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司马衷尸骨未寒,我在灵前说过,为他守孝一年。”我无辜道。

“守孝一年?”刘曜盯住我,眼中**不熄,“一个连妻小都无力保护的傀儡皇帝,你何须为他守身?”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皇帝,我毕竟是他册立的皇后。”我委屈道,“就让我为他守孝一年吧,我人都在这里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你让我夜夜抱着你睡觉,却不能与你欢好?”他气呼呼道,“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那你给我安排另一间房。”我小声嘀咕。

“做梦!”他切齿道。

下一刻,他重重地吻我,直至我快要晕过去才放开我,之后,他翻过身,很快就睡着了。只是,半夜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将我卷进怀中。

刘曜终究和刘聪不一样,尊重我的意愿,没有强取豪夺。

天亮后,他带我游览附近的风光。两个亲卫远远地跟在后面,我们共乘一骑,时而疾驰如飞,时而慢悠悠地闲逛。虽然附近的风光并不怎么样,田野荒芜,林木稀疏,路有白森森的尸骨,村落里不见人影,只闻犬吠声。

五月,正是林木葱郁、百花盛开、乡野缤纷的时节,却是这种萧条凄凉的光景,令人唏嘘。

这就是战乱肆虐过的民间,这就是乱世景象。

骑马跃上一处略高的山坡,望得见远处那座看来生机盎然的城郭。

“那就是晋阳城。”刘曜手指着那城郭,好像垂涎一块肥肉。

“看来刘琨颇有才干。”我暗自琢磨着,心中忽有一计,“你和部将打算如何夺城?”

“晋阳城久攻不下,军心有点浮动。”他眉头略蹙,“我想速战速决,可惜刘琨的防守很厉害。”

“夜袭过吗?”

“夜袭?”他忽然笑起来,“夜袭,可以一试。”

“夜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兴许可以攻下晋阳城。”

刘曜转过我的脸,含笑赞道:“容儿,你真聪明。”

我狡黠一笑,“我为你献计,你如何奖赏我呢?”

他靠近我的唇,沉沉的声音无比的惑人,“今晚好好奖赏你,以身相许,如何?”

我别开脸,“不正经。”

他纵声大笑,爽朗的笑声传荡开去,随风飘远。

这夜,刘曜麾下两名副将率领三万汉军夜袭晋阳城,他坐镇营地,以防有变。

子时,那三万汉军想必开始攻城了,他突然回来,对我说,要亲自率领五千铁骑驰援。

我心头一喜,道:“我为你更衣。”

穿上贴身单衣,披上战甲,戴上头盔,铁甲光寒,触之手冷,令人想起那战场上的铁血与无情。我为他穿戴完毕,忽然发现,戎装的刘曜更显得魁梧挺拔,身强力壮,器宇轩昂,别有一番英雄的豪迈气概与统帅的慑人气度。

我担忧地看他,“刀剑无眼,你务必小心。我等你回来,你要好好的,不能少一根毫毛。”

刘曜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腮,笑道:“容儿,想看看夜袭是怎样的吗?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部将、士兵是如何攻城略地的,看看他们的骁勇、无敌。”

“我一介女流,不好随军出征吧,假如被人发现,那你的部下会不会觉得你视征战为儿戏,竟然带着一个女子…”我犹豫道,心往下坠。

“谁胆敢说三道四?不要命了是不是?”他不羁道,“你放心,没有人敢说半个字。”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让我见识那战争的残酷与血腥,还是提防我在他出征的时候逃跑。

的确,我想在他出征的时候逃跑,我之前的一言一行,在他面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的,迷惑他,让他放松警惕,我就可以伺机逃走。

可惜,这个逃走的良机被他毁了。

我随他赶往晋阳,被他抱在身前,因为他担心我不会骑马夜行。

确实如此,黑暗中策马疾驰,我不敢,也不会骑。

在那处山坡上,五千铁骑静候待命,五月郁蒸,高旷的夜幕上嵌着的那玩弦月却那么冰冷,夜风呼呼掠过。

我们望向晋阳城,城门上空,火光冲天,熊熊地燃烧,浓烟升腾,龙飞凤舞似地扶摇直上。

远传隐隐传来喊杀声、刀剑声、哀嚎声,越传越远,即使隔得远,我也觉得那厮杀的场面必定万分悲壮。

可以想象,城门下,正发生着一场血腥、残酷的攻城之战。生命是那么坚强,又是那么脆弱,眨眼间就被长戟刺死,被火海吞没。可以想象,鲜血淋漓,断臂残肢堆积在铁骑下,任人践踏。可以想象,那杀戮、争锋是何等的激烈、惨烈,即使每个士兵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谁更勇猛,谁更无情,谁更残暴,谁就是强者。

这就是,成王败寇。

突然,杀戮的喧嚣声中夹杂着一缕胡笳的音律,一圈圈地传荡开去,忧伤,凄凉,悲怆。

这是怎么回事?

“刘琨好计谋。”刘曜沉声道,“这是草原上流传千里的歌谣,本是全家团圆欢乐之曲,刘琨却让人吹得这么悲凉。”

“这计谋就是‘四面楚歌’。”我道,刘琨果然不是有勇无谋的武夫,“用胡笳吹奏匈奴草原的曲子,勾起匈奴士兵的思乡之情,如此一来,夜袭的匈奴汉军就军心自溃,晋阳城也就守住了。”

他派人去前方传令,今夜撤兵。

我应该再献一计,赢得他的信任。

夜袭之后,汉军中有一些人思乡情切,有点军心涣散,刘曜命部将去开导他们,重振士气。

这夜,他和部将在商议对策,我想进去,门口的侍卫不让我进去,说闲人勿进。

不得已,我扬声叫了一声“将军”,片刻后,屋中传出一道沉厚的声音:“进来。”

我步入议事房,五个浓眉粗眼的部将齐刷刷地看我,憋着笑,促狭地看刘曜。

刘曜怒瞪他们一眼,缓声问我:“有什么事吗?”

胭脂染帝业【六】

被这么五个三大五粗的匈奴男人盯着瞧,还真是不自在,我道:“我有一计,可让晋阳城守军军心涣散。”

“嫂子有什么妙计,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参详参详。”一个部将豪爽道。

“是啊,嫂子就说吧,不必拘泥。”又一个部将催促道。

刘曜点头应允,我扫了一眼他们,莞尔道:“既然刘琨送我们一曲,那我们就该回礼。再攻城一次,速战速决。”

五个部将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我迎上刘曜不解的目光,“此战只是佯攻,目的在于抬回晋阳城守军的尸首,次日,我们将敌军的尸首用牛车送回晋阳城,还给刘琨。”

部将们纷纷击掌赞好,“妙计啊,兔死狐悲,看着昔日同袍战死,尸首被敌军送回来,他们就会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战死。”

刘曜道:“的确是妙计,传令下去,明日午时,攻城。”

话落,他牵着我的手回到卧寝,忽然紧紧抱着我。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闷声问:“怎么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还没嫁给你呢,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日,我才是你的妻子。”

“有你在我身边出谋献策,那一日很快就会到来。”刘曜抱我上床,撑起身子,定定地俯视我,眸光闪闪。

“怎么这么看着我?”我研究着他的神色,他很开心,眉宇间皆是赞赏。

“容儿,你知道吗?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对你的爱,你能感受到吗?”

我被他的话震惊得愣愣的,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反应。

他为什么爱我?我真的不明白。

刘曜坠入了多年前的回忆,“那年,我们在泰山南城的郊野相遇,我被人追杀,只能强迫你与我欢好,才躲过那些人的追捕。我以为你会哭哭啼啼地骂我、要死要活地要我负责,然而,你不是那种平凡的女子,你冷静得不可思议,言辞锋利,让我刮目相看。你要我娶你,却不是祈求我,甚至说我没资格娶你。”

是啊,当年我十六岁,到了出嫁的年纪,我早就决定,如果要嫁,也要嫁一个出身显贵、才智卓绝的男子,将我从羊家拯救出来。若是门户低下、资质平庸之辈,就会仰羊家与爹的鼻息,我宁愿不嫁。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时,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是我刘曜想要的女子。可惜,当时我是亡命之徒,没有显赫的家世,什么都没有,你的要求让我自惭形秽。那夜离开你以后,我总是想起你的话、你的音容笑貌,我忘不了你,我想娶你…可是,我没有本事娶你,因此,我拖了三年才去找你。”

我看着他倾诉衷肠,忽然间觉得,也许,那年、那夜的纠缠,注定了我与他无法分解的缘,也注定了我逃不过上苍的安排。

“容儿,你冷静聪慧,胆识智谋皆有过人之处,柔媚坚强,软骨与傲骨兼而有之,比一般的闺阁女子更值得世间男子疼惜、宠爱。”刘曜的黑眸熠熠晶亮,显露了掠夺的本性,“此生此世,你是我的了。”

“我真有这么好吗?”心中很苦涩,这就是他眼中的我。

“世间所有女子,都不及你。”

“你的妻妾都不及我?”我柔声笑问。

“不及你。”他郑重道,怜惜地轻触我的螓首,“你始终在我的心中,我惦记你这么多年,谁也无法取代你,我怎么会爱上其他女子?那些妻妾是父王为我挑选的,我无法拒绝才…”

“我明白,你不必多说。”我摸他的脸,“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为司马衷守孝一年。”

“好,我答应你。对了,我让陈永把你珍视的东西送来,现在交给你。”说着,他从衣袍内拿出一个香囊,取出两枚玉玦和一枚玉刀。

我接过来,愣愣地看着,眉骨酸热。

娘的遗物,司马衷的遗物,司马颖的遗物,都是我珍视的。

司马颖真的死了吗?

刘曜道:“离开洛阳的时候太匆忙,我就让陈永告诉碧浅,收拾一些衣物送过来,那包袱里都是你的东西。碧浅在洛阳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嗯”了一声,紧握着三枚玉器。

他握着我的手,抚触那枚玉刀,“这三枚玉器都是珍稀之物,也是你珍视的心爱之物,不过,往后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再有遗憾。”

我舒眉一笑,将三枚玉器收好,重新躺好。

刘曜信誓旦旦,没有强迫我,只是与我同床而眠。

只是,我不知道,当他发现我这只是缓兵之计,会不会雷霆震怒?会不会恨不得杀了我?

两万汉军攻晋阳城,带回百余具敌军尸首,次日,刘曜派部将亲自将尸首运送到晋阳城门外。

据说,晋阳守军的军心开始浮动。我对他说,再过两日,便可夜袭强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汉王刘渊突然派人传来旨意,召刘曜立即回京都。

迫不得已,他将军务交给副将,带着我和六个亲卫疾驰回汉国京都,黎亭。

我逃跑的计策,再一次变成泡影,只能另觅良机。

刘曜想让我住进将军府,我婉言拒绝,声称我不想一进府就被他的妻妾联合起来欺负,更不想和那么多人打交道,只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他没有强求我,找了一座小苑让我暂时住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我,还是天生的警觉,他在小苑安排了十几个侍卫,相当于软禁了我。就连下人也时刻盯着我,不过服侍我的两个侍女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心机城府,娇憨可爱。

那年被刘聪带回离石,也是这般光景,被藏在别苑,见不得光。

这对同族兄弟可真有趣,喜欢同一个女子,做一样的事。

刘渊召刘曜回来,是因为他的小儿子得了一种怪病,大夫说回天乏术,准备后事为妙。小儿子见爹爹最后一面,就死了。

我看得出来,刘曜的丧子之痛很沉重,虽然是不爱的女子生的,但小儿子才三岁,毕竟可怜。

丧礼上,我没有出现,也没有资格出现。我想起曾经在我腹中孕育的孩子,不禁惆怅起来。

上一次,被刘聪掳来,这一次,被刘曜掳来,为什么我总是无力反抗?

刘聪说爱我,刘曜也说爱我,这对同族兄弟都非要娶我,可是我对他们没有情意,我心中只有司马颖一人。无论如何,我必须寻机逃走,逃得远远的。

本以为刘曜会在府中留宿,没想到他来别苑了。

丧子之痛令他眉头不展,脸上布满了浓浓的倦色。他坐在床上,伏在我肩头,不发一言。

我想安慰他,可是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良久,他低声道:“容儿,我不是个好父亲。”

“这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还是节哀顺变吧。”

“他还那么小,就要经受病痛的折磨…你知道吗?从他出世,我就很少抱他,这两年在外征战,他很少见到我…当他无辜地看着我,说不痛的时候,我很惭愧、很懊悔…我觉得他很可怜,觉得自己很可恶,不配当他的父亲。”他哽咽道,浓浓的鼻音让人觉得他很悲痛。

“那以后你要当一个好父亲。”

刘曜不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在擦泪。

过了半晌,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他太重了,我拍拍他,“早点歇着吧。”

躺下来,他一如既往地抱着我,“容儿,为我生孩子吧,我会当一个好父亲,让孩子健康平安地长大,我要把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他。”

我柔声道:“好,等我成为你的妻子,我就为你生孩子。”

然后,他安心地睡了。

丧事后,刘渊为这个义子在王宫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这日午时刚过,白露和银霜命人撤下午膳,外面就有几个男子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几个侍卫拦住他们,其中一个浓眉虎眼的壮汉道:“我是大王子,是刘曜的大哥,都给我让开。”

侍卫将信将疑,其他四个男子都说,这就是大王子,还说他们几个都是刘曜的好兄弟。

刘渊的长子叫做刘和,和刘聪有两分相似,下巴却长着密密匝匝的一撮卷胡须,看起来老了几岁。他对侍卫解释道:“我们兄弟几个听闻刘曜在这里藏了一个女人,就来瞧瞧那弟妹是不是长得倾国倾城,把他迷成那样。”

其他人跟着附和,说一定要看看嫂子。

我心中奇怪,他们为什么知道刘曜金屋藏娇?是谁泄露出去的?

刘曜的兄弟都知道了,那么刘聪一定会知道。可是,他没有跟着来。

“嫂子…嫂子…”几个男子在外面叫着,嘻嘻哈哈,豪爽地大笑。

“夫人不要出去,大王子和这些人都不正经。”白露往外看了两眼。

“奴婢听说,大王子最喜欢美人了。”银霜神秘道,“而且,大王子府中有好多妙龄女子呢。”

我望见了刘和,的确,他那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神情,颇有几分风流的秉性。

刘和笑眯眯道:“既然弟妹不出来,我们就进去瞧瞧。”

另一人道:“可惜,四王子有要事在身,不能亲眼目睹美人的风姿。”

众人哈哈大笑,向大堂走来。

我迈步出去,盈盈地站在堂前,笑看着他们。他们止步在前,一个个目光闪烁,流露出惊叹、艳羡之色,我知道,我的容貌没有让他们失望。

刘和的面色恢复如常,抱拳笑道:“弟妹生得美艳,倾国倾城,是我等唐突了佳人,弟妹不要见怪才好。”

“大王子美誉,小女子愧不敢当。”我轻柔道,“若大王子不嫌弃,不如进屋喝一杯茶。”

“如此甚好。”他迫不及待地应了。

五个男子涌进大堂,推推攘攘,闹了一阵才坐下来。

白露银霜连忙去沏茶,我则站在一旁,垂首而立,浅浅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