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宫娥连忙自请,回殿取披风。

“陛下怎么这时候得空?”我温柔含笑。

“总得偷偷懒。”刘曜握起我的手,“手这么凉。”

话落,他坐在我身后,将我搂在怀中,圈着我的身,为我挡风。

我靠着他,满心的暖意,问:“孩子们呢?”

他回道:“先生正给他们上堂,讲解《论语》。”

“嫣儿呢?”

“奶娘带着她,正教她如何向父皇、母后行礼。”

“嗯。”我淡淡地应道。

刘曜低沉的声音分外温柔,“容儿,熙儿已经九岁,再过三四年,他独掌朝政,我们找一个世外清静之地过平淡的日子,只有我们两人,好不好?”

可惜,上苍不给我更多的时日陪他走完这一生。

我甜甜道:“好。”

他抱着我,贴着我的脸颊,十指交握,与我一起看春华绚烂,看眼前的花苑渐渐变成暮春之景,看秋风萧瑟、空庭荒芜,看雪积华顶、琉璃世界…

心中的话,翻腾了不少日子,我终究说出口,“若有一日,我不能陪你去找世外清静之地,陛下可以应允我三件事吗?”

四周清寂,只有落花的声音。

良久,刘曜低哑道:“好。”

“其一,此生此世,不许你另有所爱;其二,我死后,陛下可再立后,不过必须在三年之后;其三,纵然立后,熙儿纵有千般过错,陛下也不能废黜太子。”我转过头,脉脉地看他,心中酸楚。

“我都答应你。”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此生此世,我只爱你,也只有你一个皇后。”

“即便你有心,朝臣也会进谏,要你立后。”

“我总有法子。”他的拇指抚着我的腮,“近来气色好了,有点红润了。”

“有吗?”我柔然地笑。

忽然,刘曜起身,抱起我,大步流星地回寝殿。

我笑睨着他,“政务繁忙,你不去批折子?”

他目光灼灼,闪烁着耀人的晶彩,“晚些时候再批不迟。”

那片风流、璀璨的花海慢慢远去,迤逦成一场醉人的梦…粉紫纱幔,凤帷鸾枕,熟悉的寝殿映入眼帘,他将我放在床上,放下帷帐。

袍服落地,他解开我腰间的帛带,深浅不一地吻我,娥眉,嘴唇,耳垂,香肩,脖颈…循序渐进,不紧不慢,深沉缠绵…

心火燃起,我环上他的脖子,喃喃道:“就让臣妾服侍陛下…”

刘曜的掌心覆上我的左乳,微微用力,粗噶道:“不许说‘臣妾’。”

我狡黠一笑,“下不为例。”

情火渐炽,气息急促,青丝缠绕,肢体相拥,他抚遍我的身,将我揽倒…

“母后…母后…”

是嫣儿奶声奶气的稚嫩叫声。

我大惊,握住他的手腕;他坐起身,快速地扯了锦衾将我裹住。

这已满三岁的刁蛮丫头被他父皇宠坏了,总是不听宫人的吩咐,数次直闯寝殿,我也拿她没法子。很快,一个身穿粉嫩绣袍的雪玉小人儿挥动着小胳膊、小腿跑到床榻前,隔着帷帐看着我们,好奇而不解。

我耐心地问:“嫣儿有什么事找母后?”

“奶娘给嫣儿梳的发髻不好看,丑死了,母后给嫣儿梳梳。”嫣儿小小的嫩唇撅得高高的,纤长的羽睫微微卷起,一双墨瞳无辜地眨动着。

“晚些时候,母后再给你梳,好不好?”

“不嘛,不嘛,现在就梳。”嫣儿娇气地跺脚。

“嫣儿乖,你母后身子不适,需要歇息。等你母后好些了,就给你梳,好不好?”刘曜装起儿音哄道。

嫣儿以右手手指点着雪玉般的脸蛋,灵俏的黑眸一瞪,“母后身子不适,父皇为什么在这里妨碍母后歇息?”

他一愣,笑道:“父皇帮你母后按按,你母后就会舒服点了。”

她歪着头,狐疑地看我们,似乎不信,“为什么父皇要光着膀子?”

他哭笑不得,我偷着乐,憋着笑。

嫣儿以稚嫩的声音冷哼一声,唱作俱佳,“父皇羞羞,竟然光着身子欺负母后,父皇羞羞。”

刘曜故意板起脸,“父皇没有欺负母后,嫣儿乖,先出去玩儿…”

她再次跺脚,脆嫩道:“不,我要保护母后!”

奶娘疾步进来,低着头,不敢看床榻。她惶恐地行礼,“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公主,惊扰了皇后静养,奴婢该死。”

刘曜冷了脸,道:“带公主出去,好好看着!”

奶娘应了一声,立即抱起嫣儿退出寝殿。

我放声大笑,笑倒在床,他压下来,扣住我的手,恼羞成怒,板起脸,“有这么好笑吗?”

“噗…”我极力忍了,却还是忍不住。

“看我怎么收拾你!”刘曜也笑起来,在我的脖颈又啃又舔。

帷帐迷离成雾,情火蔓延开来;魂灵交融,情深一刻。

回风动地起,飞砂风中转;人生沉沉浮浮,不过浮华一梦,总会转瞬成空。

后记

赵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

连日来,天空堆积着厚厚的灰云,阴霾得令人压抑。秋风瑟瑟,卷起地上细屑、落叶,漫天飞舞,满目苍凉。

皇后殿前,一干宫人默默地跪在地上,弥漫着愁云惨雾,几无人声。

寝殿里,太医侍立一侧,碧浅站在床尾,刘曜坐在床沿,握着妻子冷凉的手,看着面色苍白、病容倦怠的皇后,眉宇微紧,尽量舒展,却怎么也无法展眉,怎么也无法散去悲伤、苦痛。

这一日,终于来了。

羊献容躺在床榻上,面无粉黛,双唇如霜,下颌尖俏,漆黑的瞳孔缓慢地转动,下眼睑晕染开鸦青色,唇角噙着微微的笑纹。

“不要这样,我很好。”她缓慢道,嗓音低柔,“嫣儿呢?”

“奶娘带着嫣儿,过些时日再告诉她,可好?”刘曜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熙儿、袭儿和阐儿都在这里,你跟他们说说话?”

她轻微地点头,“孩子们。”

他揽她坐起来,将纤瘦的爱妻抱在怀中,三个儿子一起走到榻前,跪着哭道:“母后…”

羊献容摸摸他们的头,“乖,不要哭,母后很好…母后要去一个自由自在、桃花盛开的仙地,没有病痛,没有烦忧,只有开心、快乐,你们应该为母后高兴…”

他们哭红了眼睛,抹泪道:“是…”

“母后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听父皇的教导,不可忤逆父皇。”

“是,儿臣谨记。”

“熙儿,你是太子,要时刻记着,勤勉学习,奋发有为,学习如何为人处世、安邦定国,长大后为你父皇分忧,协理朝政。”她谆谆教诲道,“你是长兄,要做出兄长的样子,凡事让着弟弟妹妹,竭力护弟妹周全,知道吗?”

“儿臣记住了。”刘熙应道。

“袭儿、阐儿,你们是母后的好孩子,要听父皇和兄长的话。记住,兄友弟恭,保护妹妹,一家和和睦睦。如此,母后就安心了。”羊献容轻缓地笑,气息微弱。

“是,儿臣铭记在心。”刘袭、刘阐同声道。

她微笑颔首,“去吧,母后与你们的父皇说说话。”

三个儿子拜别母后,由宫人带着出去了。

寝殿里只剩下碧浅陪着,刘曜温软道:“不看看嫣儿吗?”

她摇头,“嫣儿还小,假若让她亲眼目睹母后离世,想必会成为她一生的心结。”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抱着她。

羊献容轻轻地睁眸,“我想看看红枫,你抱我去,可好?”

他应了一声“好”,吩咐宫人将小榻抬到花苑的枫树前。

碧浅为她披上大氅,接着,他抱着她,出了寝殿,前往花苑。

一片片红枫鲜艳秾丽,浓情如血,炽热如火,宛如生命正热烈地燃烧着,令人羡慕。

深秋时节,午风寒凉,她依偎着他,在他温暖的胸膛里仍觉得冷。她感受着生命的热力一点点地流逝,感受着心的跳动一次次地微弱,感受着那种叫做“生命”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眷恋,却不贪恋;虽然不舍得,却要放下。

羊献容看着五官英挺、下巴如削的夫君,伸手抚触他的脸颊,觉得他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早些时候,他的鬓边就有了银丝,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也老了。

是因为自己即将远去,他才悲伤地老去吗?

“陛下,这样很好。”她柔缓地笑。

“你觉得好,便好。”刘曜嗓音暗沉,好似极力忍着痛意。

“我说过的话,陛下都还记得吗?”

“记得。”

“如此,此生无憾。”她幸福地笑,“我想起了那年泰山南城的郊野春光、茅屋夜雨,想起了那年元月的飞雪漫漫、策马奔腾,想起了那年的皎洁之月、精巧花灯,想起了那年洛阳城郊的溪水叮咚、炽热日光,想起了那年平阳城将军府的洞房花烛、旖旎灯火…”

“容儿,你记得这般清楚。”他为之动容,柔情漫漫。

“相思无断绝,陛下为我再唱一次《相思》,可好?”羊献容最后一次曼声而语。

“好。”刘曜淡淡地应道,扬声而唱: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谁思念 朝朝暮暮 谁相伴到老

*

暮色斜阳 浮光漫长 如何怜惜

似浓非浓 似淡非淡 如何携手言爱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朝露 爱如短歌 相思有断绝

*

嗓音温柔而沙哑,饱含深情,仿佛从魂灵的深处唱出来,令人唏嘘,闻之落泪。

在这样浑厚、悲沉的歌声中,她婉约含笑,那双墨瞳渐渐涣散,渐渐地阖上…只是,唇角依然噙着美丽、幸福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罢了。

一片鲜红如血的枫叶,从枝头缓缓飘落。

抱着她的刘曜,感觉到她的手缓缓垂落,依旧望着火红的枫叶,依旧唱着,清泪缓缓滑落。

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赵国皇后羊氏薨,时年四十一岁,伪谥献文皇后,葬显平陵。

步履匆匆,宫人引着两个看似武将的魁梧男子往皇后殿的方向疾步而行。

缁袍男子的面目粗犷、豪迈,长年的沙场征战、戎马铁血练就了他处变不惊的气度与骇人的冷戾之气。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带焦急、忧切,想必心急如焚。

他身侧的男子较为年轻,同样的魁梧高大、粗豪冷厉,眉宇间隐隐浮现一股天生的霸王。

缁袍男子忽然止步,站在门槛前,望着大殿中央的棺木。

白幔高挂,被冷瑟的秋风吹起来,缓缓飘摇。殿中只有一座棺木,前面站着一个墨袍男子,身姿伟岸,仿若风化多年。

终于,缁袍男子踏进大殿,与墨袍男子并肩而站。

“你来了。”墨袍男子便是刘曜,来者是石勒。

“容妹妹何时去的?”石勒悲痛地问,双眸湿润。

“五日前。”

“容妹妹还年轻,怎么就这么去了?”石勒忽然质问道,饱含悲愤。

“这一二十年,容儿历尽生死浮沉,吃了很多苦,忧思太过,以至于积忧在心,不得纾解;近些年,容儿为朕生养四个孩子,伤了身子骨,身子被掏空了。虽然这三四年精心调养,还是无法让容儿多活几年…”刘曜怆然涕下。

石勒无语,静静地望着那冰冷的棺木,良久才道:“我想看看她,最后一面。”

刘曜没有应声,石勒缓缓走过去,一掌使力,便推开厚重的棺木。

鲜艳明丽的锦缎上,躺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宛然如生。还是那个姿容清美、气韵独特的美丽女子,让人一见倾心。只是,她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灵俏的眸,唤他一声“勒大哥”…

容妹妹,没想到那年分别,今日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容妹妹,你可知,当年在泰山南城,你一饭之恩、救命之恩,让我永生铭记。若你愿意,我愿娶你为妻,一世护你…可惜,你心有所属,我唯有将心底的话、将毕生所愿埋在心中,与你兄妹相称。

容妹妹,但愿你余生安好,一路走好。

刘曜走到棺木的另一侧,将石勒的神色看在眼里,“当年是你助容儿和司马颖逃出平阳吧。”

“是容妹妹告诉你的?”石勒淡然问道。

“你们离开不久,朕就发现,司马颖并没有死在平阳,而是和容儿走了。”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