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这事应该是他和汉王串通的。

“我娘的确在多年前无故失踪,父王派人四处查探,也找不到娘。”他的眸光温润得似能拧出水来,“在我印象中,娘美丽娴雅,你比娘更美。虽然你与娘长得不像,不过很少人见过我娘,只要我说你是我娘,你就是我娘,谁也不敢质疑。”

“这是你为汉王分忧想出的妙计?”

“四哥、五哥隔三差五地恳求父王将你赐给他们,父王不胜其烦,就让我想想法子,阻止他们为了你伤了手足情谊。”

话虽如此,纵然我的身份已定,他们就会甘心吗?

刘乂宽慰道:“别担心,父王已经下了严令,他们不会再为此事而大动肝火。”

我忧心道:“那你父王…”

他微微一笑,“父王知道你曾是四哥的侍妾,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大可放心。”

希望刘聪和刘曜不再做出激烈的事,只是,我摇身一变,变成汉国单夫人,再也无法改变这个身份吗?

刘乂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我的手,“娘,如今你已经贵为夫人,谁也不敢欺负你。再者,有孩儿保护你,你不必担心。”

我感激地笑,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观察入微,善解人意,可真难得。

既然汉王为我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解决了这个纷争,那我就安心住在这里,走一步看一步。

刘乂让我早点歇着,然后离去。

蒹葭、苍苍正为我宽衣,外面传来喊声,“容儿…容儿…容儿…”

有两个人的声音,刘聪,刘曜。

果真如此,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突兀的转变,硬闯王宫。

我来到大门处,看见他们被十几个侍卫拦在苑中。

他们看见我出来,奋力挣脱,侍卫不让,于是就打起来了。

一时之间,兄弟二人和十几个侍卫在苑中陷入了混战,刀枪相击,金戈铮铮,分外激烈。

刘聪、刘曜是当世高手,武艺精妙,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这些侍卫岂是他们的对手?

没多久,侍卫们被他们撂倒在地,哀嚎惨叫;又有十几个侍卫从外面涌来,阻拦他们进来。

局面越来越混乱,我急忙出去,扬声道:“住手!别打了…”

他们看向我,想冲过来,却被侍卫的长枪拦住。

胭脂染帝业【十二】

刘渊匆匆赶来,大喝一声:“住手!”

刘聪、刘曜立时收势,侍卫也不再出招,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他们焦急地看我,想过来,却又碍于父王在此,不敢妄动。

“父王,孩儿只是担心容儿,别无他意。”刘聪看看我,恭敬地解释。

“父王,孩儿与四哥一样,只是来看看容儿。”刘曜沉朗道。

“混账!”刘渊气得七窍生烟,虎目生威,威怒交加,“这是流云轩,她是乂儿的母亲,是单夫人,不是你们所认识的女子。”

“父王,她明明是…”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她是我的夫人,你们认错人了。”刘渊再一次强调,怒气凛凛。

我面无表情道:“王上说的没错,我是单夫人,你们认错人了。流云轩是清净之地,王子和将军如此硬闯,万一传了出去,我的名誉就毁了,还请二位三思而后行。”

刘渊喝道:“还不滚!”

刘聪看着我,依依不舍;刘曜望着我,眉宇微凝。

我重申道:“还请王子和将军记住,我是单夫人,不是你们所认识的那女子。”

“你珍重。”刘聪道。

“你万事小心。”刘曜道。

尔后,他们转身离去,那一双挺拔的身影被黑暗一点一滴地吞没。

刘渊摆手示意,颇有气势,“还请夫人到房中一叙。”

回到房中,我让蒹葭去沏茶,他说不必了。我示意她们先行退下,福身一礼,诚心道:“谢王上为小女子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摆摆手,“我只是不想我最喜爱、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为了一个女子伤了手足之情,我希望他们兄友弟恭、相亲相爱,尽心尽力为我汉国效力。”

“王子和将军文武双全,是当世不可多得的豪杰,是人中龙凤,必能为汉国的繁荣昌盛立下汗马功劳。”

“可惜,他们太过儿女情长,竟然为了一个女子…”

“这件事,王上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虽然我无法保证什么,但我也只能这么说了,“名分已定,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心思,王上大可放心。”

“我希望你谨守本分,不要挑起他们的争抢之心。”刘渊慈和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

我道:“王上放心,我会言行谨慎。”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你是洛阳人氏?祖上何人?”

我回道:“小女子出身小宦人家,先祖名号不值一提。”

安静地过了几日,刘乂常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奇异的玩意儿,或者是带来一些吃食。

每次他叫我母亲,我就觉得别扭,手臂上起了一大片栗粒。不过,久而久之,也渐渐习惯了。

他年仅十三,是一个处事稳重、胸怀机谋的少年,表面看来是一个俊俏、温润的公子哥儿,实则脑子里藏着很多秘密和出人意表的见解。

他说,晋廷气数已尽,汉国一定会强大。

他还说,自曹魏代汉,这个群雄并起的乱世就开始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从此,胸怀野心的英雄都会以曹氏、司马氏为榜样,谋朝篡位。若要终结乱世,就要出现一个英雄中的英雄,威慑天下,让群雄敬服,才能统一天下。

我付之一笑,当今英雄多如牛毛,英雄中的英雄却极少,不知何时会出现。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玉光盈盈的脸庞闪现奇异的光彩,俨然天下第一谋士高谈天下之事。

一日,我闲来无事,在寝房写字,他无声无息地进来,吓了我一跳。

“哇,这些张扬跋扈的字竟然出自母亲的手。”刘乂惊叹地睁大眼,“孩儿可算见识到了。”

“为什么女子写不出张扬跋扈、恣意纵情的字?”我含笑问道,搁下羊毫。

“此乃性情所致,女子较为柔弱温婉,所写的字自然也是婉约娟秀。”

他拿起羊毫,铺了一张白纸,左手挽着广袂,从容地挥毫。

一笔一划,行云流水,狂妄潦草,与我所写的字极为相似。

这下轮到我惊叹了,他只是看一眼我的字,就模仿得惟妙惟肖,这般功力,不是凡人能做到的,而且他只是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

我拊掌称赞,刘乂笑道:“咱们母子俩就不要互相称赞了,对了,母亲,近来须当心门户。”

我蹙眉,“宫中有事发生?”

他一笑,“没有,不过谨慎点儿总归是好的。”

过了两日,我才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好色之徒。

夜里,蒹葭、苍苍已退下歇息,我迷糊地睡着,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轻响,一下子就清醒。

有人!

有人爬窗而入,朝床榻走来;我惊骇得心口猛跳,抬起头,一道黑影慢慢移来…

“谁?”我骤然起身,大声喝道。

“美人,是我。”这声音,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我认出来了,是大王子,刘和。我立即大喊,可是,他迅速地奔过来,我刚喊了一声,就被他捂住嘴。他笑嘻嘻道:“美人,看你还叫不叫?”

我“呜呜”地惨叫、挣扎,推他,打他,踢他,却都不管用,被他推倒。

刘和压着我,用锦帕蒙住我的嘴,我拼了全力反抗,还是无济于事。他制住我两只手,撕扯着我的寝衣,这个瞬间,我绝望了。

躲在这里,还是逃不过这只禽兽的**。

突然,他不动了,松开我的手,我又惊又喜,看见黑暗中站着一个人,拽起刘和,将他扔在地上。我立即爬起身,随手抓起棉被遮身,心有余悸。

刘和颤声道:“你…你是谁?”

“不想死,就快滚!”这个蒙面黑衣人的声音很沉,杀气滚滚。

“你…让我知道你是谁,我一定不放过你!”刘和撂下一句狠话,仓惶地跑了。

听到黑衣人闷沉的声音,我就猜到他是谁了。虽然他救了我,可是,我还是害怕。

他拿下蒙面的黑布,“我去掌灯,你先穿衣。”

我穿好衣袍,缩在被窝里,刘聪将火烛搁在床边的小几上,坐在床沿,沉迷地凝视我。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低垂着头,心扑通扑通地跳。

半晌,他问:“在宫中过得好吗?”

难得他这么平心静气地说话,我回道:“还好。”

“大哥乃色中饿鬼,我会安排人保护你,你不必担心。”刘聪的黑眼微微一缩,戾气隐现。

“六王子会保护我,你不必操心。”

“我怎能放心?”他伸手抚触我的腮,“虽然你身份有变,但事实无法改变,你是我的女人。”

我拿下他的手,轻轻握着,“王子,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眷顾?事已至此,无法改变,不如放手,退一步,便会有意外的广阔天地。”

他目光沉沉,“放弃你,是我这辈子最耻辱的事,我绝不会做!容儿,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们可以厮守一生。”

我愣住,他不介意我与刘曜有了最初的夫妻之实吗?

刘聪道:“你和五弟…容儿,当初你亲口承认,我的心很乱,接受不了…我没想到你早就和五弟有过一段情缘,我很妒忌,但我更难过…如今我想通了,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我凄凉一笑,“这些年,我很累,无论是尊贵的身份,还是儿女私情,我都不想去面对,只想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纷争、没有人认识我的清静之地过着最简单的日子。”

“我知道,我伤害你多次,你怕我…容儿,我很后悔…”刘聪反握我的手,情深款款,“我不会再伤你,也不会强迫你。”

“既然不强迫我,就请王子不要再勉强我。”我应该相信他所说的吗?

“我只愿让你心甘情愿地选择我。”他的眼中流动着令人感动的痴情深意,“我会尽一切努力赢得你的心,我会等,等你喜欢我。容儿,尝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倘若不答应,他会不会再次丧心病狂?

刘聪开心地笑了,“对了,父王接走司马颖了,安排他住在另一座别苑,待他如上宾。”

刘渊知道司马颖被囚一事,必定是刘曜说的,此事是刘曜之功。

他轻轻揉着我的手,“你知道吗?六弟的母亲在六弟两岁的时候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问:“单夫人为什么无故离去?”

他道:“没人知道缘由,那时我已懂事,每次见到单夫人,她都是愁眉不展,好像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不太与人交谈。她长得清丽脱俗,父王甚是喜爱,待她极好,可是她在父王面前也是难展欢颜,久而久之,父王就冷落她了。后来,她抚养六弟到两岁,突然离去,父王派人找遍全城,也找不到她。”

照此看来,单千锦应该不是心甘情愿嫁给刘渊为妾室,她心中一定有了喜欢的男子,这才难展欢颜、愁云惨雾。想当初,母亲也是这样的吧。

“近两年,父王不再找她,就当她不在人世了。”他娓娓道来,“六弟从小聪慧过人、胆略不凡,父王甚为喜爱,请人教他课业。六弟也算争气,越来越聪明机智,只是有点老成,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才智。”

“六王子的确聪颖,可媲美大人了。”我笑。

“你与六弟好好相处,既然六弟喊你一声‘母亲’,他就会好好保护你。”

“嗯。”我打了一个呵欠,闭了闭眼。

刘聪说不打扰我就寝,改日再来看我。离去前,他在我眉心轻轻一吻。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正月十五,元宵。

为了迎接元宵佳节,宫中张灯结彩,彩绸飘飘。呼延王后遵照汉王的旨意,准备元宵晚宴,一家团圆。作为六王子的生母,我必须出席元宵晚宴。

十五这夜,广袤苍穹上那轮皎皎圆月盖过了繁星的光芒,明亮的清辉遍洒寰宇,为人间的夜色披上一袭乳白、轻盈的丝纱,夜色更为妖娆。

元宵晚宴是家宴,出席的都是刘氏子孙,众人无拘无束地吃喝,把酒言欢,齐乐融融。

刘聪、刘曜不约而同地喝闷酒,沉默寡言,难掩眉宇间的落寞。假如是往年,凭借他们在汉国的地位与所立下的功劳,他们必定是满面春风、欢声笑语。

他们总是望向我,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我只能避开,视而不见。

刘聪手持酒樽走过来,“夫人,六弟,我敬你们一杯。”

“四哥,是小弟敬你才是。”刘乂笑道,“四哥文武双全,是父王的左右手,小弟应该以四哥为榜样,为汉国效力。”

“六弟,待你再长大一些,便可得到父王器重,成为汉国又一员猛将。”

刘聪看着我,目光迷醉,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似乎再也不想移开目光。

我向他示意,浅抿一口,他一饮而尽,兀自站着,刘乂轻咳一声,他才不情愿地回席。

下一个敬酒的是刘曜,他面色如常,眸光沉稳,“明人不说暗话,六弟,请你务必保护容儿不受丝毫损伤。”

“五哥放心,她是小弟的母亲,小弟自然护她周全。”刘乂坚定道。

“如此便好。”刘曜饮尽杯中酒,朝我一笑,随即回席。

“四哥和五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英雄豪杰,还都是用情极深的情种。”刘乂侧首看我,含笑淡淡,“母亲,在你心中,他们二人应该有轻重之分。”

他想问的是,我究竟喜欢谁,我淡淡莞尔,“我是单夫人,不知所谓的问题,我不想回答。”

刘乂付之一笑,不再追问。

其实,我何尝没有想过?刘聪让我害怕、逃避,刘曜虽然没那么可恶、可怕,但我真正爱的,只有司马颖。可我能说吗?

当焰火升空的时候,所有人来到殿外观看。那璀璨的焰火在半空绽放,如花绚烂,如星明耀,引起一阵阵的惊叹与尖叫。可惜,仅仅是一刹那,那盛极一瞬的焰火就陨落在地,消失不见。

元宵晚宴结束后,回到流云轩,蒹葭和苍苍服侍我就寝,之后她们也下去歇着了。

忽然,有人以指节敲窗,我心神一紧,但听外面有隐约的声音传来:“容儿,是我。”

声音太低,我认不出窗外的人是谁,但不必猜,不是刘聪就是刘曜。

我连忙起身穿衣,披上貂裘,寻火点灯。那人跳窗而入,朝我走来,轻捷的步履几无声响。

刘曜。

他一袭黑衣,披着墨氅,昏黄的灯影辉耀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更显得黧黑。

“没吓着你吧。”他的眉宇蕴着一抹明朗的笑意,“父王明令禁止我和四哥来流云轩,我只能出此下策。”

“将军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倘若你不觉得乏,今夜你我秉烛夜谈,可好?”

“若是乏了,可以就寝吗?”我笑问。

“自然可以。”刘曜拉着我坐下来,从怀中取出布帛,展开来,是玉玦和玉刀。他拿起青碧玉玦,光影照在玉玦上,玉质清透,玉光流转,“我找了城中最好的玉匠,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