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我想问,为什么这五个月他不回京,可是,问不出口。

“你已嫁给皇兄,是大晋皇后,是本王皇嫂。”司马颖面无表情地说道,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坐吧。”

我坐下来,他没有戴银色面具,仍然是那个美得令人屏息的公子,俊美得倾国倾城,眉宇间却有似是而非的伤色,我看不懂。

他侧首看我,目光深深,“容儿,为什么不等本王?”

作者题外话:司马颖找来了,又是为什么呢?当真对她有情吗?

可为你弑兄夺位

我淡淡道:“此话怎讲?”

“本王说过,本王会再找你。”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饱含怒气。

“那又如何?”我面色如常地反问。

“你说什么?”司马颖双眸怒睁,握着我的手腕。

“王爷息怒。”我清冷道,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手腕有点痛,“王爷为何动怒?”

“那次在金谷园,本王追随你去凉台,为你吹奏《越人歌》,难道你不知本王对你有意?”他恨恨道,脸颊因为饮酒与动怒而染了薄薄的红晕。

我笑了,终于逼他说出这话。

他更气了,甩开我的手,“你还笑?”

我敛容道:“王爷,孙羊两家将后冠戴在我头上,我只是一介女流,无力抗拒。再者,我实在不知王爷错爱容儿…”

司马颖一杯杯地灌酒,想必心有不甘吧。

心中奇怪,为什么初次相见他就对我有意?刘聪是这样,他也是这样,难道我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让他们一见难忘?

“王爷已有妻妾,我已是皇后,事已至此,无法改变,还请王爷勿以容儿为念。”

“你心甘情愿一辈子当皇兄的皇后?”他皱眉问道。

“我还能如何?”我凄然道。

“容儿…”司马颖的双掌握着我的肩,俊眸缠绕着缕缕柔情,“本王不愿失去你。”

“王爷,我是你皇嫂。”我郑重提醒。

“那又如何?本王不介意。”

我看着他,暗自思忖着他究竟想如何。

他那双眸子深黑如渊,仿佛有一股旋风,会卷走人的身心与魂灵。

司马颖握着我双臂,迫使我站起来,“皇兄可当你的父亲,蠢钝无能,你怎会喜欢他?”

我轻淡地笑,“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

他眸光深深,“以你的才貌,皇兄并非你的良配。”

“纵使我出身高门,但皇室毕竟是皇室,任何高门都无法比拟。”

“容儿!”司马颖重声道,眉宇间流露出慌急之色。

我仍然在笑,因为我想看看,他对我到底有多少情意。

他冷峻地看我,眼中交织复杂的情绪,如 冰如 火,冷热交织,“本王手握强兵,本王可为你做任何事。若你心中有本王,本王可为你弑兄夺位!”

我剧烈一震。

他的语气极其郑重,如有千斤重,不似说笑;他的双眸少了几分俊色,多了三分血色。

若你心中有本王,本王可你弑兄夺位!

成都王司马颖竟然为了我愿意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他对我的情当真这般深沉、刻骨?

“容儿,你是否…”他握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如本王一般…将本王放在心中,时刻牵记。”

“我…”看着他情意绵绵的眸,我不知怎么说。

曾经心动过,曾经失望过,而今,他方才那句话,令我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再次心动。

看着这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这个身份地位、才智气度皆优的成都王,我自惭形秽。

我不够好、不够完美,配不上他,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我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怎么办?

作者题外话:容儿会接受司马颖吗?

一生只奏《越人歌》

拒绝他的情意,还是顺从内心的意愿?

司马颖慢慢俯首,目光灼热,轻触我的唇角。

我像是被烫了一下,别开脸,避开他,双腮火辣辣的。

他见我一副娇羞的样子,许是当我接受了他的情,笑道:“容儿,本王备了秦琵琶,本王为你奏一曲,如何?”

“好。”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想听什么曲子?”司马颖取来一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鸾的秦琵琶,坐下来,摆好姿势,“《越人歌》?”

我颔首,心慢慢地沉了。

乐声奏响,忧伤的秦琵琶声缓缓流淌,渐成凄殇。

他专注地弹奏着,面色平静,十指抚弹,看着我,幽深的眼眸流淌着款款柔情。

垂落的广袖如云皎洁,一袭白袍衬得他愈发美如冠玉、皎如秋月。

好像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哼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凄楚呜咽,饱含深情,又充满了浓浓的无望,气息似断未断,令人心痛如割。

仿佛看见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母亲,看见忍辱负重、备受虐打的母亲…

母亲沾染了血的手抚着我的脸,双眸含泪,却极力挤出微笑,“容儿,笑一个给母亲看。”

我笑不出来,可是母亲就要走了,我只能努力地笑,让她安心离去。

母亲吩咐表哥,让他不要将父亲虐打母亲致死这件事说出去,要他发下重誓,并要他照顾我。

表哥一一应了,泣不成声。

“容儿,乖,不哭…”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眸也越来越无神,“纵然母亲不在你身边,母亲也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要勇敢地活下去,不让母亲失望,知道吗…你是羊家和孙家的女儿,从小就聪明,但你要勇敢、坚强,还要有胆识…容儿,记住,身为女儿家,美貌和才智不能决定你的一生…勇敢,坚强,胆识,才是最宝贵的…”

“容儿记住了。”突然,母亲阖上双眼,我惊叫,“母亲…母亲…母亲…”

“容儿…容儿…”

有人唤我,我愣愣地回神,司马颖焦急地问:“怎么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我看得清楚,他的关心发自肺腑。

他搂着我,轻拍着我的背,“莫伤心。”

母亲过世三个月后,我未曾再哭过,直至近来陈年往事被勾起,才数度饮泣。

此时此刻,我难抑心中伤痛,哭倒在他怀里,呜咽不成声。

十九年来,未曾有过这样宽厚的肩膀让我依靠、让我尽情地哭,司马颖是第一人。

良久,我止了哭,他为我拭泪,温柔问道:“为什么你每次听《越人歌》,都哭得这么悲伤?”

我不语,默默抽噎。

“是否因为…你母亲?”

“嗯。”我哑声道,“母亲擅弹秦琵琶,一生只奏《越人歌》。”

“你母亲…”司马颖顿了片刻,叹气道,“其实,本王十岁那年,见过你,也见过你母亲。”

我不解地看他,他见过我和母亲?

他十岁,我八岁,还没回泰山南城。

作者题外话:司马颖在哪里见过容儿?

母女一样贱

他娓娓道来:“本王十岁封王,必须离开洛阳前往封地。那是太康十年(公元289年),本王行至洛阳城郊,忽然腹痛,就停了马车跑到树林里方便。忽然,本王听见女子的惨叫声,就赶紧整好衣袍过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记忆埋在深处,只是被埋葬了,并没有忘记。

他说的那件事,我想起来了。

“本王躲在一棵树后,看见一个身穿锦衣的公子虐打一个女子,口中不停地骂着‘贱人’。那女子跪在地上求饶,一边哭一边解释,那公子根本不听,扇她耳光,踹她身子,毫不怜香惜玉,禽兽不如。本王猜想,这一男一女许是一对夫妻,本想上前劝阻,却被下属拉住了。”

“那公子太可恶,把那女子虐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气,竟然将她推进树林的粪坑里。那女子死死地抓着公子的衣袍,他就使劲地踹她,把她踹进粪坑。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奔过来,手中握着一把野草野花,她看见母亲在粪坑浮沉着,扔掉了野花,焦急地奔过来救母亲。看着母亲在粪坑里扑腾着,吃了好些屎尿,小姑娘哭叫着,可是,她一个孩子,如何救母亲?于是,她恳求父亲救母亲上来,苦苦地哀求。那公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任凭女儿怎么哀求也不救,反而笑眯眯地欣赏着妻子吃屎尿、闻恶臭的样子。”

那恶臭缭绕在鼻端,那屎尿卡在咽喉,我透不过气…哭得眼睛快瞎了…叫得嗓子快哑了…父亲冷酷地笑,恶魔般的样子令我记忆犹新。

恨,充满了全身,变成熊熊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司马颖接着道:“本王叫下属去喊人来救人,然而,下属劝本王不要多管闲事,还强拉着本王离开。本王不走,抱着树才没有被下属拉走,接着本王命下属去叫人,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小姑娘哀求那公子,拼命地磕头,哭得肝肠寸断。那公子想走,却被女儿拉住袍角,走不了,踢了她几脚,最后索性拽着她,把她也扔进粪坑。临走前,他嫌恶地骂道:‘母女一样贱!’然后,他扬长而去。小姑娘个子小,掉进粪坑吃了不少屎尿,所幸她母亲抱着她,她才没淹死。”

多年前的事,镌刻在心中,想忘也忘不了。

痛彻心扉。

母亲,时隔多年,我仍然无法忘记,父亲那样待你,这辈子我不会原谅他!

父亲不止一次将母亲推进粪坑,每一次,父亲都恶狠狠地骂道:“母女一样贱!贱人只配吃屎尿!你们比屎尿更脏!”

肝肠寸断。

泪水滑落,我道:“王爷吩咐下属救那母女上来,还给她们两身衣袍,让她们去溪边洗洗。临行前,王爷还给那母女两块面饼。”

“启程后,本王问下属,下属说那公子是羊家长子,羊玄之。因此,本王记住了,那可怜的小姑娘是羊玄之的女儿,羊献容。”司马颖为我拭泪,又心疼又怜惜。

“谢王爷救命之恩。”我记得那个长得俊俏的男孩,却不知他就是以才智闻名洛阳的成都王。

“当年,本王也为你拭泪。”他的眼眸闪着泪光,显然动情了。

已有十一年

是啊,虽然我从头至脚都是屎尿,臭不可闻,他却不怕,以手指拭去我眼睑下的那滴泪。

他轻叹一声,道:“你父亲出身士族高门,想不到是这样的人,人面兽心。对了,当年你和你母亲为什么在郊外?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待你们?”

我摇头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答案,但无人告诉我。”

司马颖奇异道:“你母亲不告诉你?”

我颔首,泪落如雨,“那日,母亲说城郊风光秀丽,就带我出城。我摘了很多野花,没想到父亲追来,待我去找母亲,就看见了那一幕。”

他揽过我,将我的头按靠在他的肩头,轻拍我的肩。

过了半晌,他沉沉道:“容儿,纵使本王早有王妃、侍妾,却从未忘记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元康九年(公元299年),也就是去年,本王回京,派人打听过,你不在洛阳,羊府下人说你在泰山南城。本王只好作罢,今岁,本王听闻孙秀要为孙老夫人做寿,想着也许你会回京,就戴了面具混进寿宴,希望能见你一面。”

我看着他,心中翻滚如沸。

司马颖又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深情入骨地说道:“容儿,从十岁那年到今日,你在本王心中,已有十一年。”

他的眸光太深邃,他的俊颜太惑人,我垂了眸,心中如饮甘蜜,脸腮微热。

下颌被他抬起,他的眼眸流光溢彩,迷惑人心,“只需再忍耐一阵子,本王会带你离开洛阳。容儿,等本王,可好?”

我轻轻颔首,他开心地抱紧我,我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润熏香,十九年来第一次觉得这么心安、幸福。

原来,被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爱着、呵护着,是这般幸福、甜蜜。

过了半晌,司马颖松开我,“本王秘密回京已有数日,今晚子时便回邺城。”

“这么快?”我讶然。

“嗯,已安排好了,你一人在宫中,千万当心。”他嘱咐道,“本王回邺城后会跟你联络。”

“王爷如何与我联络?”

“届时便知。”他神秘一笑,再次抱紧我,“容儿,真希望与你多待片刻。”

然而,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宫里的人会起疑。

叮嘱又叮嘱,惜别又惜别,我终究与他挥手告别。

回到昭阳殿,所幸没有人发现我秘密出宫。

正要就寝,忽然听见殿外有喧哗声,有女子娇笑声,也有男子说话声。

好像是司马衷。

碧浅去而复返,禀道:“皇后,陛下与几个宫娥原先在偏殿玩闹,眼下在大殿外玩耍。”

这般吵闹,还让不让睡觉了?

心头隐怒,我披了大氅出去,站在大殿门槛处,看着一男四女在胡闹。

檐下挂着几盏宫灯,寒风凛冽,灯影飘摇,殿廊影影绰绰。

司马衷以红绸蒙着眼,寻找、追捉四个宫娥,四个宫娥敏捷地左闪右避,一边咯咯娇笑,一边逗耍着他,让他过来追、过来抱。

其中一个宫娥是碧涵。

碧涵何时也这么不分轻重、这般轻 佻?

让朕亲一个

司马衷总在抓住她们的袍角时被她们逃脱,一边笑嘻嘻地叫着“抓到了抓到了”,一边辩着方向,玩得满头大汗,流露出一股傻劲,让人忍俊不禁,更让人想欺负他。

四女一男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看着。

突然,司马衷朝我这边走来,冷不防一把抱住我,开心地大叫:“抓到了,朕抓到你了…让朕亲一个…”

笑声戛然而止,四个宫娥敛声静气地站着,深深垂首。

碧涵偷偷地抬眸,觑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