堆劈成松针粗细大小的檀香木屑堆积在瓷瓮中,紫砂茶壶里飘出团茶的味道。香氛满室,一道倩影静坐在旁,默然等待。

茶好,起身,执壶,倾注,浇木。

红莲素手举着茶壶,缓缓向檀木上淋洒热茶,不停翻动。均匀之后,她又盖上盆盖把淋漓香气封锁在瓷瓮内。

这方事毕,她转身出了房,到房屋常年背阴的一隅,去检查地上晾晒的檀木屑。这些木屑经过三天三夜的茶水浸泡,又要经过两三日的通风阴凉,直到内芯干透,方才算得完成了第一步。

收起晾干的檀木,她取来蜂蜜和高粱酒,按照一两檀木,两钱蜜,四钱酒的比例把东西搅拌在一起,又浸上三日。

三日取出再晾晒,晒干后进行炒制。大火半刻,中火一刻,小火半刻。直到檀木上方飘起紫色烟气,便算炒好了。

一味香药配好,并不直接制香。而是要放到地窖存放一段时间,称之“窖藏”。经过窖藏的香药,其味更加浓郁悠远。

香药磨成香粉,然后加入木粉、榆皮粉,还有少许硝石,和温水拌成泥状。经由紧密压制,最后切成条状阴干,便算大功告成了。

这是普通的檀木佛香,庙宇常用,香客无论贫富都买得起,亦称平等香。

“香夫人!香夫人!”

门外有人唤,这做香的女子便放下手中活计,去打开了小院木门。

“徐婶,有事?”

来人夫家姓徐,是位中年农妇,体型偏胖,面容亲切。她见人先笑,递上一篮子鸭蛋:“喏,我闺女托人捎来的,专程要我好好谢你!上回若不是你帮忙,我家可就出丑了!”

徐婶女儿月前出嫁,可是负责妆扮梳头的喜娘却临时摔断了腿来不了,眼看迎亲的人都进了村口,新娘子还素着一张脸,徐婶是急得团团转。这时邻居香夫人主动开口帮忙,她很快取来黛笔胭脂,为新娘子妆扮一新不说,还把模样描得美了几分,总算补了这岔子。

被唤作香夫人的这女子连忙推辞:“您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哪儿能收您的东西。”

香夫人平素为人冷淡,在村里人缘很一般,不大讨喜,就算是邻居,徐婶也和她往来不多。可是经过上回的事,徐婶发现她其实人不错,只是天性清冷,不太习惯与别人亲近而已。

徐婶把篮子往她手里一塞:“收下收下!跟我还客气个啥!对了,你家小香在屋里头?我家大牛老念叨着她呢,有空带她上家里来玩儿。”

正说着,从院子里跑出来个三四岁的小女娃,长得粉嘟嘟的,凤眸樱唇,可爱得紧。

“娘亲,娘亲。”她咯咯笑着跑近,举起手里的东西,“你看我捏的香丸子!”

香夫人看了看那团五颜六色的东西,哑然失笑:“你玩儿泥巴了?”

“才没有呢!”小香摇摇头,努嘴道:“我是拿花瓣儿捏的,你闻,香喷喷的。”

徐婶见状夸道:“哎呦我们小香可真乖!这么小就知道帮你娘做香了,好样的!”

小香得意地把下巴一昂:“徐婆婆,我不仅会做香,我还会晒香装香咧!”

徐婶哈哈大笑,香夫人也抿笑着摸摸她的头:“是是是,你最能干,你是娘亲的小宝贝。”

小香主动帮忙,抱着篮子把鸭蛋拿进屋里。香夫人请徐婶进家里坐坐。

徐婶摆摆手:“不用了,待会儿我家老头子和儿子就从田里回来,我得做饭。你呢?灶火烧上没?”

香夫人望了眼院子里晒的香料,赧然道:“还没…做香一时做忘了。”

徐婶嗔怪道:“看你多马虎!大人经得饿,小娃儿可不是铁打的。得,你今儿个也别开火了,到我家吃去。我给小香炒盘她最爱的菇子鸡蛋!”

经不住徐婶的再三邀请,香夫人粗略收拾一下,牵着小香去了徐家。

地里干活的徐家父子回来,众人围着桌子坐下,徐娘和她儿媳妇端上几个农家小菜,香夫人打开带来的酒,给在座各位一一满上。徐叔领头举杯,大伙儿先喝一盏,就算正式开席了。

饭吃完,小香跟着徐婶的孙子大牛在房里玩,香夫人跟着徐婶收拾碗筷,拿到厨房清洗。

徐婶喝了酒有些脸红,说话胆子也大了许多,直接说道:“香夫人,你莫怪我老婆子多嘴。虽然你靠着这门做香的手艺吃饭养孩子,可家里没个男人始终不妥。再说小香儿年纪还小,你又要做生意又要照顾她,实在也忙不过来不是?依我说啊,你年纪还轻模样儿又生得好,再找个男人不难的。你晓得隔壁村子开私塾的李官人不?就是白白净净的那个。他上回来吃酒看上你了,私底下托我问问你有没有再嫁的打算?他虽然没成过亲,可他不介意你带着小香,他说会视如己出。我瞧他像是个会疼人的,又是读书人,你嫁她也不算委屈。香夫人,你意下如何?”

香夫人洗着碗,微笑着摇头道:“徐婶我知道您好心,但我实在没这心思。虽然平日就我和小香相依为命,可我觉得这样挺好。”

徐婶有些失望,劝道:“现在你觉得没啥,可等小香长大嫁了人,就剩你一个人太孤零零的了。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是不是还记着以前的相公呢?可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来找过你…”

“徐婶,”香夫人笑容温婉,口气却很坚决,“以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相公什么的,我更是没有印象。我也不是念着谁,我只是不想改变现有的日子。”

村里人家睡觉早,收拾好厨房香夫人就带着小香告辞了,回了自家院子。

晚间,小香洗了澡钻进被窝,拉着她娘非要说话。

“娘亲,大牛说他生辰快到了,到时候徐叔叔会带他去城里看戏,还给他买糖人儿扎风筝…他想要什么他爹就给他什么,有爹爹真好。娘亲,为什么我没有爹爹?”

香夫人摸着她的头,柔声道:“你有爹爹的,每个人都有爹娘。只是你爹爹现在不跟我们在一起。”

小香撅着嘴:“那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不是不要我,不要娘亲?”

“我想他应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所以才被迫和我们分开。他会来找我们的。”

“娘亲,爹爹长什么样?我从来都没见过他呢…”

“他和小香长得很像很像,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样。”

“唔…我想见爹爹。他要是再不回来,我以后都不要他了…”

不一会儿小香便不再说话,沉沉睡去。香夫人轻轻在她额头一吻,帮她掖好被角,然后吹灭烛火,也躺了下来。

幽沉黑夜,她睁大眼盯着头顶幔帐,毫无睡意。

小香的父亲,她的夫君,长得什么样?其实她也不知道。

她是一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人,她醒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名字——忘知。

给了她名字的这个人,是一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年轻男人。她想他应该不是她的相公,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反正感觉上他就不是。

他给了她名字和一个包袱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忘知忘知…到底是忘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她猜测过去的自己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否则手上怎么有枝纹绣的红莲?这些玩意儿,烟花之地才比较常见吧。

所以她没有过多探寻以前,而是准备开始新的人生。忘了便忘了罢,如果是太过不堪的人生,还是不要记起才好。

一切好似都在按照既定的走下去,这时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从天而降。

她怀孕了。

对于平常妇人来说有孕自然是喜,可是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而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喜讯。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为何,她几乎想都没想过要拿掉这个孩子,从她知晓有个小生命在自己体内的那一刻起,她就义无反顾地坚持要生下。

十月怀胎,独自分娩。婴孩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刹那,她开心地哭了出来。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期望能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家伙来到这个世上,如今这个心愿终于达成了,她怎能不喜极而泣?

这个女孩儿被取名为小香。如今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做香的手艺却是上乘,应当是以前余留下来的。除此而外,以前的东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唉…”

香夫人不觉幽幽一叹,侧首看着女儿恬静的睡容,轻声问道:“小香很想要爹爹么?”

每月香夫人都要去城里给一家香料铺子送香,这日她一早便收好十来包平等香,带着小香一齐进城。

顺路坐上村里佃户的牛车,小香捂着鼻子,偷偷在她耳畔抱怨道:“娘亲,臭臭…”

香夫人竖起指头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把荷包拿出来闻闻。”

话刚说完,一幕场景如闪电般划过眼前,一个男声仿佛在耳边响起。

“你不是有个香包么?拿出来闻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