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截杀皇上,去太庙…”她断断续续地咬着这几个字,模糊中,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抬手抚住了她白皙的额头。

凝月清醒过来,惊骇地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慌忙掀掉衾被直起身,双腿却是涨裂的疼痛,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定眼一瞧,软锦睡袍下大块大块的瘀青,隐隐透着药草的腥味,让人触目惊心。

自己定是摔伤了,这张脸伤了没有?

厚重的幔帐很快地被人撩开,一名绿衣侍女站在她的面前:“娘娘,您醒了?请您吩咐。”

“镜子…”凝月双手覆面,几缕长发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侍女刚将铜镜呈到面前,她一把抓住,仔仔细细地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细润如脂,不见一丝瑕疵,因为披散着长发,秀眸惺忪,比往常更显娇媚。凝月这才躺了回去,长长地舒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庆幸,还是为了殷雪玫。

绿衣侍女恭声道:“娘娘,王爷昨晚一回来臼您的伤情,还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禀告给他。”

“皇上那里怎样了?”凝月淡淡地问,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听几位爷说,皇上、皇后都安然无恙,那帮匪人死了不少,其余的都逃跑了。”侍女细声细气地应答,“奴婢就知道这些。”

凝月挥了挥手:“你去端水,我要梳洗。”侍女刚走,她直愣愣地望着幔帐,帐外的光与影徘徊在上面,一圈一圈的,像是无数个心结,难以排遣。

不是没有想过,她这次的义无反顾,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她本以为,宋鹏会给哥哥凝天某些功名,但她错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凝天竟然成了宋鹏的帮凶,这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她感觉,她与凝天,正一步步滑入宋鹏设下的圈套里,无法摆脱。

她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颠簸与荣华,其实是场不能回首的梦魇。应了这个冷姓,她本不属于自己。她只能在夜里悄然滑行,一旦被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凝天尽快从宋鹏的桎梏中逃离,离开这个地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泛起苦涩,知道,所有的一切自己必须一肩扛下,没人帮她。

一个人已经悄然进入了大帐内,默默地注视着她,神情带着温和愉悦。她的唇角微微地抿着,眼中似梦非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那样的容颜,在他眼里是温柔的也是艳丽的。他开心地笑了,笑意一如杨柳春风。

“喂。”他笑唤,轻轻的。

她似乎吓了一跳,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潮红,迅速地覆盖在她的眉目间。眼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晦暗不明地闪动着。

“怎么啦?在想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捉住她的手。

她一震,想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中。他随手拭了拭她的两腮,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还好,没发烧。”凝月被他情意绵绵的样子软化住,想推开又不舍,只有庸散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皇上…没事吧?”她的声音很轻。

肖衡揉着凝月的手,与她五指纠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父皇他们没事。就是让那些人跑了,后来追上几个,没料他们当场咬舌自尽,他们定是不愿生身落入对方手中。”

凝月“哦”了一声,默不作声。

他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划着圈,似乎在犹豫什么,好半晌,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截杀父皇的?”

他的声音很柔软,却像重锤敲击在凝月的心头,她的身体立刻僵住。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一)

这年冬天的稽阳城,天空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万物萧条,草木零落,凛冽的寒风自灰色的城墙砖间穿梭而过。

城里的贫民坊区多在靠近郊外的城角,冬日里更显荒寒,路上偶然有衣衫褴褛的,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行走,更多的都是瑟缩着身子匆匆往来。

那条寻常沉寂的里弄却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从自己屋里探出身子,相互打听着,朝着里弄深处一户人家窃窃交头接耳。

“唉,可怜哪,冷先生的女人去了京城两年,至今还下落不明…”

“冷先生想是过不下去了,如今把房子都卖了,这数九寒天的,教三个孩子怎么活?”

“冷先生好歹还是街坊里弄最有学问的,秀才家丢不起这张脸,凉了心,恐怕要远走他乡了。”

“咱们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银子供孩子读书?冷先生当了几年教书匠,越当越穷,又拖着三个娃娃,够难为他了。”

“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唉…”

随着冷先生家的木屋门吱嘎开了,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教书匠冷成胜推着二轮的木车出来,车上堆满了杂乱的什物,里面相依蜷缩着四岁的女儿凝月、二岁的小儿子豆子。外面的寒风刮得凝月打了个寒噤,她赶紧拉了棉被的一角,盖在自己和弟弟身上。

当父亲从买主手中接过银锭,呆坐了半天。小凝月懵懂地意识到,这个家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父亲含泪朝她说道:“凝月啊,你娘不会回来了,爹实在无能为力…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凝月懂事地点了点头,只要离开能让父亲快乐,就算在外面忍冻挨饿她也情愿。

冷成胜推车有点蹒跚,后面六岁的大儿子凝天过来帮忙。在众人同情的目视中,木推车摇摇晃晃地朝着里弄外面走。

有人不禁喊了一声:“冷先生,您这是上哪去?”

冷成胜不言语,只管沉默地走着。

有人指着豆子半露的小脑袋,叹息道:“还是龙凤胎呢,那女人带着小女儿走的。要是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造孽…”

冷成胜似乎听见了后面的议论声,步履加快,不大工夫,他们出了弄堂。站在大街上,冷成胜抬眼望着灰茫茫的天色,终于重重地吁了口气。

“爹,我们上哪?”凝月脆灵灵的声音。

“走到哪,算到那。”冷成胜的声音里透着阴郁恨奈。

这天半夜,稽阳城漆黑的上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二)

十年后。

凌霄峰位于距离稽阳城四十里开外的溱州,站在峰顶往周围眺望,但见云雾缭绕间满目葱翠,正是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层叠起伏的绿意把站在山峰上指手划脚的两个人,搅动得心神荡漾,眉飞色舞。

一身宫服模样的男人稍显满意地颌首,身边察言观色的溱州郡府大人恭言道:“张公公请看,此地时有虎豹出没,正是狩猎的好地方。二位皇子若是光临此地,此乃溱州百姓莫大的荣幸,到时下官封了此山,确保二位皇子的安全。”

张公公操着尖细的喉咙,慢条斯理道:“皇上说了,二位皇子春猎不得惊扰平民百姓。此事若是张扬出去,传入那些刁民叛党耳里,对皇子的安全反倒不利。”

郡府大人连连称喏。

张公公的语气缓和下来:“听说溱州一带物阜民安,时和景丽,果然名不虚传。”他指着山腰连绵的茶林,“溱州的‘紫气东来’就产自此地?”

“那是那是,极品贡茶,‘紫气东来’这名字还是先皇赏的。”说起好茶,郡府大人不禁带了几分骄傲,“现今正是采茶好时节,贡茶需清明日前到京城,才能赶上宫里的清明宴。从溱州到京城行程五百里,那可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二日之内呈献给皇上。”

末了,不忘加一句:“张公公此番辛苦,带几盒回去尝尝,务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张公公开了笑颜,频频应道:“好说,好说。”

双方都得到了满足,开始下山。郡府命令属下的几名卫士搀扶着张公公走,自己在前面引路,谈笑风生间已到半山腰。

突然,郡府似乎发现异样,在前面停止了脚步。张公公疑惑地张望过去,前面树丛里有窸窣的声响,接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大虫从树丛间一闪而过。

“是豹子!”张公公惊呼,腿脚哆嗦着躲到了卫士的后面。

郡府也发现了,脸色突变,使劲喊后面:“快取长戟!快取长戟!”

后面的卫士操着长戟,战战兢兢往树丛里移步,还没走近,从里面率先窜出一只小豹子来,众人惊骇地后退几步,卫士“妈呀”叫着转身想跑。

小豹子哈哈大笑,竟然站了起来!出现在眼前的,原是一名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但见他取下披在身上的豹皮,搭在肩上。树丛里又跳出几名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冲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大人们,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郡府惊出一声冷汗,张公公生气地呵斥:“野小子,没教养的,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孩子们一哄而散,欢叫着,像跳跃的小鹿奔向山去,眨眼就消失了。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三)

披豹皮的男孩跑向了茶林,摘茶的姑娘们纷纷让了让,男孩径直过了蜿蜒的茶丛,跑向自己家的茶园,边高声叫嚷着:“姐,我来了!”

十四岁的冷凝月正埋头细心地采着茶。茶牙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她必须选其中枝颖拔尖的采,这样才能卖得好价钱。今日天色晴好,太阳升起时她上了山,已经过了四个时辰,还是难以放满一笼。

听到叫唤声,她直起了身,阳光照着她清秀的脸。看见弟弟,她灿烂地笑了,露出齐整碎玉般的牙齿:“豆子,又在吓唬谁了?”

豆子得意地扬着手中的豹皮:“那些大人看见我都喊救命,真好玩。”

村里的猎户送了他这副豹皮,小伙伴们天天围着他,他自然成了孩子王,天天拿豹皮炫耀。

凝月含笑收起了茶笼,牵着豆子的手。已近午时,她还要赶回家做午饭,爹和哥哥凝天一定等着她。

茶坡下有人正在收购茶叶,那人看了茶色,称了称,给了凝月一串铜钱。凝月谢过,姐弟俩高高兴兴沿着茶路走,穿过水瀑飞溅的山涧,拐向通往柳溪坞的山径小道。

小径两边的细柳娇柔无力地垂着,桃花开了,粉红的落英铺满一地,艳艳得触目。闻着花香,溪水带着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潺潺流过,凝月给豆子洗了把脸,这才哼着小曲进了柳溪坞。

十年前,那场鹅毛大雪阻断了冷成胜继续往北的道路,却让他很幸运地在柳溪坞这个穷乡僻坳里落了脚。

冷成胜用手头剩下的钱,安置了三间茅屋,开辟了一亩茶园,全家总算安定下来。

靠茶园的收成,只能勉强渡日子。柳溪坞的村民识不了几个字,清高的冷成胜将希望寄托在十六岁的凝天身上,虽是苛刻了些,毕竟花了不少心血。这回凝月和豆子进了院子,听见爹的房间里传来责骂声,他们也是司空见惯,径直进了厨房。

“姐,我饿。”豆子摸着肚皮,巴巴地看着凝月。

“姐马上做饭给你吃。”凝月安慰着弟弟,揭了锅盖,见里面还有一点早上剩下的,忙烧把柴热了热。豆子如获至宝,端着坐到饭桌旁吃,连同碗里的饭汁也舔了个干净。

凝月失神地看着弟弟的馋相,她虽比弟弟只大两岁,这十年来,豆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眼下豆子长得快,她做姐姐的还是没有好东西给弟弟,想着想着,她心头一酸,眼里盈满了泪水。

做完了饭,她进爹的房间收拾东西。

冷成胜一手拿书,一手操着细竹枝,强迫大儿子背其中的一段。

凝月笑盈盈地看了看他们。

凝天翻着眼皮,干涩地背诵着:“…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子曰…子曰…”

冷成胜手中的细竹枝打在凝天的部:“昨晚刚背的,现在又忘了,不成器的东西!”

院子里刚巧有人在唤冷先生,冷成胜出去时依然教训道:“没想出来,回头再抽你。”

凝天嘶牙咧嘴地摩挲着被打的部位,眼光转向凝月。凝月咬唇一笑,轻声提醒他:“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不一会冷成胜进来,凝天像换了个人似的,背诵如流。冷成胜不经意地点头,瞥了一眼凝月,又教训起儿子来:“你妹妹已经忙了半天了,你才精进这么一点,孺子实不可教,先去吃饭!”

凝天逃也似的出去了。凝月正想跟着出屋,冷成胜在后面叫住了她。

“凝月。”

她回过头去,冷成胜默然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搭了她的肩。

凝月发现,自己眼里向来文质儒雅的父亲日渐憔悴,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才入壮年的父亲过早地衰老了。

良久,冷成胜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怎么所有的聪慧全在你身上了?你要是儿子该多好啊!”

凝月眨了眨眼睛。冷成胜不再说什么,再次轻拍她的肩,低着头走出了房门。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四)

平和宁静的生活日复一日,十四岁的凝月想得极其单纯:守着那亩茶园,家里的四口人就这样相怜相惜地在一起。最大的奢望就是有朝一日,离开他们十几年的娘突然出现,能够弥补岁月带给父亲的苍凉,让她能体会到一点娘的温情,便足够好了。

然而平静就在这年的春天被打破,凝月永远记得,那个烟一般的早晨。

也是在那个晨曦微露时候,溪边泛着薄薄的水雾,第一次,她在水中瞥见了自己的容颜。

她蹲,正要将手里的衣衫放入水中,凌霄峰上第一抹熹微撒下,波光里映出凝月秀气的眉目,单薄的身影。她略略地打量着自己,用手抚摸尖尖的下颌,感觉那里显瘦了些。不知怎的有了莫名的枨触,竟怔忡着想起心事来。

身后一片嘈杂的欢叫声把她惊醒,她回过头去,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笑闹着跑过,中间提着豹皮的豆子尤为醒目。

“豆子,又上山玩去了?”她喊了一声。

“玩捉豹子去喽——”豆子应道。

凝月不放心地叮嘱:“别跑得太远了,姐在茶园里等你!”话音未落,豆子他们的小身影早就在小径深处不见了。

凝月洗好了衣衫,提起篮子。远处隐约传来她熟悉的采茶歌,像细浅的盘丝,在耳际徐缓萦绕。

“二月山家谷雨天,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半坡芳茗露华鲜。冉冉绿丛园,初晴叫杜鹃,招邻院客煮花泉,无来又隔年。”

她捋了捋额角的发缕,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凝月抬眸而望,小道上出现了一匹白马,此时清风漫卷周围的碎阳云影,马上少年玉色的袍角在风里纷飞。

好一番清正飞扬!少年俊逸的身姿,落在凝月的眼底是春光迷离。

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少年执缰高声问道:“请问,去凌霄峰的山路怎么走?”

凝月顿悟,指了指小径:“顺着这条道,拐过水瀑,往左一直向前。”

少年微微颌首示意,眼光端然迎向远方。马蹄声嘀嗒,他举鞭轻扬,将头顶上的桃花舞成飞雪。漫天飞花中,凝月不由自主地伸手,凝神直到白马消失在小径尽头。

她这才低眸,望向手心,粉红的花瓣上,缀了满掌细细的阳光。她站在道上眼望凌霄峰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折回了柳溪坞。

当东边彩霞满天时,凝月已经出现在了半山腰的茶园里。

过小道自有捷径很快的到达茶园,无人指点外人多半会迷失方向。凝月想到那个少年一定上了凌霄峰,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二、三月间采茶极是讲究,如若微蕨刚刚抽出,凌露时分采摘最适宜,其它日子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夜露未干时茶芽肥润,制成后的茶最是色泽鲜明。采茶还需用指尖小心采摘,以防嫩芽受损,因此等凝月感觉肚子饿了,茶笼里才盛了不到一半。

采茶的姑娘们都一一回家了,周围空寂无人,山鸟在林子里唱着歌。

豆子欢快的身影还没出现,凝月有些不安地朝山上张望着。忽然隐约听得马的嘶鸣声,夹杂狗的吠叫,林子里的山鸟停止了啾鸣,扑棱着翅膀纷纷腾空,远遁去更高更远的林中。

第2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一)

她取下了头上的靛蓝围布,顺着茶丛径直出了茶园,往凌霄峰方向找去了。

山路愈来愈不好走,林子里暗淡起来,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一只野兔闪着惊悸的眼睛从面前一掠而过。凝月高声呼唤着豆子,听到狗吠声愈来愈近。

前面灌木丛里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一个孩子从里面鬼鬼祟祟地出来,又弯身躲进了另一丛灌木中。

凝月舒了口气,摇头轻笑。这帮孩子,又在玩什么吓唬人的把戏?

她往丛林深处又走了几十步,搜寻豆子的身影。随着狗吠声渐近,一匹枣红马出现在林子里。马上的少年头系乌巾,足蹬乌皮长靴,腰间挂系垂饰豹尾的乌漆箭筒,手提虎皮弓囊,显得英姿勃勃,脸上的稚气还未消褪,眼里却溢满了傲气和杀伐气。

少年并未发现林子里的凝月,他正凝神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