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基之后,晋封了数名自己、先帝与皇后倚重、赏识之人,韩越霖与萧错都在其列,前者由侯爵晋封为公爵,后者由先前的二等候晋封为如今的一等军侯。

此外,宣国公韩越霖的发妻是昭华长公主,任职禁军统领,萧错任职京卫指挥使。

萧错比裴羽大七岁左右,去年不过二十一岁,韩越霖未到而立之年。这般岁数便位极人臣,引发了部分官员的不安、不甘或妒恨——别人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才能到达的位置,你只用了几年,凭什么?是以,明里暗里地给韩越霖和萧错穿小鞋、使绊子,闹了一年多,也没闹出个结果,这才气馁,消停下来。

而韩越霖、萧错倒是随着碰面的机会增多,成了投契的友人。

——这些,裴羽是听母亲说的,眼下得到了证实。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在官场上是个极难相与的,韩越霖亦不是善类,这样的两个男人到了一起,会谈论些什么呢?

她不自觉的走神了。

萧错已向外走去,语气淡淡的,“要很晚回来,你早些歇息。”

裴羽回过神来,连忙下地,送他到厅堂门外。回到房里,丫鬟摆好饭菜的时候,如意回来了,看起来蔫蔫的,径自回了自己的窝。

木香解释道:“在二门遇到了侯爷,一定要跟着出门,被侯爷训了两句。”

裴羽失笑,唤人给如意取来饭食,亲自送到它面前。

如意显得高兴了一些,对她摇了摇尾巴,低下头去大快朵颐。

裴羽这才回到房里,用饭时问木香:“二夫人下午曾提起什刹海那边闹鬼,你可曾听人说起过?”

木香点头,道:“您与二夫人说话的时候,奴婢在外面与二夫人的大丫鬟白梅也说了一阵子话,恰好她也说起了那件事。”

随后,她把自己听到的转述一遍,“什刹海那边最早是一户人家出事,连续两个人都是横死。之后,那所宅子到了夜间就不安宁,都说是两个人怨念太重,不得投胎转世,回来找人报复。那家人有几个人被吓得半死不活,自然是另觅宅子搬走了。之后,什刹海夜间偶尔还是会出一些蹊跷的事情。按理说,咱们萧府的人与那家人素不来往,没道理出事的。可是,二夫人房里的确是出了几次事,两个丫鬟都被吓出了病,移除去将养了。”

裴羽听了,不予评价,只是道:“听起来的确是比较严重,搬过来最好。”

木香见裴羽是这态度,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相信这世间有鬼怪么?”

“嗯…”裴羽思忖片刻,如实道,“像那种鬼打墙之类的异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偶尔相信,大多时候不信。二夫人那边的事,我们慢慢观望着就是。”祖父曾经说过,这世间便是真有鬼怪,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

“那——”木香迟疑地道,“二夫人搬来之后,内宅会不会人心惶惶,要不要做场法事驱驱邪?”夫人算得上信佛,但是仅限于信奉佛经上的大道理,从不做上香祈福还愿的事。而她不同,她相信,相信有神明鬼怪。

裴羽笑起来,“侯爷应该不会同意。”她从未听说萧错与高僧道士来往过。况且,他那种人,杀戮太重,信佛信道没什么益处。

“是啊。”木香为此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忐忑。

“怕什么?”裴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府里有侯爷呢。即便是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你还怕他镇不住么?”

木香想了想,欣然笑道:“夫人说的是。”

这时候,如意走进门来,在室内转了一圈儿,去了东次间,跳到大炕上打瞌睡。

是不是要等着萧错回来?裴羽猜测着。

饭后,裴羽到院外转了转,回来后服了汤药,唤上木香,到了东次间,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继续合账。

这次,因为如意就在跟前,她不能够心无旁骛,时不时停下来,转到如意跟前,抚着它肥肥的身形,温言软语地说话。

如意大抵是意识到这里将是自己以后常住的地方,这个人也是要经常见到的,很乖顺地趴着或是躺着,享受着她的轻抚。

“如意,”裴羽记着它表示亲昵的举动,对她伸出手。

懒洋洋躺着的如意犹豫片刻,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前爪,跟她的手轻轻地搭了一下便收回去。

这对于裴羽而言,已是喜人的进展,不由得笑逐颜开。

到了戌时,木香忍不住打起了呵欠。裴羽见状,便让她去歇息,“明日再说。我这儿没什么事了。”

木香称是,先去铺好床,出门后吩咐值夜的小丫鬟、婆子打起精神来,夫人何时唤人备水,要及时进去服侍。

裴羽又跟如意腻了会儿,直到它睡着了,才转回到炕桌前,凝神合账。

她一面核对数目,一面留意账面上的进项、支出,感觉反常的情形,便在纸上记下来。

这些都是帮祖父打理手里产业积累的经验。祖母走得早,裴羽根本不记得老人家的样子,自从记事,就知道祖父最是宠爱自己。老人家精力不济的时候,她想为祖父分忧,这才用心学了珠算心算。

果然是艺不压身,到现在也能派上用场。

在刻薄的人看来,她嫁给萧错,只是祖父为了家族前程利用她与萧家联姻。

可是她想,就算这是实情,又怎样?祖父一直在自己的位置做着该做的事。作为尊长,他最疼爱体恤儿孙,作为传承基业的人,他在面临困境的时候,理当做出取舍。

更何况,祖父是知道她倾慕萧错在先,才有了促成这段姻缘的打算。

所以,别人怎么看都无妨,她心里晓得原委便好。

到了亥时,萧错还没回来。如意醒来,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发呆。

裴羽有了倦意,想去沐浴歇下,却又觉得自己离开之后,如意不免孤单,便收拾起手边的东西,转到它身边,拉过大迎枕倚着,动作温柔地抚着如意的背,想等它睡熟之后再走。

只是没想到,过了没多久,自己先睁不开眼了。

先打个盹儿,等会儿就唤人备水沐浴。这样想着,她抚着如意的背,阖了眼睑。

过了亥时,萧错回到府中,踏着秋夜清寒的月色回到正房。

值夜的小丫鬟、婆子连忙行礼,周身透着忐忑不安。

“备水。”萧错交代一句,进到室内。

东次间里,炕桌上点着明灯。

裴羽倚着大迎枕,睡在大炕外侧,手臂松松地搭在如意身上。

如意看到他,摇了摇尾巴,想要起身,却被裴羽搂的更紧。它因此犹豫,之后居然就乖乖地躺好,不动了。

萧错讶然失笑。

只是,如意不知道,她入睡之后就不会轻易醒来。

睡觉那么不老实,居然没乱动掉到地上——萧错有点儿为她庆幸。

他将裴羽的手臂移开,指了指门口,拍拍如意的头,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去睡吧。”

如意摇了摇尾巴,慢悠悠地跳下地,翘着尾巴无声无息地出门。

萧错打量着裴羽。没盖被子毯子,她居然也睡得很香,憨态可掬。

他探出手去,想拍裴羽的面颊唤醒她,手到了她近前,却停下来,迟迟落不下去。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拧了眉。

就该唤醒她,最起码要让她换身衣服,别沾着如意的毛就歇下。

是这么回事,但他就是迟疑着。

他从来是果决的做派,可这两日,一再迁就她。

这情形,他抵触,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个人改变。

可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吧?只是微末小事。

但是,改变、影响人的,通常就是这种小事。人一生能有几件大事?

坏习惯应该是在意识到的时候就戒掉。

他不希望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处事原则,甚至害怕她成为全然改变自己的源头。

可是,她是自己结发的妻子。若有改变,也该是只针对于她吧?

他不自觉地开始跟自己较劲。

第009章

009

萧错很快从矛盾的心绪中挣脱出来,看着自己迟疑而尴尬地悬在她近前的手。

不想吵醒她,想怎样?抱她回寝室么?真把她当几岁的孩子哄着?

他收回了手,环顾没有丫鬟服侍在侧的室内,蹙了蹙眉,转到门口唤人。

今晚要在东次间值夜的大丫鬟是半夏,恰在此时进门来,快步上前行礼,“侯爷有何吩咐?”

萧错转身往里走。

半夏云里雾里地跟进来。

萧错指了指裴羽,随后去了寝室。

半夏明白过来,连忙又是唤又是推的弄醒了裴羽。

裴羽揉了揉眼睛,茫然地坐起来,思忖片刻,看看身侧,“如意呢?”

“去睡了。”半夏哭笑不得的,低声道,“侯爷已经回来了。您快去沐浴更衣吧。”又自责道,“都怪奴婢不尽心,这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怎么会。”裴羽打个呵欠,起身下地,“是我合账时要安安静静的,不关你的事。”

半夏服侍着她穿上鞋子。

裴羽问道:“侯爷呢?”

“去寝室了。”半夏压低声音,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裴羽又打个呵欠。明明是举手之劳,偏要唤丫鬟进来,他这是唱哪出呢?乏得厉害,懒得细想。

她进到寝室的时候,萧错已经去沐浴了。

等她沐浴之后回到寝室,萧错已经歇下,没看书,在闭目养神。

裴羽放轻动作上了床,身形滑入锦被。

刚躺好,室内陷入昏黑——他熄了灯。

裴羽觉出了不对劲。他回来之后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是心情不好,还是懒得理她?要是前者,她最好保持沉默,要是后者…何时惹到了他?

不管。反正如意跟着他回正房住了,他好意思出尔反尔?想到这一点,她开心地笑了笑。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对他有恃无恐的一天。

她翻身向里,用锦被裹紧自己,安心睡去。再醒来的时候,萧错已经起身,她盖着自己的锦被,但是挪动了地方,跟他离得很近。

裴羽隐约记得,有那么几次,他有力的手臂隔着锦被搂住她,不让她动。

并没让他忍无可忍,这算是有所进步了吧?

起身时,裴羽听到雨声淅沥,连忙问半夏,“如意没出去吧?”

“没有。”半夏笑道,“在窝里发愁呢。”

“太好了。”裴羽喜滋滋地道,“今日我陪着它。”

半夏隐约觉得,夫人现在的侧重点不对——明明该继续把心思用在侯爷身上,这两日却分明更在意如意。

“要快要快,雨停了如意又跑出去怎么办?”裴羽转去洗漱,脚步特别轻快。

半夏笑着跟上去。

裴羽用过早膳,把如意哄到了东次间的大炕上,习字的时间都用来跟它套近乎。又特地命人唤来清风,询问他如意有哪些喜好,照顾它需要注意哪些事。

清风对如意的感情不比萧错浅,见裴羽对如意这样上心,欢喜得紧,把所知的一切据实相告。

裴羽用心记下,等如意一走,便唤半夏取来一把梳子,给如意梳毛。

如意特别享受,趴在大炕上,渐渐地打起了瞌睡。到裴羽出门去正厅的时候,睡着了。

裴羽干脆利落地处理完内宅的事,回到房里取出账册合账,特地坐在如意身边。

这般的喜爱,如意是感觉得到的,在裴羽面前渐渐活泼起来,用午膳之前,它坐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飞快跳跃的手指和算盘,引得在一旁报数的木香忍俊不禁。

裴羽眉宇间的笑意挥之不散。

用午膳之前,半夏来禀:“侯爷回来了,在外院书房。”

“是有什么事么?”裴羽问道。

“不清楚。”

裴羽侧目望了望窗外,雨势更大了,“去问问,看他用饭了没有。”

“是。”

因着如意带来的喜悦,裴羽用膳之后仍旧神采奕奕的,没有循例午睡,继续算账。

过了一阵子,半夏来回话:“侯爷不像是有事,回来之后没见任何人,只独自留在书房,也没叫人传饭。”

那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他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者是心绪烦躁?

半夏继续道:“奴婢问了清风两句,他说侯爷可能是身体不舒坦。”

“不舒坦就传太医啊。”裴羽道。

“他也拿不准,侯爷又没发话,不敢自作主张。”

裴羽抿了抿唇,“知道了。”语毕继续闷头算账,情绪却不可避免地转为低落。

萧错这个人,实在是让身边的人无所适从。

思来想去,她的结论是他不舒坦。

祖父、父亲偶尔也是这样的,生病了只一味忍着,要人哄着求着才肯寻医问药。

要是这样,她得去看看他。想到昨晚睡前的情形,有点儿打怵。

他若是正肝火旺盛见都不见或是把她撵出书房,那…以后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不会的,他遇到大是大非都不动声色,怎么可能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再说了,她是他的夫人,关心他是应当应分的。

打定主意,裴羽瞥一眼账册,有了主意,起身下地,吩咐半夏:“我要去外院见侯爷。”

**

萧错今日过得特别辛苦。

他肩背受过伤,恢复的情形虽然很好,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却会作痛。

那种疼,像是骨头缝里嗖嗖地刮着寒风,锋锐的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凌迟着人的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