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秀女们怪异地瞧着她,凝月感到窘迫之极。

“为什么?为什么姓冷的不行?”她不甘心地又问。

官吏哪有耐心与她讲一番道理,扬手让她走开,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凝月抬眼看那绅士,那人也只是淡淡朝她描了一眼,不再理会她,自顾端起茶樽呷起来。

悻悻然从场子里出来,凝月仰望天空,感觉天色是那么的晦暗。这种结果不是自己预料到的,她简直难以想象落选的原因竟是自己的姓,这有多可笑!街面上到处是雕车宝马,人来人往,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满满的怡然,唯独她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她很想当场抓住一个人,大声地质问,难道她姓冷姓错了吗?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马车渐渐稀少,她竟然凭着记忆来到了幼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小巷,巷子里树影萧萧,阴冷的凉气瞬时扑来,裹夹着霉烂的气息。她惘然地想,会有人出来吗?出来的人会认出她吗?她怅怅地叹气,幽怨地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来告诉你吧。”

后面兀的一声,凝月急速地回过头去,那个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就站在后面,他背着手,一对阴晴不定的眸子望定她。

他慢条斯理走到凝月的面前,抬眼望着挂在屋角下任风摇摆的破牛皮灯笼,悠然叙说,他的声调时缓时急,抑扬顿挫,似有什么无法摆脱的魔力,很快地将凝月带进那段硝烟弥漫的往事。

“百余年前,翼国与柬国之间发生了一场旷古惨烈的战争。几番折冲,翼国的肖氏大军压顶柬国境内。那时柬国皇帝夜氏联合嫡系王族冷氏殊死抵抗,然而稽阳很快陷落,夜氏皇家一族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几千里柬国崩溃了。

面对亡国大险,柬国百姓在稽阳一带做了最后的浴血护国。毕竟,举国离乱之时,皇族的存在就是邦国的希望。而如今,皇帝竟然被杀了,无人可以取代的大旗轰然倒地,柬国人如何不震惊万分?他们对战争的恐惧演化成对肖氏皇族的仇恨,战争貌似平息下来,活着的只要奋发立定抗翼大旗,万千柬人便会潮水般汇聚而来,安知不会一反危局?

肖氏却极是通达谙事,当着众柬国百姓的面宣布几道王书,擢升一班柬国旧大臣任朝中要职,参与日常国政,还鼓励有才之士相互帮衬提携;对原柬国百姓减免三年岁赋岁贡,抚民安帮,天下平静,柬国人渐渐变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愤激的性格慢慢化进了这松软肥沃的广袤土地,纵然天塌地陷,也无法激起一丝动荡。

那时战争混乱,夜氏皇帝死了,一帮嫡系的夜氏、冷氏王族轰然如鸟兽散,开始大迁徙一般的举国逃亡,逃往他国,逃往一切没有被翼军占领的城堡山乡。百余年了,夜、冷两姓逐渐灭迹,即使有,也在庶民穷人之列了。”

那绅士感慨着。凝月恍悟,自己的祖先原来也是极盛,也许应了那句老话,盈缩之期不可测,到了父亲这一代,真的是穷苦潦倒,不堪一击了。父亲最多只是个秀才,永远不再有爬升之日,而哥哥凝天,两年来屡试不中,大概跟冷姓有很大的关联吧?

而自己想选秀入宫,真的是痴人痴梦了。她恍惚地笑了笑,周围的凉风吹得更紧了。

“肖氏明里暗里下了禁令,他们不会让冷姓有出头扬眉之日,对不对?”她幽幽说道。

那人颌首,满意地应道:“你是个聪慧的女子。”

“那你又是谁?”凝月不客气地问。

那人面色如常,脸上浮起一层奇异的微笑,慢慢回答凝月:“我应该也姓冷,可我现在叫宋鹏。宋氏虽商旅之家,却是王族冷氏支脉,京城里殷实富户,跟那些王公大臣交情颇深。这次稽阳选秀,负责此事的王大人突患疟疾,听说我要来稽阳做点买卖,将此事委托给我了。”

他似乎感觉有点滑稽,轻骂道:“这些吃得猪脑肥肠的家伙!”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向我暴露你的身份,不怕我泄露出去?”凝月继续追问。

这个宋鹏出自望族,走遍天下不愁生计,而自己只是柳溪坞采茶女,回去继续过自己的穷日子。他们虽然同为冷姓,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宋鹏的脸上凝重起来,用坚定的口吻告诉她:“你不会,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我的眼睛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有哀伤、有不甘,还有执着。”宋鹏见凝月脸色突变,淡然而笑,阴鸷犀利的眼光直透她的心底深处,“你一心想这次的选秀成功,可万没想到败在冷姓上,你的绝望挂在你脸上了。”

凝月的眼黯然了一瞬,宋鹏不经意似的冒了一句:“或许我能帮你进宫去。”

第2卷 第3章 青梅细雨枝(四)

“你能帮我?”凝月惊喜地低呼,以为宋鹏只是随便说说,沉痛地笑了笑,“我姓冷,怎么可能?”

“你可以姓别的。”宋鹏认真起来,见凝月有些怔忡,索性不打哑谜,将话挑明了,“你的家人我来安排,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跟我上京城,听从我的指示,去代替一个人。”

“一个人?”凝月毕竟年轻,好奇心开始作怪,“是谁?”

“这你不用多问,给你三日时间准备,到时我去柳溪坞村接你。对你来说,接触皇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记住,你我都姓冷。”宋鹏很有把握地说道,那种似无微有的淡笑,和眸子里那层深邃莫测的透亮,两种感觉糅合在凝月心里,反结成了一道谜。

凝月暗自端详他,宋鹏的样貌有点儒雅,却也只是平常。如果不是眉宇之间若隐若现的一缕阴沉,他与她见过的郡府大人之类,似也没多大差别。他不告诉她,她也不会追问。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看来极普通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往更深远、更险峻的地方去。

她的家人他会安排。从此,她的父亲的伤病会康复,而凝天,或许会有阔大的前途,这些不都是自己几年来所殷殷期盼的吗?

她突然有了释然,抿了抿被啃噬得异常红润的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好。”

回柳溪坞的路上,她的脑子里百折千回着,该如何向父亲和哥哥谈起这件事?

柳溪坞的风柔和澄明,眼前是层叠脉脉的青山,那份淳朴穿越小溪,将农家风情凝固成一袭风烟,袅袅若仙。这山,这水是如此的美丽,只是,凝月就要离开了。

在看到家里那个低矮的墙角,凝月打定了主意,暂时向父亲隐瞒她替人入宫的事,不能让他为她担忧。

“我回来了。”她进去时,用轻松的语气叫道。凝天闻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疑惑地朝她打着手势。

凝月并没回答哥哥,径直进了父亲的屋子。

冷成胜正躺在床上,身上的病痛压得他的声音有点微弱:“凝月,今日回来得怎么这么晚?快去吃饭吧。”

“爹,我今天卖茶时遇到了一名从京城来的贵人,他姓宋,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商贾富户。溱州的官吏府衙拿他当座上客,听说他跟京城里的王公大臣很有交情。宋家想在溱州招几名丫鬟去,工钱又高,凝月想想不出一年就可以把咱家欠的债还了,就报了名。”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眼光不留痕迹地从父亲的脸上扫过,父亲默默地望着头上的床帐,她知道,父亲相信她了。

果然冷成胜悠悠叹息道:“我冷成胜活了这把年纪,还是没能力养活自己的孩子,反而成了孩子的累赘。以前就是因为太穷,你娘生下豆子没几个月,带着你那个妹妹上京城去给人家当奶娘,结果这一去不见人影…”

想是说到伤情处,冷成胜的呼吸急促起来,脸憋得通红,一滴清泪从眼角滑出。

“爹,您放心,凝月会回来的。”凝月拿手轻抚父亲的胸口,“宋先生是个好人,他知道我家穷,先给了一笔预支,说您这伤病要想办法治,不能再耽搁了。等凝月赚了钱,让哥哥去京城找更好的老师学学。”

说到凝天还可以继续学业,冷成胜的眼睛亮了。岁月已经削去了他仅有的一点傲气,加上难以忍受的病痛,整个人已经显得麻木和软弱。凝月的一番话让他感到眼前有了光明,脸上恢复了一丝神采。

凝天早就凑了过来,听妹妹这么一说,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去京城好啊,我做梦都想去!”

凝月松了口气,事情就这样很顺利地定了下来。

三日后,宋鹏果然来了。他看来稳重而亲切,还给冷成胜带来了几盒药草,留下了一笔钱,冷成胜心头最后一点疑虑彻底给打消了。

那个临走前的早晨,凝月独自来到了凌霄峰。

山腰间不闻采茶歌,谷雨过后,“紫气东来”的最佳采制季节就过了。那些叶质柔软、色泽绿翠的针毫悄然隐退,绿叶逐显枯老,空气中想再次闻到鲜爽的清香,只能等待来年了。

豆子躺着的山坡上,正绿了满眼寂寞的春草,耳边有低沉的风声,吹乱了凝月鬓间的发缕。

凝月站在豆子的坟前,手中拿着那枚系着明黄穗绦的玉佩。寒玉触手冰凉,她抬头,辗转的目光穿过婆娑的树影,穿过广袤无际的田野,望向北面京城的方向。

豆子,姐姐会回来的。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一)

天气转向暖和,连北方的京城也呈现一派暖意浓浓的景象。又值端午节,所谓的“仲夏端午,烹鹜角黍”,京城比往日愈加热闹,人们挂菖蒲,吃粽子,赛龙舟,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御史大夫殷其炳怕是全京城最忐忑的人,他掀起轿帘,回头观察后面绣绫蒙覆的软轿,又抬眼仰望逐渐暗淡的天色,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挂在西天,他挥手催促两边的轿夫:“走快点,走快点。”

两顶轿子穿街达巷,丝毫不敢停歇,不久,前面就是巍峨幽深的宫门。

殷其炳的官职仅次于丞相,位上卿,又是皇上银印青绶的,执事宫人远远的看见是殷大人的软轿,恭迎着轿子直接进了宫门。殷其炳起先有点得意,待看见前面遥遥的有几顶同色的轿子停在钟鼎广场,他的脸色又恢复了阴沉。

今晚皇上、皇后在碧池旁摆下御宴,名义上大飨几名要臣及家眷,实际是在为二皇子肖衡挑选皇子妃。除了让自己的千金精心梳妆打扮,那些大臣还管得了别人?天还未黑,就早早地将自己的女儿往皇宫送了。

殷其炳自然知道诸位大臣的迫切心情,他比别人早准备了两天,一早又去了女儿雪玫的房里。御史府从晌午开始忙碌起来,但他们还是比别人慢了一步,因为雪玫又咯血了。

女儿肺痨病一发作,殷其炳赶紧将宋鹏留下的药丸送进雪玫的嘴里,看雪玫咽进肚子,方再三叮嘱道:“女儿,记住了,千万别让皇上他们看出来,千万要挺住,千万熬到回家。”

他接连说了三个“千万”,雪玫咬唇听话地点头。

在钟鼎广场落了轿,殷其炳自顾下来,走过去亲手揭了后面女儿的轿帘:“雪玫,没事吧?”

“没事。”轻柔的声音,帘波一动,闪现出雪玫芙蓉般如画的脸。

通往碧池的甬道略显岑寂,道路两旁的宫灯已经挑起来了。殷其炳在前面走,朝着后面的雪玫三步两回头。霓色光影下的雪玫袅袅若仙,宋鹏的药起了效果,淡施粉黛的脸上添了层红润,使本来出众的美貌愈发楚楚动人了。

殷其炳既欢喜又不安的,小心带着女儿,来到了已经笑语喧哗的碧池畔。

殷其炳父女俩一进御宴堂,就把所有在场的人给镇住了。四周谈笑声戛然而止,周围的人睁大了眼睛,任凭殷其炳含笑从容地招呼过去,带雪玫在座位上坐定,方才缓过神来。那几名粉雕其藻的千金分明露出嫉妒挫败的神情。

碧池上赛起了龙舟,两岸琉璃纱灯如水流动,把湖面照得亮如白昼。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龙舟上面,正拍掌喝彩时,大翼国的雍武皇帝、皇后脸带笑容,扶腋而至。一阵跪拜行礼后,雍武皇帝举起酒樽,吾皇万岁声下,众人觥筹交错,杯盏碰得铮铮作响。

殷其炳低眼观察身边的雪玫,在这个热闹的场合里,每个千金素来闺训重重,她们都含羞低眸,轻掂着酒盏浅抿低酌,雪玫也是这样。这一点殷其炳不用担虑,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做得足够让人满意。他唯一忧心的是雪玫的身体,偶然雪玫稍一蹙眉,他便紧张得端酒的手控制不住地乱抖。

他不住地暗暗抬眼朝外面望去,二皇子肖衡怎么还没来?

好容易捱到龙舟赛压轴大戏开始,随着炮声响处,几条精雕细镂,彩绘金饰的巨龙破浪而来,一时锣鼓声喧,喊声震天,各水手即按锣鼓节拍划桨前进,真可谓壮观之极。

众人一片喝彩声。接着,中间的一条龙舟杀将出来,龙头上的鼓手奋勇击鼓,动作刚劲洒脱而有节奏,杏黄色的衣袂飘飘如举。鼓即是令,舟上四十几名划手齐心协力,将后面的对手抛得愈来愈远。

皇帝皇后都站了起来,众大臣、众千金纷纷起坐,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龙舟上的鼓手,由衷的赞美声不绝于耳。

“二皇子真不愧是旷世奇才,英雄盖世啊!”

殷其炳不禁瞄了一眼雪玫,雪玫的眼里仿佛有燧石击发的火光一闪而逝,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

自己的女儿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笑意了?殷其炳感慨,女儿的芳心就这样被二皇子给掳去了。

不经意的瞥过,他突然发现,皇上正跟旁边端然而坐的皇后低语着什么,两人的眼光时不时地瞟向雪玫,皇后抿唇笑了,头上累累凤簮下的垂珠在玎玲晃动。

殷其炳喜得热血沸腾,心里有了七成把握,如他所料,皇上皇后果真中意上雪玫了。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二)

雪玫的心被一种无法明喻的感觉撞得怦怦急跳,她本生就弱柳扶风,这回拿丝帕的手轻按胸口,姣喘微微。

老辣的父亲一天到晚给她灌输着他的想法:“雪玫,爹爹为官这么些年,虽算得上平步青云,可爹爹很清楚,在极为看重军功的翼国,不管你是何等高爵重臣,没有赫赫战功,便没有深植朝野的根基。爹爹是个文职大臣,不能浴血杀敌,只能靠你攀个皇家姻缘至亲,才能在朝廷站稳脚跟,雪玫,你要懂得爹爹的意思!”

雪玫从小患有肺痨,那时母亲伴其身侧,精心抚养,雪玫只知道自己肺里长了虫子,偶然感到咳逆气喘外,与别的孩子并无差异。前年母亲患病溘然去世,雪玫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受了打击,身子就虚弱起来。殷其炳千方百计请了名医,虽调制配方固本培元,调补身体,依然时不时的发作。

殷其炳对女儿的病情对外不宣,将府里人封口封得死死的。雪玫明白父亲的用意,她就像一只金丝雀被独自囚笼在后院的栖韶楼里。这时的雪玫正值豆蔻年华,情怯心思细,在伤感之余想像着有朝一日与自己相敬如宾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碧池的龙舟大赛已经结束,一群宫人前呼后拥着龙舟上的人过来。几盏纱灯带着朦胧的月光闪过,肖衡年轻的面庞辉映在光影下,仿佛抹上一层灿烂的金色。二十岁的年纪,眉眼之间是生动的笑靥,带着几分亢奋与倨傲。

雪玫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迷惘起来,眼前的肖衡,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甚至比想像中相敬如宾之人更俊朗。此时此刻,怎不教她意乱情迷,身心荡漾?

肖衡弯身正跟皇帝皇后说着什么,周围的大臣们争先恐后过去,手里捧着酒樽恭祝二殿下,唯恐被别人抢先一步,眨眼间肖衡的身影被涌动的人群淹没了。

雪玫只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朝皇帝的方向流连。好容易聚集的人群散了,大臣们纷纷退回,雪玫凝眸看去,仿佛变了戏法似的,肖衡不见了,皇后身侧换了一个同样年轻的人,父亲正躬身朝这人致意呢。

那人含笑跟各位大臣打着招呼,显得亲切而随和。身侧的皇后朝雪玫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会意,缓缓转过眼来。眼光刚落到雪玫的身上,似有霎那的惊艳,眸子在灯光下熠熠流转,然后朝皇后微微颌首,满意地笑了。

雪玫被人瞅得害了羞,垂下眼眸,眉间锁住一丝困惑,那人是不是大皇子肖焜?可是肖衡却不见了,内心泛起莫名的失望,她盯着面前的酒盏,眼里出现了迷蒙的光。

“雪玫。”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脸上已是难掩的喜悦之色。他两眼环视周围,趁着酒酣声音喧哗,弯身告诉雪玫道:“二皇子年轻不经此事,让大皇子替他选了。大皇子对你十分满意,跟皇上皇后不谋而合。皇后私下传话,酒宴一散你且留下,皇后问你些事,无非是女则,女训什么的,你肯定回答得上来。”

他差点笑出声来:“雪玫,你的良辰美景快来了…”

雪玫顿感一股热流上来,涌到喉头。两腮因为激动泛出了嫣红,唇际有微微的抽搐。外人以为美人面如桃花,只有殷其炳知道,雪玫的病开始发作了。

顿时,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换而来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惊惧,殷其炳的声音也发抖了,他近似哀恳女儿:“雪玫,在这节骨眼上,你要撑住啊…”

雪玫紧攥着手中的丝帕,额角有了浅浅的汗意。恍惚中,肖衡生动的影子从眼前忽闪,她咬牙努力克制自己,好半晌回答:“爹爹,女儿绝对会撑下去的。”

皇宫的夜添了清凉,四处宫灯闪闪烁烁,映得甬道格外流光溢彩。两边有守夜宫人肃立,白日里气势恢弘的殿宇掩映其中,仿佛蒙着神秘的纱。殷其炳无心欣赏眼前的风景,他独自在甬道上来回徘徊着,也不知道来回了多少次,不停地朝皇后寝宫方向张望。

雪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这半个时辰如此的漫长,漫长得殷其炳近乎窒息。

皇帝至今尚未设立储君,名义上看,肖焜是大皇子,肖衡比肖焜小了四岁,似乎不能与兄长比肩,而在实际上却是霄壤之别了。肖焜习文,大皇子称号只能是个领衔架子,远不能如肖衡那般独领三军而举国倾心。

肖衡真正能行使统帅权力要等明年,可这有何区别?那些大小司马及其要塞将领,个个都是悍将,肖衡少年便练就一身功夫,跟着那些名将磨练出一副谋略头脑,教三军如臂使指般服从的,唯有他了。

所有这一切,殷其炳都看得清清楚楚,肖衡早晚会成为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他就等这次的机遇际会。如果雪玫成了皇子妃,他殷其炳爵位在上,也是炙手可热的重臣。

雪玫的病会彻底根除,宋鹏说过,少则大半年,多则一年。

所以,殷其炳才会走这着险棋。虽然如此,他还是满心疑虑,脑子里蓦然闪出一个念头:雪玫要是选定了,如若皇上急着要在今年办婚事,哪可怎么办?

他还是没办法,依然要请宋鹏帮忙了。宋鹏神通广大,他会有法子的。

甬道两旁有虫吟唧唧声,远远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殷其炳猛然抬眼,在手执彩绢宫灯的宫女引路下,雪玫缓步朝他走来,长袖裙带在夜风中摇摆。

见女儿没事,殷其炳大喜过望。宫女屈膝行礼后走了,殷其炳扶住雪玫的手臂往前走,雪玫的眼光端然向前,一言不发,步子有点僵硬。

殷其炳不安地看了看雪玫,听着雪玫的呼吸逐渐急迫,又不敢开口问她,只是扶着雪玫快步走。快到钟鼎广场了,已经看见他们的软轿了,雪玫一个踉跄,殷其炳紧紧扶住,低声提醒:“忍住,忍住…”

一到软轿前,殷其炳掀了帘,雪玫几乎是扑进了轿内,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射出来,整个人随即软瘫在了里面。在她失去知觉之前,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她甚至还清楚地告诉父亲:“娘娘说,我就是二皇子妃了…”

殷其炳长舒一口气,催促恭立两侧的轿夫:“起轿,回府!”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三)

凝月一身云英紫帛裙,头上绕着四起大髻,繁复缀满了簪珥、步摇。那份沉重压得她丝毫不能扭动颈脖。她款步往前走,拖起层叠逶迤的帛裙,刚走了几圈,浑身已是汗腻腻的难受。

她这身打扮是时下宫中嫔妃最流行的,她必须学会。

“抬头,挺胸!”角落边冷眼观察的老嬷嬷走了过来,皱纹纵横的面皮耷拉着,将凝月胸围的绲带勒得更紧了些,枯树似的手顺势伸入,往上提了一把,凝月嫩白的胸沟若隐若现。

凝月一时满面通红,犹豫着,老嬤嬤突然抬起她的下巴,眼核瞪得要吃人一般:“这样最好,继续!”

凝月强撑起精神,继续在室内来回移步,老嬤嬤煞气寒人的眼神逐渐平和下来,满意地翘起了腿。

日复一日,她们在这个空阔的室内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凝月依稀记得,她初来的时候,轩外的老梨树刚发了新芽,而如今已是枝叶蓬勃,绿意盎然了。

她的脸上是密密的一层汗,却也不再忸怩,一个转身,锦绣的裙幅以轻盈的姿势抖开,如水面漾起层层涟漪,遗下一缕耀眼的鲜艳,晕开后又瞬息恢复了平静。

老嬤嬤痴呆了似的看着,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

“妙极!”门不知何时开了,宋鹏飘渺的身影,他双臂环胸,略带阴郁的脸上有了丝笑意。

老嬤嬤过去施礼,会意地抚起帕巾,施施然带上门走了。

宋鹏走到凝月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凝月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拢了拢胸襟。宋鹏仿若未觉,自顾沉吟:“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这便是肖衡的景中人了。只可惜你要以另一张脸出现,凝月姑娘,你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