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凤白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盯着飞鸾道:“好啊,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想回去吗?”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摇摇头。她想到了李公子,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而从小养育她长大的骊山,此时竟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只意味着空虚与单调。是的,没有李公子,也没有轻凤姐姐的骊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在遇到李公子之前,她的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的,轻凤姐姐欺骗她,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可是,从前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还让我…还让我…”

还让我喜欢上了李公子。

这时轻凤却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目光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那时我就已经不想回去,而原因,就和你现在一样…”

飞鸾一怔,竟半信半疑地望着轻凤,小声问道:“姐姐?你…你喜欢谁?”

轻凤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钝的飞鸾,不料这时云头上的翠凰却笑了起来:“她还能喜欢谁?自然是喜欢当今的天子咯。”

轻凤与飞鸾闻言同时一惊,只见飞鸾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轻凤则是两颊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翠凰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你三年来一直窝在骊山里,能知道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翠凰冷冷一笑,这时她右手微微一抬,掌心里竟平空冒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关于魅丹的秘密。而令我觉得可笑的是,明明狐族的危机已经化解,你们却因为吞食了魅丹,而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真是可笑。”

轻凤闻言面色一变,谨慎地盯着翠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之所以会爱上那个人,其实并非出于你的本心,而是魅丹的力量使然。可你却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蠢样子,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翠凰说罢,将手中的古籍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别念了,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现在就敞开了说吧!”

“哼,那也好,”翠凰闻言,立刻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道:“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

继而她立刻仰起头盯着翠凰问道:“那你倒是再说说,吞了阴果实会怎样,吞了阳果实又会怎样?”

“吞了阴果实的狐女,自身女体会变得魅力无穷,牢牢吸引住男人的心;而吞了阳果实的狐女,则会对魅丹选择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继而情深不渝。这也就是魅丹必须阴阳和合的原因——只有男女双方彼此钟情,才可以将魅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狐族八十年前出山的那位前辈,临行前吞下了魅丹,因此自身可以使天子一往情深;而当时那位天子早已鸡皮鹤发,如果没有魅丹,她又岂能真心的爱上那位皇帝?可如果并非真爱,狐族交予她的任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也就是魅丹的意义所在。”翠凰低着头说罢,眉宇间竟隐隐浮现出一抹怅然,“这也就是姥姥为何一定要我服下魅丹,以此调化我的原因;也是为何我没有魅丹,她就坚决不允许我出山的原因。只是狐族历史久远,这真相就一直被尘封在古籍之中,久而久之,连黑耳姥姥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此刻翠凰置身事外,才能够将这些话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然而这时轻凤却无法再沉住气,她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翠凰:“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对李涵的心意,只是因为那半颗魅丹?而飞鸾她吞了什么狗屁的阴果实,所以李涵就只会对她感兴趣?你无端端从骊山跑出来,就为了胡说八道这些?告诉你,我才不信!”

“呵呵,信不信由你,”这时翠凰惬意地笑道,脸上甚至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至于我为什么会从骊山中出来,那是因为我受了姥姥所托,特地出山令你们早点回去。不过放心吧,三年时间本来就很短,你们就算在外面继续晃荡个三年,对骊山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所以这一次我倒没打算认真催你们回去。一来是我想看一看,你们会因为这颗魅丹闹出什么笑话,二来是因为…这魅丹本来是我的,你们这出闹剧,我自然也想凑个热闹。”

翠凰的话句句慢条斯理,却将飞鸾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她不禁盯着翠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怎么凑热闹啊…”

而此时轻凤却压根没将翠凰这些话听进去,她的意识仍旧停留在“自己爱上李涵是因为魅丹”这样不可思议的消息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竟被魅丹左右的事实——那魅丹不过是颗死物,怎么能够控制她的心?难道就因为李涵是真命天子,所以他被魅丹选择,而自己就因为这样一个“选择”,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这种事太荒谬太可笑,她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她想要通过魅丹来实现的自由,到头来竟然是一种堪比蛊毒的束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第二十六章 附身

五月初五,端午节。轻凤遭受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翠凰告诉自己的事实,也不堪忍受她嘲讽的目光,因此压根顾不得打听翠凰今后的打算,自己便已不顾身旁飞鸾的惊呼,一头冲出了大明宫。

然而在泄恨一般不停的奔跑中,轻凤扪心自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第一眼看见李涵的时候,就会脚软头昏走不动路了呢?难道真的是魅丹所致?不,当然不是!那么真正的原因是…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帅!

轻凤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整个人好歹便镇静了一些。于是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长安正中的朱雀大街上,在一片雄黄和艾草的气味中现出了人身——隐身实在太消耗元气,何况此刻自己一颗芳心又乱了方寸,为了李涵害自己走火入魔可就划不来啦!

“哎,那个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会对他动心呢?”轻凤孤零零站在车水马龙之中,眼中蕴满了道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朱雀街上繁忙的交通却因为她的存在而拥堵不已,一位西域胡商急得操起很不标准的大唐话,在轻凤身后大喊道:“姑娘啊,你能往旁边让一让吗?”

轻凤闻声回过头,看见那个竟敢打扰自己的年轻胡商,很不友好地冲他龇了龇牙——嗄,要不是看你金发碧眼长得还不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跑到我们大唐来骗钱的番人…哎?不对!为什么这个胡商明明也很俊,我却不动心呢?

轻凤想到此立刻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旁,扶着墙郁闷了半天——难道真的只有魅丹选择的人,自己才会动心吗?不要,她才不要,也许自己只是对汉人有好感,她就不信自己看见了那些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们,还能不动心!

轻凤想到此就打定主意去试验一番——虽然自己曾对李涵动心,但只要看见比他更俊俏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动心的!这就好比她看见了荔枝会流口水,看见了粽子也会流口水一样!对,一定就是这样!

按说李涵作为当今的真龙天子,放眼大唐,还有什么男人能比他更高贵俊秀呢?其实您别说,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的——那就是如今生活在民间,却比皇家还要受人瞩目的名门望族,大唐五姓们!

论起这五个姓氏,那真是比大唐的历史还要久远,其门庭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声势显赫,不但封山圈地富可敌国,子弟也是出将入相盘踞朝野,社会地位极高——他们分别是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

这五种姓氏的子弟世代交好,一般不与外姓通婚,就连皇帝的驸马都不稀罕做。偏偏这五姓又总是人才辈出,实在是李唐公主们最理想的婚配人选,因此到了唐高宗时,甚至专门定下法令不准这几家的子女自行联姻,以此来干预这些名门望族注重血统、却藐视皇权的行为。

咱在这里解释这么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说这五家的公子哥,比起天子李涵来,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的轻凤既然想要试炼自己的心灵,自然也就挑上了他们!

自古农历五月都被称为“恶月”,于是这一年的端午节,长安城里好几位贵公子都不约而同地撞上了厄运——他们在同一天里,竟然都受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袭击,京城里一时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最先是申时三刻的时候,陇西李氏的三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一的美男子,当时正穿着一身飘逸白衣,与狐朋狗友们泛舟曲江对酒当歌。不料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蓦然出现在他的画船上,在众目睽睽下径直冲进船舱中与他对视,一边拨弄着他风流俊赏的脑袋,一边还不停地自言自语、口出秽言。

一时间船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喝斥拉扯那名女子,谁料才刚碰到她的身子,摆满了新鲜栀子花的船舱里竟顿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众人躲闪不及,最后只得忍无可忍地跳江逃生,而那女子事后竟在混乱中平空消失。

其后是酉时初刻,太原王氏的七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当时正随同父亲在范阳卢氏府上作客,为的是与卢氏九小姐议婚。不料就在他战战兢兢面对未来岳父之际,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登堂入室,一边啃着粽子一边冲到他面前,绕着他不停地上下打量、口出亵言。

起初那王七公子以为这姑娘是卢九小姐派来考察他的贴身丫鬟,还在强自忍耐,直到卢老爷厉声喝斥后,才如梦方醒般恼羞成怒。王七公子年少气盛、脸皮又薄,当场便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不料杯中的茶水刚泼到那姑娘身上时,原本熏着香料的厅堂里竟冒出一股可怕的恶臭;而当堂中的主仆老少们头昏脑胀地逃到庭外时,那个神秘的女子竟又空气一般地消失了。

再往后就到了酉时三刻,荥阳郑氏的五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三的美男子,当时正在家宴上给老祖母敬酒,谁知一名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后事不提,可怜郑氏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在一场混乱中闪到了腰,加上惊悸过度,当晚就病倒在床上。

这之后还有戌时初刻正在平康里喝花酒的范阳卢氏四公子,以及戌时三刻正在房中与爱妾敦伦的清河崔氏十二公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这位陌生女子的惊扰和折磨。

据他们声称,那位神秘的女子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就会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们猛看,口中还不停地神神叨叨些什么:“哎?这脸蛋长的是不错嘛,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要试一试会不会动心呢…”

后来据这五家请来驱邪的道士们分析,这位神秘的女子既然衣着华丽、又会在被驱逐追打的时候释放恶臭,则必然是狐妖无疑。于是乎家家挂桃木、跳大神,此妖祟之后果然就不曾再出现。

而当端午那天快要结束时,也许恰是因为午后天空中曾冒出一朵怪云,入夜后的长安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到了亥时的时候,一名正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因为落队独行,竟在夜色中看见了一位浑身狼狈的年轻姑娘——那位姑娘脸色发青地站在朱雀街心,竟兀自淋着雨仰望天空,握起拳头撕心裂肺地咆哮道:“魅丹!见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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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同样甩着两只袖子四处闲晃的,还有翠凰。

既然这次出山她需要长时间盘踞在京城,那么与其每日在长安与骊山之间来回奔波,倒不如仔细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

对于初来乍到的翠凰,最佳的方法便是附身,因此当她抛下战战兢兢的飞鸾之后,她也出于好奇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暮鼓敲罢方才飞入曲江离宫,挑了个正受宠的嫔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杨贤妃,可惜在她刚一附身,才睁开眼打量了一遍宫殿时,宫中的内侍侍女们便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声哀求道:“娘娘请息怒——”

翠凰听见四周心惊胆战的哀呼,双眉微微一蹙——她生气了吗?她只不过是不爱笑、也不爱在脸上摆太多表情罢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位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都要华丽些的宫女,竟然已经膝行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彘冲撞了您,或打或罚,就是下个令杖杀了,都是不碍事的。只求娘娘您能够心平气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翠凰越听越无趣,料到这妃子平日恐怕是个刻薄的主,所以才会只要一挂下脸来,宫人们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于是她双眉一舒,想尽力摆出个和善的表情,无奈犹豫了半天却还是笑不出来——她在家时都不会随意对姥姥笑一笑,又怎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凡人,而陪上笑脸呢?

“好了,我没在生气,”翠凰斟酌了片刻,对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不料她话一说完,大殿里竟然一片哀鸿遍野,就听众人纷纷叩头哭喊起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翠凰愕然,终于认输地叹口气,起身抽离了杨贤妃的身体。就在她轻飘飘飞出大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被附身的杨贤妃也从木然中悠悠醒来,恍恍惚惚地对左右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忽然谄媚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这时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嗔怪地望着翠凰,目光惊疑不定地强调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骑虎难下。于是她只好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低垂着双目,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于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设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有趣起来。

第二十七章 幽期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不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还有见了她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的飞鸾了。

梦里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借着生病昏睡不答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折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继而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岂料王内侍立刻躬身一礼,回答李涵道:“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得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们…”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而此时娘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母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母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母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母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母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母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母亲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母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母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道: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兀自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因为那颗魅丹…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会这样抚摸她额头的人,下一刻就会将自己推开…就像当年她的娘亲,还有现在的他。

飞鸾的病是装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顺带的关切,更叫她难堪的了。轻凤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躲开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连眼下这一刻强压的苦涩,也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愁,不过是魅丹控制下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欢爱,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份顺带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欢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着飞鸾——全部的一切都是错误。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银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哗哗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念出心头冒出的句子,“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了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的荷叶,最后终于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得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便立刻又将小脸埋进了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道,“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要是你发现一个同你很亲密的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悄悄骗你,你会难过吗?”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默然出神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在想什么呢?嗯,若是有个与我关系亲密的人骗了我,那我当然会生气难过;不过,还要看看他的欺骗到底对我有多少坏处,我再考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若是那个骗局,对我一半好,一半坏呢?”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犹豫地问。

“那…就尽力往好的一面去想吧。”李玉溪闻言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

“往好的一面去想…”飞鸾呐呐沉吟了良久,最后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颜一刹那艳若菡萏,“我明白了,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一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看着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这时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道:“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仰望着漫天的星光,点了点头,握着飞鸾的一只手,随着空落落的心境曼声吟道,“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