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

“在你心中,是不是我比不上皇兄?还是因为什么?”他缓重地问。

听得出来,他克制着激涌的情绪、磨人的痛楚,我疏冷道:“男女之情,说不清道不明,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缘由,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刘曜再次沉痛地问:“纵使毁了清誉,你也在所不惜?”

我道:“是,在所不惜。”

那双白色剑眉,染了多少痛色?那双黑色瞳仁,藏了多少忧伤?我感同身受,漠然道:“我只求一世安稳,既然陛下可以给我一切,情爱,荣华,地位,为什么我要另择他人?将军不必为我这样虚荣的女子费神伤心,世间德才兼备的女子多的是,你何必痴心一人?”

他脸上的痛色渐渐消失,面色渐冷,“既然你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愿你心想事成,得享荣华富贵。”

话落,他毅然离去,飞扬而起的袍角宛如夜色中的黑焰,决绝远去。

片刻后,苍苍进殿,觑我一眼,柔声道:“奴婢服侍太后就寝。”

她和蒹葭早已下去歇着,她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我明白了,苍苍不是刘聪的人,是刘曜的耳目,而蒹葭应该是刘聪的耳目。因此,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刘曜和刘聪都了如指掌。

我让苍苍退下,等了一会儿,晴姑姑终于来了。

“小姐,时辰不早了,出宫吧。”她穿着男子衣袍,做内侍打扮,低声道,“奴婢已买通西门守卫,不会有事的。”

“好,我去更衣。”

换上一身内侍袍服,我们离开寝殿,往西门赶去。守卫认得晴姑姑,问了两句就让我们出宫。

来到石勒的府邸,门口有人接应我们,不费功夫就进府了。

他在书房等我,见我来到,他没有行礼,因为一旦行礼,便会引起府中的人怀疑我的身份。

晴姑姑在门外等候,石勒掩上门,这才抱拳一礼,“太后。”

屋中只有一盏烛火,昏黄暗淡,他身穿一袭黑袍,脸膛发黑,虎目炯炯,威猛、健壮的身形让人觉得有一种压迫感。

我问:“勒大哥,你愿帮我?”

“还是那句话,性命相托,万死不辞。”他从容而诚挚地说道,“当年太后一饭之恩、救命之恩,勒没齿难忘。若无当年太后的善举,便无今日的勒。太后有何吩咐,勒绝不会推辞。”

“我想离开平阳,离开汉国。”我盯着他的脸,研究他的表情变化。

“并非难事,勒必定助太后离开平阳。”他的脸上毫无讶异,淡定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不问我缘由?”

“勒报恩,从不问缘由,勒相信,太后定有自己的苦衷。”

“好,石勒,当年我没救错人,也没看错人。”我心中欣喜,以郑重的口吻道,“我信你,以性命相托,不过,还有一人的命,也要交到你手上。”

“是谁?”

“司马颖。”

石勒惊诧不已,“司马颖?成都王不是过世了吗?”

我缓声道来:“当年他被刘舆毒死,被刘聪所救,之后被囚禁在汉国数年。这些年,我在汉国委曲求全,就是想救出王爷,可是我在汉国举目无亲,没有可靠的亲信,如今,有勒大哥相助,是我的福气。”

他的眼底眉梢盈满了豪迈的气概,“太后千万别这么说,勒曾在成都王麾下效力过,王爷遭难,勒不会袖手旁观。太后放心,勒定会救出王爷。”

我感动道:“勒大哥,谢谢你。”

接着,我和他协商如何逃出皇宫,如何救出司马颖。

石勒忽然皱眉,为难道:“陛下已下诏,后日勒就要离开平阳,率军攻晋。”

我心念一转,道:“无妨,倘若可行,你带几个骁勇的亲卫秘密回平阳,救出王爷,接应我离开平阳。”

他击掌一笑,“如此甚好,就这么办。”

我忧心道:“勒大哥,离开平阳后,你可愿护送我和王爷到一个安全之地吗?我担心陛下会派兵追我。”

“当然没问题,勒乐意之至。太后的事,就是勒的事,勒绝不推搪。”

“好,就这么说定了。”

“太后,这些年…你从晋廷皇后到汉国皇后,从洛阳到平阳,也算坎坷,一定吃了不少苦。”石勒的眸色倏然暗下来,沉沉地看我,似乎别有深意。

“还是不要叫我太后了,就叫我容儿吧。”我莞尔一笑,“天下大乱,世道艰难,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呵护我,你比我年长,我就当你是兄长了。”

“好,往后你我就兄妹相称,我叫你容妹妹。”他开心道,虎目闪闪。

“你秘密回平阳后,设法联络晴姑姑,然后我们就依计行事。”我笑道,“夜深了,我也该回宫了。”

“好,我派人远远地跟着你们,护送你们回宫。”石勒叮嘱道,“路上小心。”

八日后,晴姑姑告诉我,石勒已经秘密回平阳。

八月,一场秋雨一场凉,凉风瑟瑟,黄叶飘零,宫中开始缝制冬衣,诸如棉袍、轻裘、鹤氅之类的。

这日,丹桂飘香,秋菊摇曳,我在花苑漫步,帝太后也在花苑赏花,与我不期而遇。

宫径狭窄,我身后跟着蒹葭、苍苍,她身后却有六七个宫人。

她愤恨地瞪我,我犹豫了一下,退在道旁,让她先行。没想到,她非但不走,反而对我粗声恶语:“你是皇太后,我是帝太后,但你不要忘了,聪儿是我亲生的,你想霸占他,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我没有出口,清冷地眨眸。

“怎么?让路,不说话,我就会原谅你、接受你?”帝太后更气了,“我告诉你,在我心目中,只有依兰一个儿媳妇。即使你使尽狐媚手段迷惑聪儿,让聪儿对你死心塌地,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就是个狐狸精,是妖妃妲己!先迷惑先帝,现在还要迷惑聪儿,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休想在宫中横行霸道,休想霸占聪儿!”她见我仍然不开口,就继续羞辱我。

“帝太后若有本事,就让陛下不要来我的寝殿。”我悠然回敬道。

“你”帝太后满面怒容,“你别以为长了一张美艳的脸蛋,就能迷倒众生,我不会让你败坏聪儿的圣德!你等着瞧!”

“恭送帝太后。”我笑吟吟道。

她狠狠瞪我一眼,拂袖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这夜,刘聪与我欢爱后,拥着我道:“今日母后为难你了?”

我半眯着眼,“没什么,你母后也说不出多难听的话。”

他撑起身子,俯视我,“你就是这么大度,我已告诫过母后,倘若母后再羞辱你,我就不再向她请安。”

在我面前,他从没有说过“朕”,只说“我”,以示他与我的情并不因为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为了我,他宁愿对他的母后疾言厉色,不惜牺牲母子之情。他当真对我呵护备至、恩宠优渥,可惜,他做的再多,爱我再深,我也无法忘记这些年他强迫我、伤害我、威胁我的事实。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即使司马颖伤害过我,我仍然爱他;可是刘聪付出再多,我仍然无法喜欢他。

也许,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一种执拗,与付出多少无关,与伤害深浅无关。

两日后,风凉秋燥所致,我有些咳,蒹葭端来一碗川贝雪梨羹,吃完后,我立时觉得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太医赶来,听脉,察看,我越来越难受,一阵阵的剧痛淹没了我,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捣了个稀巴烂,整个身子仿佛撕裂了一般。

胭脂染帝业【十六】

刘聪闻讯赶来,搂着我,“怎么会这样?太医,容儿究竟怎么了?”

太医跪在地上,颤声道:“皇太后此症是中毒之象,微臣…”

刘聪震惊,朝宫人怒喝:“容儿吃了什么?为什么会中毒?”

所有人吓得慌张地下跪,蒹葭回道:“方才,皇太后吃了川贝雪梨羹。”

他不敢置信地瞪眼,眼中的怒火似火龙喷出,焚烧一切,“来人,将御膳房所有宫人拖去斩了!”

“陛下,不可…”我痛得有气无力,连忙阻止,“先查清楚…”

“不必再查!”人未至,声先来,“是哀家命人下毒的,是鸩毒。”

帝太后快步走进来,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怨恨地瞪我,“哀家不能让这个狐狸精再迷惑你!聪儿,难道你不知道,臣民议论纷纷,对你的所作所为大失所望?你再鬼迷心窍,迟早被她毁了!”

刘聪怒吼:“够了!太医,快救容儿,朕命你救容儿…”

太医道:“陛下,皇太后身中剧毒,纵使微臣是再世华佗,也回天乏术。”

他一脚踢中太医的肩头,怒斥:“滚!蒹葭,去传所有太医!快!”

蒹葭领命而去,我强忍着那噬咬的绞痛,伸手抚上他的脸,“陛下,不要生气,只能怪我福薄、命薄…陛下要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开疆拓土,开创汉国万世基业…陛下,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不要说了,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刘聪紧抱着我,惊恐,慌乱,痛惜,无助。

“聪儿,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她是再世妲己,会毁了你,亡了我们汉国,哀家绝不容许狐狸精危害我汉国!”帝太后振振有词地说道。

“今日起,你再也不是朕的母后,母子情断!”刘聪决绝道,血眸怒睁。

“聪儿,你怎能为了她这么对哀家?你这个逆子!”帝太后又伤心又气愤。

我吐出一口血,他惊痛地为我擦拭,哑声道:“别怕,太医就快来了…容儿,你一定要撑住…太医就快来了…”

我缓缓道:“我不希望你和帝太后决裂,陛下,听我的话…做一个孝义、英明的仁君,我所嫁的帝王…在竹帛青史上,应是后世称颂的明君…”

他的黑眸很亮很亮,水光摇晃,“好,我答应你,你不要说话,你忍着点儿。”

我握着他的手,一缕血从口中溢出,“我很累了…陛下待我的情,我铭记在心…请陛下不要为难帝太后和宫人,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

两行清泪滑落,刘聪悲痛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都听你的。”

又一阵剧痛袭来,我的咽喉好像被人掐住一般,难以喘息,我低弱道:“陛下,我很喜欢兰花链,把兰花链戴在我手上,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他点头,嘶哑道:“容儿,撑着点儿…容儿,你不能死…”

“陛下珍重…”重重黑暗袭来,我慢慢失去了知觉。

“容儿…容儿…容儿…”他声嘶力竭地喊。

他悲痛的喊声,越来越遥远,慢慢消失…

后来,我才知道,若非帝太后暗中盯着,呼延依兰就在那川贝雪梨羹中放了真正的毒药,毒死我。帝太后知道后,命宫人暗中更换了一碗,我才逃过一劫,否则,我已赴黄泉。

棺木停放在寝殿的三日,我毫无知觉,宛如死了一般。

这是刘乂寻来的假死药,向西域商人购得。若吃了这种假死药,就如身中剧毒一般,口吐鲜血,气息全无。

置之死地而后生,按照刘乂所献的计策,我只能在汉宫死去,再重获新生。于是,我秘密与帝太后会面,对她陈述心声,说我只想过逍遥自在的平凡日子,不愿在宫闱的明争暗斗中度日。

“聪儿视你如珠如宝,独宠你一人,你不爱聪儿、爱刘曜?”她不信我的说辞。

“太后,我在洛阳已为人妇,只想与夫君找一个远离是非与战乱的清静之地,过平静、平凡的日子。在帝王家,虽有荣华富贵,有宫人的伺候,却没有舒心的日子。我只是一介凡人,实在不愿陛下与将军为了我而影响手足情谊,更不愿陛下为了我而圣德有损、大失人心。”我掏心掏肺地说道,“再者,这些年天下大乱,我辗转各地,身心疲累,只想安静地过下半生,还望太后成全。”

“这么说,你想离开聪儿,去找夫君?”帝太后似乎相信了。

“是,我的夫君还在洛阳等我。虽然陛下对我用情颇深,待我极好,我很感动,然而,正因如此,陛下太过儿女情长,我就变成了他的负累,妨碍他的帝业。”

“哀家姑且信你,你想要哀家怎么做?”她冷傲地眨眸。

我心中一笑,在她耳畔说出计划。

帝太后和我在花苑的争执,只是做给宫人看的,让刘聪相信,帝太后执意毒死我。接着,我让晴姑姑在川贝雪梨羹中放入假死药,如此,刘聪就亲眼目睹我中毒身亡的一幕,就不会怀疑我是诈死。

出殡这日,黎明前,帝太后派了两个内侍帮晴姑姑将我抬出棺木,以布袋装着我,送我出宫。

晴姑姑事先在城中寻了一处安全之所,到那之后,给我服下药丸,我从假死中醒来,立即换上一身男袍。

不多时,天蒙蒙亮,石勒赶到,惊喜道:“太好了,容妹妹,你出宫了。”

离开那压抑的汉宫,我浑身轻松,笑问:“王爷呢?”

“放心,我的下属已经救出王爷,稍后我们和他们汇合。”他一身短衣,脸部乔装过了,不仔细看,很难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勒。

“谢谢你,勒大哥。”

“天快亮了,我们快走吧。”他看向晴姑姑,“她也一起走吗?”

“小姐,奴婢不走,假若奴婢也走,陛下一定会怀疑。”晴姑姑握着我的手,双眸湿润。

“晴姑姑,我怎能让你一人留在汉国?你跟我走,刘聪一时半会儿不会怀疑的。”

“不,奴婢老了,走不动了,奴婢只想在汉宫安享晚年。奴婢知道你好好的,就知足了。”她将我推向外面,“石将军,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姐,拜托你了。”

石勒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容妹妹。”

晴姑姑心意已决,不会跟我走了。我抱住她,泪水滑落,“晴姑姑,你要好好的,要珍重,我会想你。”

她拍拍我的肩,哭道:“去吧,奴婢也会想着你。”

东方的天空染了一大片橘红,晨光微澜,那青蓝色的天光渐渐被驱散,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那男子站在黑暗与明媚交替的黎明天光中,沐浴在越来越强盛的光亮中,身子微屈,面容苍白,雪白的衣袂被秋风吹起,宛如大鹏的羽翼,振翅高飞。

我朝他飞奔,在他身前止步。他朝我笑,静若秋夜的笑,那双漆黑的俊眸迤逦出别样的光彩。我也笑,紧紧抱住他。

“容儿,你终于救出我了,谢谢你。”司马颖低哑道,难掩欢喜与感激。

“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开心地哭了,这一刻,盼了多久?想了多久?当我们终于重获自由的这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真的救出他了,真的逃离刘聪的魔爪了。

他推开我,对石勒歉意道:“让将军笑话了。”

石勒一笑,“容妹妹是喜极而泣。”

他的属下道:“将军,城门已开,再不走,只怕有变故。”

我抹去眼泪,开心道:“对,我们先出城。”

司马颖和石勒相视一笑,我们分批出城,那几个部属乔装成农夫,我、司马颖和石勒扮成兄弟三人,出城去外地做买卖。城门守卫盘问了一番,没有起疑,我们顺利出城。

城外有人接应,当我骑在马上,回望平阳城的城门,在心中默默道:刘聪,刘曜,但愿今生不再相见,就当我们从未识过。

或许是刘聪没有怀疑我的死,没有追兵追来,我们十几个人向东南飞奔,昼夜不停,偶尔驻马休息。经过洛阳的时候,我曾想过,去接碧浅一起走,可是,一旦去了,陈永就会发现我的行踪,那么刘曜就会知道我是诈死,因此,我放弃了碧浅。

碧浅,我不是故意的,有陈永保护你、陪着你,你不会孤单的吧。

而石勒的部下是如何救出司马颖的?

前半个月,我让晴姑姑传话给他,让他乔装得了麻风病。看守他的守卫上报给刘聪,刘聪派大夫去瞧过,然而,大夫也担心被他传染,就胡乱地看了看,开了药方就走了。

再过几日,司马颖的脸孔长了脓疮,面目全非,恶心吓人,其实那都是他自己涂上药膏乔装的,目的是让那些看守他的守卫避之唯恐不及。

出逃这日,石勒的部下潜入那座小苑,找了一个身形和司马颖差不多的麻风病人代替他,继续被囚在小苑。

这招偷天换日,成功地救出司马颖。

虽然我们都逃出汉国,可是,司马颖有病在身,总是咳,我问他是什么病症,他总说没事,让我不要担心。

石勒道:“待我们安定下来,找大夫给王爷好好诊治。对了,容妹妹,你想好了去哪里吗?”

我想过了,江南气候温和,适合养病,我和司马颖的清静之地就是建业。

石勒本想亲自护送我们到建业,可惜军情紧急,他不得不回去,吩咐三个部属护送我们。

临行前,他说要单独和我谈谈,我随他走到一条小溪边,真心真意道:“我和王爷能够重获新生,都是勒大哥的功劳。勒大哥,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