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飞鸾眨了眨眼睛,望着轻凤心虚道,“要么,就算是你搞定的好咯…”

“我的大小姐啊!”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急得恨不能一巴掌拍醒她,她害怕被殿中人听见,于是按捺住火爆脾气,咬着飞鸾的耳朵道,“你怎么总是这样不争气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出山的机会,你竟然就闹着回家!可怜我从小跟着你受罪,连亲娘的奶都喝不上一口,你现在却这样打退堂鼓,你对得起我吗?”

飞鸾的耳朵被喋喋不休的轻凤呵得直发痒,她赶紧缩头缩脑地妥协道:“好,好啦,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嘛…”

于是黄轻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她又将脸凑在柜门上向外瞄了瞄,这时原本待在殿中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唐敬宗李湛的尸体仍旧伏在地上。黄轻凤眼珠一溜,自言自语道:“现在外面没人了,我出去看看。”

飞鸾仍旧沉浸在不能回家的忧伤之中,兀自抱着膝盖嗫嚅道:“我不去,我不要看死人。”

轻凤闻言撇了撇小嘴,也不强求她,自己一个人从柜中跳了出去。这时大殿里正窜着飕飕的冷风,将原本就不够亮的烛光吹得忽明忽灭,黄轻凤轻轻跳了几步便凑近了李湛的尸体,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啧啧,真的死透了。”

她伸出小脚踢了踢唐敬宗的身子,又好奇地蹲下,歪着脑袋仔细观察他的死状。这时她忽然发现李湛的手有些蹊跷——他僵硬苍白的手指正奋力向前方伸出去,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狰狞可怕。轻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意间竟发现不远处的锦帘下,露出了一角白莹莹的东西。她当下好奇地将那东西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块玉石雕成的印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轻凤喃喃念出印章上的八个篆字,冷不丁反应过来,“哎呀,这是传国玉玺啊!”

轻凤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古以来,历代帝王都是凭玉玺传承帝祚,哪一朝的皇帝若是丢失了这枚玉玺,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白板天子。如今唐敬宗糊里糊涂地就驾崩了,搞得她和飞鸾也都糊里糊涂的,根本弄不清任务到底完成没有,那么有朝一日回到骊山,该怎么和姥姥交代呢?嘿,有了这枚玉玺,一切不就好交代了嘛!对,就这么办!

轻凤一边想着,一边将玉玺藏进怀里,以便回骊山狐妖巢穴时可以邀功。藏好玉玺后她还想在四周转转,这时殿外却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动静,轻凤耳朵一动,很机敏地跳回了宝柜,紧紧关上柜门。

与此同时,一位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大殿,在李湛的尸体前静静站了好一会儿。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宦官,身材清瘦修长,穿着一身杏黄色平金绣宫袍,一张毫无血色的尖脸苍白却清秀得出奇,修眉凤目中透着一股子寒气,左眼下生着一粒蓝色的泪痣,使他看上去更加的冷。

那名宦官在李湛的尸体旁蹲下,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一无所获而蹙起眉。跟着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又起身将台案上的盒子一个个打开,之后是书架、橱柜,甚至是墙上的暗格,直到他眼中升起一丝疑惑,才稍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宦官低头沉吟了片刻,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终于越过内殿帘帏,盯上了飞鸾和轻凤藏身的宝柜。于是他轻轻迈开步子,从厚厚的波斯毡毯上走过,冰凉的指尖在刚要触及柜门时,却不巧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宦官警觉地回过身,这时好几个同他一样打扮的宦官也从殿外匆匆走进来,在看见他时立刻催促道:“花内侍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正乱着呢,赶紧过去!”

那宦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跟在那几人身后走出大殿,却在出殿前不甘心地回过头,冷冷盯着飞鸾和轻凤藏身的柜子看了一眼。

而与此同时,轻凤也在柜子里拍着胸口庆幸道:“好险好险…”

倒是飞鸾不以为然地吸吸鼻子,嘟着嘴对轻凤道:“姐姐你怕什么?我们有法术的,哪怕被他发现呢,我们就施点法术,吓死他!”

“你懂什么,”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循循善诱道,“咱们出来混,用法术胜之不武,再说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最好不要叫人发现咱们,因为咱捡到一个宝贝,你瞧…”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玉玺,递到了飞鸾的面前。飞鸾不禁发出一声惊呼,睁大眼睛盯住了轻凤手里的宝贝,这块当年秦始皇下令用和氏璧雕成的玉玺,通体莹润洁白,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彩。飞鸾不禁伸手摸了又摸,又惊又喜道:“这不是传国玉玺吗?”

“嗯,刚刚外面那个人,也许就是在找这个,毕竟现在皇帝死了,还能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重要呢?!”轻凤对飞鸾挤挤眼睛,得意洋洋道,“我们一定要藏好它!不过现在这里太乱了,咱们得赶紧躲到别处去。”

******

这一夜骊山兵荒马乱,黎明前又下了一场小雪。一大早飞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抱怨道:“做人真麻烦,浑身光溜溜地不长皮毛,好冷…”

“你笨!这才是做人的乐趣,可以今天穿红的,明天穿绿的,夏天穿单的,冬天穿绵的,多有意思,”轻凤不以为然地反驳飞鸾,与她一同趴在窗棂上晒太阳,看着华清宫的妃嫔们对镜描眉,“还能往脸上涂脂抹粉,真好看…”

昨夜她们施了点小法术,混进了后宫嫔妃们所住的偏殿,令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在献舞之后就待在偏殿里,一直等着唐敬宗的宠幸,仿佛昨夜血腥的一幕已跟她们毫无关系。飞鸾又呆呆欣赏了一会儿妃嫔们画眉毛,忽然瞪着眼睛诧异道:“哎呀不对啊,皇帝驾崩以后,不是不能打扮吗?她们也穿了孝了,看来不是不知道噩耗,怎么还化妆?”

“嘻嘻嘻,”轻凤发出一阵坏笑,伸手点了点飞鸾木头似的脑瓜,“这你还不懂吗?等新皇帝坐稳了龙椅,一声令下,她们才会哭丧呢。这都是哭给新皇帝看的,所以要哭得好看,哪怕冲掉了腮上的胭脂呢,那也叫‘相思血泪’,有来头的!再说了,淡妆不是妆。”

就比如她自己,因为疑心自己脸黄,所以今早上偷偷搽的那二两胡粉,以及为了配合胡粉而匀上的胭脂,就绝不能算作“化妆”。

“那新皇帝什么时候来呀?”飞鸾一派天真地问。

“快了,”轻凤胸有成竹道,“群龙岂能无首?江山岂能无主?这些事情,自然有那些大男人们替我们操心,哦不,他们不能算男人,他们是太监!”

“也不都是太监啦,那些大臣们也很急。”飞鸾小声提醒道。

“大臣?大臣们不济事,”轻凤满脸鄙夷地斜着眼睛,“我没出山的时候就知道,如今的皇帝都归太监管,要不然,昨天那些太监们敢杀皇帝吗?”

“嘘…”飞鸾示意轻凤噤声,小心地盯着打不远处路过的一名宦官,等他走远之后才又悄声道,“那我们是不是要等到新皇帝即位了,再去祸害他?”

“对!”轻凤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却将逍遥人间的打算略过不提。

“啊,那求新皇帝赶紧即位吧,这样我们祸害完两个皇帝,就可以回家了!”飞鸾抬头望着骊山顶上苍茫的天空,虔诚地祈祷。

轻凤拿自家傻乎乎的大小姐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含糊地敷衍她几句,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

却说刘公公一党在合谋除掉了唐敬宗之后,也的确很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而操心,他们在经过一番精心筛选之后,最终假冒敬宗的旨意,选立了敬宗的叔叔、绛王爷李悟做代理监国。当那位二十颇有余、三十尚不足的王爷赶到骊山来为敬宗主持葬礼的时候,轻凤远远瞧见了他,可是相当的不满意。

我呸!怎么是个老头子!轻凤在心里骂了一句,掉过脸一本正经地对飞鸾道:“我说,其实死了一个皇帝就算够本了,咱们还是回骊山吧。”

“这怎么行?说好了我们俩一人除掉一个皇帝的,现在新皇帝来了,我们怎么能走?”不料飞鸾一根筋又有责任心,所以这一次反倒换她回绝了回骊山的提议。

在这里我们实在不能责备轻凤稚嫩的审美观,她与飞鸾虽是修行多年的小妖精,换成人类的年龄却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在这样的豆蔻年华,谁会喜欢上一个至少比自己大一轮的“老头子”呢?

黄轻凤对于大小姐竟敢不听自己的话这件事,感到非常的愤怒,于是她和飞鸾披麻戴孝,混在妃嫔哭丧的队伍里一路走回长安大明宫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念叨飞鸾:“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侍寝这么痛苦的事情,我哪忍心看着你去受罪呀?!我本来想着,那皇帝就算是你害死的,我不邀功领赏,只拿着玉玺去向姥姥交代,事情也许就能对付过去啊,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唉,可怜你一口一口喝着我娘的奶长大,倒拿我不当自己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就这样一路从骊山唠叨到长安,飞鸾的耳朵里简直要结了茧子,轻凤老驴拉磨般的轱辘话,配合着队伍里哀而不伤的凄厉干嚎,让飞鸾的心境也不禁跟着凄惶起来,她真不想使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为难,所以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坚持…

就在飞鸾左右为难的时候,大明宫里的那些“男人们”同时也在谋划着一个秘密。

原来刘公公一党拥立了绛王之后,又商议着剥夺其他宦官手中的权力,这可就惹恼了左右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以及左右神策军中尉魏从简和梁守谦——在那个年月,任这四样要职的宦官们被称为“四贵”,是宦官中的实权人物。

于是当王守澄等人联合朝中元老,趁绛王李悟进宫时,借讨逆之名派出左右神策飞龙军将刘公公一党尽数诛杀,连绛王李悟也死在乱兵之中的时候,轻凤与飞鸾混在乱作一团的妃嫔队列中,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两、两,两个皇帝了!”飞鸾结结巴巴地喊道,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时如释重负的轻凤也点点头,刚想说她们可以回家了的时候,她却一眼瞥见了宦官四贵们拥立的少主——那是唐敬宗的弟弟,江王李涵。

当那位即将年满十六岁,被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压身,在数九严寒和腥风血雨中显得弱不禁风、却又沉静地接受命运巨变的苍白少年,以琉璃般脆弱却高贵的帝王之姿遥遥出现在紫宸殿上的时候,她黄轻凤终于知道,自己除了拥有好吃懒做、自私自利这些优点之外,还是个看见了帅哥就走不动路的无节操动物。

“姐姐,现在已经死了两个皇帝啦!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不,刚刚死的那个只是代理监国,不算皇帝,这个才是第二个皇帝…什么都别说了!你吃了我亲娘的奶,就得听我的!”

于是,我们的小黄鼠狼和小狐狸的故事一直讲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开始…

第五章 春游

话说当日,那个让轻凤走不动路的江王李涵登基以后,这一晃已过了三年,如今天下正是唐文宗太和三年…各位看官不要纳闷这个故事为何要在此处跳跃,因为对于黄轻凤来说,这三年压根是空白的,所以略过不提也罢。

若论我们神通广大的黄轻凤为何会拿一个少年皇帝没辙,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不知道大家读过《上阳白发人》没有?其中有这么两句: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这说的虽是天宝年间杨贵妃的事,在这里拿来比轻凤,倒也算“虽不中,亦不远矣”。原来江王李涵在成为天子前,本已经纳了两位妃子,分别是如今的王德妃和杨贤妃;而李涵又很宠幸其中的杨贤妃,偏巧这位妃子也和天下所有善妒的女人一样小心眼,李涵用情专一再加上妒妃固宠有方,被远远安置在大明宫外歌舞教坊里的黄轻凤,得兴多大的风才能在不喜享乐的李涵跟前掀起浪呢?

所以说对于一个妖孽来说,要勾引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很容易,要勾引一个用情专一的皇帝却很难,要勾引一个勤俭务实又对悍妻用情专一的皇帝,那更是难上加难!

话虽如此,我们的黄轻凤可绝不会承认自己无计可施,她将这三年来自己与李涵之间毫无进展,统统归罪于她和飞鸾作为“先帝遗宠”,必须为那短命的敬宗李湛守孝三年。

文宗李涵生性崇尚俭省,在继承了哥哥的帝位后,先后遣散了数千名宫人,飞鸾和轻凤之所以没有被送出宫去,除了轻凤的拼死请愿以外,敬宗的遗诏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大家应当都还记得那日敬宗在欣赏过飞鸾轻凤的歌舞之后,是如何兴高采烈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吧:等回到大明宫里,我要用玉为你们琢个芙蓉宝台,专供你们歌舞用;你们怕风吹日晒,我就筑金屋宝帐,不怕你们像雪一样悄悄化咯!

对!就是这么一番话!俗谓君无戏言,当日李湛的一言一行,可都有史官在一旁记着呢,更兼有那些喜欢溜须拍马的人,皇帝一发话,他们早早便将消息放了出去,以期回到长安大明宫之后,天子能够龙心大悦,进而嘉奖这些善于“揣摩圣意”的贤能。

因此当唐敬宗的灵柩被扶回长安时,飞鸾和轻凤的玉芙蓉宝台、金屋宝帐早已列入了内侍省的计划。于是江王李涵在继承哥哥江山的时候,便也无可无不可地顺带接收了这两位“浙东国”进贡来的舞女,甚至连打造芙蓉宝台金屋宝帐的计划,也没有被勾销。

这一切真是正中轻凤的下怀,哪怕需要假惺惺为先帝守孝三年呢,那点时光对于她们来说,也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唯一使轻凤心痒难耐的,是她自己与飞鸾寄身教坊司,还没搬进大明宫里,与李涵之间隔着好几道宫墙,很有点咫尺天涯的意思。

不过这一点轻凤也不怕,对于一个肩负着魅惑君王败坏朝纲的妖孽来说,这点子距离,还能算难处么?于是在太和三年春天脱掉孝服的黄轻凤,抱着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信,在这一天清晨例行公事地搽过二两胡粉和胭脂之后,对依旧窝在帐中赖床的飞鸾嗤之以鼻:“瞧你这点出息!”

“唔,不知怎么的,一到春天人家就容易困啊…”飞鸾缩在被子里喃喃回答轻凤,连眼皮子都懒得睁开一下。

“你哪个季节不这么说?换套说辞行不?”轻凤颇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又回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匀了匀胭脂,“要是都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地堕落下去,我们何时才能勾引到皇帝呢?”

“都已经三年了…”飞鸾自暴自弃道,“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你可不能这么悲观,你瞧,我们住在这金屋宝帐里,冬天不穿绵、夏天不流汗;吃的是荔枝香榧子、龙脑和金屑,你知道宫里的人怎么议论咱们吗?说我们是‘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嘿,再这么折腾下去,皇帝迟早也会对我们留心的。”

飞鸾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说你这不是穷折腾嘛,说到荔枝香榧子,那我也是喜欢吃的,可金屑龙脑你也问内府局要,有什么用?听说皇帝可不喜欢奢侈浪费了,你这样,当心他更不喜欢…”

“说你笨你还不高兴,要是咱们不会折腾,如今能过得这样舒心吗?若不是教坊的善才以为咱们不能经风吹日晒,还能由着你这样赖床睡懒觉?再说了,没有龙脑内服外用,咱们一只狐狸一只黄鼠狼,那气味能闻吗?”轻凤把眼一瞪道,“金屑那是留着备用的,等我攒够份量了,我就一次把它们都熔成金锭。我们现在虽在宫外,却也不是自由之身,比不得在民间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拿树叶子变钱骗人,等有朝一日进了宫,也好方便我们四处打点,这就叫钱能通神!”

哼哼,这三年真是多亏了她轻凤冰雪聪明,否则日子哪能过得像现在这样有声有色呢?

“嗯,嗯…”飞鸾对轻凤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便哼哼了两声,转眼便又睡死了。

黄轻凤冲飞鸾撇了撇嘴,径自起身望着窗外晴好的春光,悄悄蹙起了眉。如今一切都好说,唯一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天子李涵励精图治、杜绝奢靡,已经许久不曾举行宴乐、召教坊的歌舞伎进宫侍奉了,那她该怎么邀宠呢?

正当黄轻凤冥思苦想的时候,老天爷这三年来竟然头一次睁开眼睛,将一块馅饼从天上扔下来,准准地砸在轻凤摇摇晃晃的脑袋上。

只见一个绿衣宦官同着教坊里的善才从黄轻凤的窗下经过,头一抬正巧看见了俏生生的轻凤,于是笑眯眯地同她招呼道:“哟,轻凤姑娘,明天是清明节,陛下在麟德殿宴请百官,完后在玄武门下还有拔河赛,你去不去?”

原本无精打采的轻凤一听此言,登时喜出望外地拍着窗棂大喊道:“去!我当然去!”

******

眨眼到了第二天,这日黄轻凤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把飞鸾从被窝里拉扯了出来,激动地催促道:“快起来!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

飞鸾昨夜和轻凤玩了一宿的双陆,此刻被她吵醒,简直比死还痛苦:“唔…年年都决定命运,命运不还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你赶紧给我起来!”轻凤把眼一瞪,恶狠狠地看着飞鸾,直到她唯唯诺诺地乖乖起床才作罢。

“看哪,这不是能起来嘛,每次你都能这样争气点该多好,非要逼我又念叨你…”轻凤监督着飞鸾穿好裙子,自己也换了一身光鲜衣裳,照旧对着镜子搽了二两胡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与飞鸾一起等着往大明宫里去。

每年到了清明时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少们便倾城出动,乘着车跨着马,去园圃或者郊野搭起帐篷,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举行探春之宴。正是:

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两初晴。

这一天人们不但踏青野炊,还要进行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例如蹴鞠、秋千、拔河、马球等等。大家在窝了一个冬天之后,趁着二月这乍暖还寒的晴朗天气,当然要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文宗早在前两天的寒食节就赐下了秋千、气毬、马鞭和球杖,因此今日的大明宫里自然是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文武百官和神策军们混在一起,有在飞龙院打马球的,有在毬场蹴鞠的,嫔妃和宫女们则聚在各殿打秋千、斗百草,正是: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好一派初春胜景!

且说黄轻凤一进大明宫内廷,就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简直要随着太液池上的春风一起飘飘然起来。这一次她又拿出笛子故技重施,可惜骊山的鸟雀不讲良心,这几年场子赶多了就心生怠慢,只稀稀拉拉飞来了几只,绕着轻凤交代完自己得趁春天觅食孵蛋的难处之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结果文宗连个正眼都没多给轻凤一个,气得她在笛声中一直骂鸟。

在与教坊各部的歌舞伎们一起献艺之后,轻凤便一直左顾右盼着寻找圣驾。只有飞鸾还在傻乎乎地一边嚼着子推饼、一边喝糖粥。

“你缺心眼啊!”轻凤忍无可忍,拍掉飞鸾手中的汤匙,“到了后宫还只顾着吃,后宫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内苑清明宴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心眼多的钻被窝、心眼少的在唠嗑、没心眼的在唱歌、缺心眼的在傻喝!你就是那个缺心眼!”

“那我们表演完了能干什么?”飞鸾十分委屈。

“走,拔河去!”

拔河,古称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楚国水军的一种战术练习,发展到唐文宗的时候,早成了清明节盛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早在天宝年间,唐玄宗就曾在宫中组织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型拔河,当时足有一千多人参加,拔河时战鼓如雷呼声震天,盛况可谓惊天动地,无论是番邦还是大唐的看客,无不被这样壮观的胜景震惊。

轻凤和飞鸾匆匆赶到玄武门下的时候,门楼下已聚集了几百名宫女,只见地上拔河用的大绳足足有五十丈长、手臂那么粗,绳索两头还分出数百条小绳索,以供更多的人加入比赛。

轻凤存心想出风头,于是转了转眼珠子,对飞鸾道:“你到另一边去,咱们分开比,不然没意思。”

末了她又假惺惺客气一句:“一定要赢哦。”

“噢,好。”飞鸾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乐颠颠跑去了另一边。

这时宫女们纷纷拽起绳索,大绳正中的彩旗被绷得微微虚晃着,大家在准备好之后,随着宦官一声号令,聚在长绳两端的佳人们顿时一同发力,只听娇声四起、鼓声喧天,聚在四周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呐喊助威。

不料今日两拨宫娥势均力敌,结果比赛久久僵持不下,大绳上的彩旗始终在两条“河界线”里徘徊。到了最后飞鸾没了耐性,于是她暗暗使了个力字诀,将千钧的力道聚集在手掌上,然后力拔山兮气盖世地、稳稳地将绳索一步一步往后扯。

与此同时在绳索的另一边,轻凤这方陡然陷入劣势,宫女们纷纷诧异地惊呼,而轻凤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暗暗啐道:“啊呸!死丫头你敢耍诈!”

这时玄武门上正华盖如云,轻凤的眼珠都不用往上瞥一眼,就知道此刻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正站在城楼上望着她们。她早下定了决心要吸引李涵的目光,可这要是输了,谁还会注意她呢?!

当下轻凤也不再犹豫,同样在心中念了个力字诀,顿时轻凤这方的劣势就被扳了回来;而另一边的飞鸾发现手中的绳索正被一步步拖回,以为是自己没使足力气,于是又加紧念起力字诀,和轻凤拉锯起来。

顿时原本几百人的力量成了轻描淡写的点缀,这场拔河实际上已变成轻凤和飞鸾两只妖在较劲。渐渐地四周的呐喊声更加火爆,这一半是因为天子在看,一半是因为大家都瞧出了端倪——这场比赛不同寻常!

轻凤咬着牙,简直要将小时候跟飞鸾抢奶吃的劲也使出来拉绳,她气极败坏,在心中早把飞鸾骂了个半死:你个死没良心的臭丫头就不知道让让我,成心和我作对是吧!打小吃我娘的奶长了力气,倒来欺负我这没奶吃的苦命孩子!我怎么这么倒霉…

而我们少根筋的飞鸾却在另一头想:原来凡人的力气也很大啊,我都使法术了还敌不过,真奇怪…既然姐姐刚刚要我一定赢,那我可就不能再脓包了,省得她又骂我…

于是围观的群众无比惊悚地看着成人手臂粗的麻绳,被两股可怕的蛮力从中间一点点撕扯开,最后随着一声惊叫忽然绷断,让两边的宫女被无比强大的惯性带得纷纷跌倒在地。一时哀叫声和着衣裙的香风尘嚣甚上,令玄武门上正在观赏拔河的文宗李涵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如此粗的麻绳都能被扯断,这还是宫女在拔河吗?下去看看…”

第六章 月下

却说玄武门下,黄轻凤与飞鸾自作孽不可活,一时统统跌了个狗□。轻凤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皱起小脸正待骂娘间,却听见一旁的宦官唱礼道:“圣上驾到——”

黄轻凤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声中霍然惊醒,深刻地意识到命运的转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冷静,冷静,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双眼贼溜溜一转,暗暗地握拳。

“众卿平身,”这时李涵徐徐步下城楼,在二月和煦的春风中浅笑,仿佛一位从朗月中走下的谪仙,真是比那□还要风光迷人,“怎么这绳子竟绷断了?诸位没受伤吧?”

说罢他接过宦官奉上来的断绳察看,根本不曾留意爬到他脚边搔首弄姿的轻凤,只专注地自言自语道:“这断口没有刀割的痕迹,看来真的是被扯断的,奇怪…”

轻凤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与自己阔别已久的李涵——这份“阔”别,不仅跨越漫长的时光,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她不由得替李涵唏嘘人生苦短,而自己还白白错过了他三年好光阴。

可惜文宗李涵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此时黑眸凝睇,倒仿佛他手中的断绳是个绝代佳人似的,急得轻凤火上心头。她皱起眉灵机一动,索性捂住小腿咿咿呀呀假哭起来,矫揉造作的哭声倒真引起了李涵的注意,不料天子的好奇抵不上姐妹的关心,还没等轻凤抬起头亮给李涵一个梨花带雨的照面,飞鸾竟已一头撞进她怀里:“姐姐你没事吧?嗷呜…”

黄轻凤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糟,事态的发展便已印证了她不祥的预感——关键时刻,狐族魅丹的作用再一次立竿见影,只见文宗望着飞鸾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亲自将她扶起,关切的话涌到唇边却神使鬼差地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刹那黄轻凤恨不能捶胸顿足吐血三升,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叫胡飞鸾…”飞鸾仰着脸怯怯望着唐文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禁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飞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你在哪个宫侍奉?”文宗李涵看着满脸稚气的飞鸾,以为她是个宫女,于是和善地问道。

“呃?我不住宫中。”飞鸾一愣,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却被清醒过来的黄轻凤抢了话。

“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眯着眼冲李涵一笑,想妩媚却更像谄媚,“回禀陛下,妾身与妹妹飞鸾三年前入籍教坊,一直住在宜春院金屋宝帐之中,今日入宫得见圣颜,实乃上苍垂怜、三生有幸。”

说罢她盈盈一拜,又暗中扯了扯飞鸾,才叫那只小傻狐狸恍然大悟,赶紧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去拜了拜。

“嗯,都平身吧。”李涵温和地应了一声,也留心看了看黄轻凤,觉得她尖尖圆圆的榛子脸上,一双黑眼睛动得甚是有趣,于是又忍不住会心地一笑。

这一笑就把轻凤给笑荡漾了,她像浮在云里一样飘飘然望着李涵傻笑,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涵的殷勤很快又尽数给了飞鸾,只听他略一沉思便开口道:“传旨下去,你们近日便入宫,移居紫兰殿吧。”

飞鸾张着粉嫣嫣的嘴唇听完李涵的口谕,一时竟惊讶得忘了领旨谢恩——魅丹的效用可太灵验了!她喜出望外地偏过脑袋,想跟轻凤一同分享喜悦,却发现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晚轻凤和飞鸾回到教坊准备入宫,轻凤在巨大的打击之下整个人仍是蔫蔫儿提不起神来,飞鸾看着她无精打采地样子,不禁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姐姐你别怕,也许这次我们仍能像上次那样,用不着侍寝也可以完成任务,到时候我们就能回骊山了!”

飞鸾驴头不对马嘴的安慰就像一点火星,落在了轻凤这块憋屈了许久的炭块上,让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一跃而起抓住飞鸾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就欺负我吧!你们狐族就欺负我吧!凭啥一样吃了魅丹对我就不管用?欺负我是黄鼠狼是吧!那你当年凭啥能喝我娘的奶?!你们狐狸都是一样可恶可恶…”

“呜呜呜…”飞鸾惊恐万状地看着轻凤火山爆发,仍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点,能令她如此触景伤情。

轻凤一气发泄完,筋疲力尽涕泗横流地倒进卧榻,又从靠枕下摸出一方白莹莹的玉玺,搂在怀里充满呵护地抚摸:“亏我还对你们忠心耿耿,把这玉玺藏了三年,让他一直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玉玺送给他,起码能讨他欢心…”

一头雾水的飞鸾望着哀怨的轻凤,实在是不明所以,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她示好:“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嗯,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宫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就是咯…”

飞鸾的话很是乖巧中听,让轻凤多少恢复了点元气,于是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香榧子,仍是免不了有点沮丧地张大嘴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在族中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想要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讨去骗、去动脑筋。本来还以为偷吃魅丹就能彻头彻尾转大运,唉…要不怎么说魅丹是狐族的至宝呢,我这个外族好容易偷吃了,也没搞到多少灵力…”

飞鸾懵懵懂懂地听完轻凤一席话,却仍是无法开窍:“为什么要转运呢?你转运做什么?”

“哎,你怎么那么笨?!别是吃我娘奶造成的后遗症吧?”看来养孩子是得坚持母乳喂养啊,轻凤胡乱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忍无可忍地为她启蒙,“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日子吗?那种连黑耳姥姥也管不着你的好日子!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以每天都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啥,嗯,男人,朝夕相伴,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懂不懂!”

在骊山里捡榛子、喝泉水、掏鸟蛋、抓田鼠的倒霉日子,她过够了!

听完轻凤的描述,飞鸾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象那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甚至觉得有点心惊胆颤,仿佛轻凤的话为她开启了一扇充满诱惑而危险的大门:“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能,能的。”轻凤再次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满怀希望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从小抢她奶吃的傻丫头,竟然又要跟她抢男人了,啊咧咧,自己这条小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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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凤的目标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她的理由是:“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你心慈手软,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况她想赚到天子李涵,就非得动些脑筋不可。于是轻凤与飞鸾在搬进紫兰殿后,当夜便溜遍了文宗的三宫六院。按说作为狐妖和黄鼠狼精,她们在踏入皇城的第一刻,就该拜一拜这座皇宫里的城隍爷的,然而至少目前轻凤并没有这个打算,她要么是成心要么是装糊涂,总之硬是将自己当成这皇城的座上宾,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金銮宝殿。

“咱不拜神,这年头,神可太多了,”轻凤在潜入杨贤妃住的含凉殿时,这般教育飞鸾道,“如今就哪怕一个寻常的仓库,那也是酒库里祭杜康、茶库里祭陆羽、酸菜库里供着蔡邕,咱拜得过来吗?何况咱们是真命天子御旨请来的,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妖祟,否则也犯不着在外面耽搁三年,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