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为她费心?”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情分,“你时时刻刻想着的应该是我们的孩子和我。”

“到底是一条人命嘛。”我挽着他的手臂,“三更半夜的怎么会着火?将军不觉得蹊跷吗?”

“也许真的有蹊跷。”刘曜眉宇微紧,望着暗淡的火光,眸光冷肃。

“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做出失言的模样。

他看着我,黑眸闪亮,“想不到她的心思这般歹毒,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我知道他说的是卜清柔,故而叹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安管家走过来,道:“将军,夫人,从柴房中抬出一具烧焦的尸首,应该是如珠姑娘。”

刘曜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葬了吧。”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回房。

忐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这场火,如珠的死,他怀疑是卜清柔命人做的,没有怀疑到我。

次日,他又吩咐安管家,把如环、如莲和如玉遣出将军府,给她们一些银两防身。如此,府中只有我这个夫人,还有西苑那个被废的夫人,卜清柔。

也许,不久以后,他会知道我曾经做过这类阴毒之事,可是,这个时候,我没有选择。倘若不这么做,不耍心机、不使计谋,就会被她们谋害;不单单是我,还有我腹中的孩儿都会无辜被害。为了孩儿,我可以做尽世间所有阴毒的事。

过了两日,清晨时分,我去东厢向老夫人请安,进了庭苑,听见饱含怒火的声音,便慢慢止步,示意白露和银霜不要出声。

是刘曜和老夫人在说话,起了争执。

儿子重声道:“母亲,孩儿早已说过,容儿不是狐狸精!”

母亲怒道:“她怎么不是狐狸精?为了她,你废了清柔,把那些侍妾逐出府,你被她迷成这样,她还不是狐狸精?”

“即便她是狐狸精,孩儿也爱她!”刘曜拔高嗓音,“母亲,十五年前,孩儿就与容儿相识,孩儿终于和所爱的女子厮守终生,为什么母亲不成全孩儿?”

“十五年?你竟然被那狐狸精迷惑了十五年!”老夫人更气了,怒指着他的额头,“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孩儿并非故意气你,只是母亲想不开罢了。”

“你”

她好像一口气提不上来,往后退了两步,一旁的侍女立即扶着她。

刘曜惊慌地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母亲,你怎样?”

老夫人闭了闭眼,推开他的手,被儿子气得伤心,“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你最高兴!”

他没回话,站着不动,脸膛铁寒。

她苦口婆心道:“曜儿,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不觉得蹊跷吗?这女人不简单,她要名分地位,要霸占你,把你身边的女人一个个地收拾了。今时今日,你只有她一人,你还看不明白吗?”

刘曜颇为惊讶,老夫人继续道:“如珠怀了你的骨肉,清柔谋害她的孩子,就被你废了;接着,如珠忽然来了月信,原来是假怀孕,你把她关在柴房,夜里柴房就失火,人都烧死了。这一连串的事,是不是太巧合了?曜儿,这招‘一石二鸟’,让清柔和如珠接连获罪,她就可以当正妻,一人霸占你。”

他的脸孔静若平湖,无波无澜,我知道,他在思索老夫人的话,在想这招“一石二鸟”的可能性,在想我是不是那种心如蛇蝎的女子。

心悬得高高的,我紧张得手心出汗。

假若他信了老夫人的话,心中就会刺入一根刺。

“容儿不会做这样的事。”刘曜眸色坚定,语声铿锵,“纵然这些事与容儿有关,孩儿也不会怪她。之前清柔、如珠等人也做过很多伤害容儿的事,容儿差点儿死在她们的手中,差点儿与孩儿天人永隔。母亲,你疼爱、喜欢的清柔,是一个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的女子,绝非你看见的那么温婉、贤惠。”

“这是你的片面之词,我不信清柔会做出那样的事…”

“难道母亲所说的就不是片面之词吗?母亲不喜欢容儿,就说容儿是坏女人,这就是母亲看人的本事吗?”

“无论如何,你必须恢复清柔的名分。”老夫人命令道。

“恕孩儿办不到!”刘曜利落地拒绝。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差点儿又晕过去,颤声道:“好…好…好…不孝子…既然如此,你就当没有我这个母亲!”

他脸庞紧绷,利剑般的白眉狠狠地拧着,“母亲可以不喜欢容儿,但孩儿与容儿的夫妻之情绝不会改变!母亲就在此安享晚年吧。”

话落,他径直离开,我赶紧闪身躲起来,不让他瞧见。

刘曜没有和我提起有关卜清柔、如珠的事,由此可见,老夫人所说的“一石二鸟”,他不信,或者是没有往心里去。老夫人倒是看得明白。

左思右想,我终究没有主动提起,就当完全不知,没去过东厢,没听见过他和老夫人的争吵。

我没有去东厢问安,老夫人也没有传我过去,仿佛不再过问任何事。

此后,刘曜待我很好,一心一意,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在书房,他处理公务、看书沉思,我陪着他,有时看书,有时习字。

在小亭,我们在梦幻的夜色中倾谈、赏月,或抚琴,或奏秦琵琶。

在寝房,他柔情蜜意地凝视我,聆听我腹中宝宝的动静。

他时常揽着我,眼底眉梢点染着幸福的笑意,“少了那些莺莺燕燕,府中安静许多,我也清静不少。齐人之福也不是那么好享的,娇妻美妾,妃嫔佳丽,都不如一个容儿,还是容儿最好。”

我笑睨着他,“若为帝王,妃嫔如云是应当的,将军不是有大志吗?若有一日将军位尊九五…”

“真有那一日,我也只有你一个皇后。”刘曜的掌心抚着我的脸腮、脖颈,痴缠地吻我,唇舌在我的脸上、肩上流连。

“这是许诺吗?”我不在意地笑。

“不是许诺,胜过许诺,我只要你,容儿。”他的眼中布满了深浓的情意与爱欲,眸色微变。

“夜深了,睡吧。”

“我想你…要你…”他解开我的丝衣,有点急躁,“不许拒绝。”

“不行…待生下孩子…”

“可以的。”

刘曜安抚着,让我躺下来,跨在我身上,将他的火热放在我饱满的**之间…

我瞠目结舌,闭着眼,任他为所欲为。

刘聪继续对苟延残喘的晋廷用兵,命刘粲、刘曜领兵进攻晋阳。

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正值攻取晋廷的好时机,刘聪野心勃勃、雄心万丈,不灭晋廷不罢休。刘曜是汉国大将军,不可能总是留在朝中陪我儿女情长。

这夜,是他陪我的最后一夜,他揽着我,“对我而言,领兵出征是家常便饭,你无须担心。”

我点点头,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外,担心的是汉国皇宫中的陛下,刘聪。

“容儿,在府中安心养胎,我会凯旋归来,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刘曜宽慰道,轻抚我的腮。

“我等你,答应我,你要好好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安,总觉得他此次出征会有凶险。

“你也要好好的。”他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记住,等我回来。”

“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等你回来。”

他搂着我,我依着他坚实的胸膛,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天亮,希望这一刻永远定住。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我为他穿戴,披上厚重的甲胄,离别的心情越发不舍。

铁甲冷硬,光芒闪闪,触手生凉,令人联想到战场上残酷的厮杀、触目的血腥和无情的生死。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不争气的泪水浮上眼眶,我哑声道:“将军,保重。”

刘曜握着我的手,黑眸闪着晶莹的光,“你我都要保重,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看着我们的孩儿出世!”

话落,他毅然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扣住我的后脑,吻住我的唇,热烈,深沉,缠绵。

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泪水终于滑落。

相爱的人,一朝分别,是这般不舍、眷恋。

养胎的日子很平静,府中没什么事,平静如深潭。西苑更是宁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卜清柔安分守己,从未踏出过半步,过着与世隔绝、清心寡欲的日子,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伺候着。

我所担心的事也没发生,刘聪并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召我入宫,虽然每日天亮,我总会担心他突然降临。

陈永随刘曜出征,碧浅便住在府中陪我,这待产的日子总算不那么寂寞。

不久,并州传来消息,刘粲和刘曜乘虚攻陷晋阳,攻城拔寨,攻取了刘琨管辖的晋阳。

刘聪下诏,复刘曜为车骑大将军。

消息传来,将军府着实高兴了好几日,刘胤也很兴奋,以父亲的战功而骄傲。

刘胤很用功,无人督促,每日都按时阅书习字、骑马射箭、勤练武艺。而且,他每日都来向我请安,风雨无阻,克尽小辈的礼数与本分。

我的肚子一日日隆起,到十月,已经七个月。

碧浅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没有传来并州战事的消息,好像断了消息。

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场仗怎么就这么难打?刘曜会不会受伤了?

十月底,并州传回噩耗,我差点儿昏厥。

刘琨与拓跋部联手反攻晋阳,刘曜在汾河以东与拓跋部交战,兵败堕马,受了重伤。部将拼死突围,才救出他逃回晋阳。刘曜当即决定,掠晋阳民众回平阳,不曾想,途中遭到拓跋部的埋伏、追击,两军在蓝谷交战。汉军被突袭,阵脚大乱,再次惨败,刘曜力战而死。

死了?刘曜战死沙场?

不,不会的…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看着我们的孩儿出世…他不会食言…他没有死…

“姐姐…姐姐…”碧浅扶着我,担忧地唤着。

“将军死了?”我喃喃地问,脑子里一片空白,似有飞雪簌簌地飘落。

“姐姐,也许这消息是假的…传错了…也许将军没有死,被部将救走了,在某个隐蔽的地方养伤…”她说着诸多可能的情况,让我心怀希望。

“姐姐,千万不要想太多,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碧浅喋喋不休地说着,“陈永在将军身边,保护将军,将军怎么会有事呢?”

“姐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将军一定没死…”

为什么心那么痛?为什么肚子那么痛?我再也见不到刘曜了吗?他死了吗?我们厮守的日子这么短,他怎么就这么离我而去呢?刘曜,你在哪里?

痛得喘不过气,肚子越来越痛,这才感觉到尖锐的痛,我失声叫起来。

碧浅又焦急又惊恐,“姐姐,怎么了?银霜,快去请王大夫…”

银霜立即去了,碧浅扶我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宽慰道:“姐姐别怕,我在这里,没事的…”

那一阵阵的痛,越来越厉害,好像有人邪恶地撕扯着、搅着我的肚子,不让人安生…我极力忍着痛,为了刘曜,我不能让孩儿有事…刘曜,你也要好好的,平安回来,看着孩儿出世…

感觉过了很长时间,王大夫来了,稳婆也来了。原来,我忽然听到噩耗,动了胎气,这才提前生产。

王大夫只能在外间候着,稳婆为我接生,碧浅也为我打气,让我多使点劲。

那种痛,那种生产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无法体会的。

只觉得,无论使了多大的力气,无论多么痛,无论叫得多么大声,无论流了多少的血和汗,孩子就是不出来。

我剧烈地喘着,眼前渐渐模糊,恍惚听见碧浅不停地喊着,“姐姐,不要睡…姐姐,快醒醒…姐姐,再使点儿劲,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可是,我好累,再也使不出力气了,只想闭着眼、好好地睡一觉。

突然,一股人参的药香注入我的口腔,我感觉恢复了一点气力,紧接着,我听见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是我不想听到的声音:“容儿,别怕,孩子很好,很快就出来了…容儿,我在这里陪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是刘聪吗?

睁开眼,那张熟悉的脸膛赫然出现在眼前,青峰般陡峭的五官,关切、担忧的眼眸…

真的是刘聪。

为什么他在这里?我正在生孩子,他是汉国皇帝,怎么可以出现在产房?心底的恐惧涌上来,我不想看见他,我只要刘曜…

“碧浅,请陛下到外面。”我费力道。

“无碍,你难产,我为你打气。”刘聪淡淡一笑,坐在床沿,占了碧浅的位。

“陛下,女人生产,男人不能在产房…”碧浅劝道,“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只怕这血光会污了陛下。”

“容儿,我不怕。我是皇帝,我想怎样就怎样,谁也无法阻止我。”他一向都这么霸道,不管不顾,“五弟不在,我代替五弟看着孩子出世。”

“倘若陛下为我好,就请陛下到外面…”剧痛袭来,我尖叫起来,“陛下,求求你…”

“没人胆敢胡说八道。”刘聪握着我的手,“容儿,我很想看着你和五弟的孩子出世,你生的孩子一定很好、很美。”

这番话,似乎别有深意,我骇然地看他,决然道:“若我孩儿有什么不测,我会跟你拼命,为孩儿报仇!”

他清朗地笑,“你所生的孩儿,我会很喜欢、很喜欢,不会让他有事的。容儿,再使点力气…”

我不再跟他废话,拼了所有的力气…

身下似有一股力道往下扯,可是,孩子还是待在我的腹中。

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天黑还是天亮,不知谁在鼓励、打气,泪水模糊了双眼,浓重的血腥气萦绕不散…

刘曜,为什么不回来?你说过,要看着我们的孩儿出世,可是,在我身边的不是你,是刘聪。

朦胧中,冷冽的嗓音窜入我的耳中,“容儿,你知道五弟是怎么死的吗?”

混沌之中,仿佛有一束阳光射进来。我陡然睁眸,看见刘聪邪恶地笑,眸色阴险。他靠近我,沉声低语:“五弟身受重伤,在蓝谷和拓跋部交战,我命人暗中伏击,把五弟射死!”

我震骇地瞪大眼眸,愤怒,悲痛,死死地瞪着他,恨不得撕碎他。

“五弟死了,你就是我的了,你的孩儿也是我的了!”他残忍、冷酷地笑。

“你混蛋!卑鄙,无耻…我恨你!恨你,至死方休…”

我发狠地骂他,运起仅存的力气,抬起身子,朝他扑过去,却在这时,身下似有一团温热的东西滑落。

骤然轻松。

呱呱的哭声很响亮,是我的孩儿出世了。

稳婆和碧浅开心地喊:“生了…生了…”

刘聪也开心不已,兴奋地笑,“容儿,孩子出来了…太好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好累,好累…

全身软绵绵的,手足无力,周身好像都是水,一漾一漾的,簇拥着我,温暖,舒适。

我想继续沉睡,可是,刘聪害死了刘曜,会不会也扼死我的孩儿?

不…

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碧浅的笑脸。她笑如饮蜜,“姐姐,你醒了,太好了。”

我疲倦地眨眼,看见刘聪站在床前,抱着婴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脸、满眼都是微笑,浑然不是他以往残暴、冷酷的样子,仿佛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姐姐,是男孩,将军知道了,一定很开心。”碧浅笑眯眯道。

“我昏睡了多久?”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半个时辰吧,王大夫给姐姐把过脉了,姐姐安然无恙。对了,姐姐,看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