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再看。”萧错瞥一眼她被如意的爪子弄得脏兮兮的斗篷,嫌弃地蹙了蹙眉。

“…”皇后又气又笑,“就看看也不行?我们晗嫣可是早就让你们家人看过了。”晗嫣满月的时候,二夫人前去,她特地让二夫人看过、抱过的。

萧错嘴角一抽,心里亦是又气又笑。这种事情为什么一定要礼尚往来?瑾瑜还没到满月呢,凭什么一定要给她看?

“一定要看。昭华都看过了,我怎么就不行?”皇后难得一本正经地对他承诺道,“不让看我跟你没完——等满月酒之后,我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

“…”萧错眉心一跳,知道她那个混账劲儿又上来了,更知道她说得出办得到,只得勉为其难地点一点头。

皇后展颜一笑,“放心,只看看孩子,不惊动你夫人。”

这时候的裴羽,正笑盈盈地抱着瑾瑜,在寝室里缓缓踱步。

瑾瑜随着逐日成长,呼呼大睡的时间略略减少了一些。这会儿刚吃完奶,扑闪着纤长的睫毛,睁着澄澈的大眼睛,看着近前的母亲。

“等会儿爹爹大概就回来了。”裴羽柔声道,“阿瑾,等爹爹哄你睡觉好不好?”

瑾瑜自然是无法回答的。

裴羽就笑着用手指轻点着瑾瑜的唇角,“阿瑾笑一下,笑了就是答应娘亲了。”

瑾瑜不由得唇角上扬,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真乖。”裴羽每次看到女儿的笑容,心里宛若阳光普照,有着说不尽的欢喜。

吴妈妈站在一旁,笑着劝道:“夫人,早些到床上歇着吧?”

“实在是躺得腻烦了。”裴羽和声道,“躺着能睡还好,又睡不着。”到了这几日,她的精气神已经与有喜之前无异,偏生除了哄着瑾瑜还是无事可做,委实无聊得很。

吴妈妈笑应道:“坐月子可不就是这样。”

“幸好就快熬过去了。”裴羽也笑,不然真是要闷坏了。

这时候,萧错与皇后走到了正屋院中。

木香、甘蓝等几个人正站在院中轻声说笑,一见侯爷与皇后相形进到院中,不由神色一滞。她们见过皇后,对她总是存着莫名的畏惧。几个人在须臾愣怔之后便回过神来,刚要行大礼请安,皇后已轻一摆手,温声吩咐道:

“不得喧哗。”

几个丫头便只是带头屈膝行礼,服侍在廊下的丫鬟婆子们见了,连忙随着行礼,都没出声。

“起来吧。”皇后吩咐着,径自走向厅堂。

木香快步跑到厅堂门外去打帘子。

“你家夫人、大小姐呢?醒着没有?”皇后语气温和,“去看看,别说本宫来了。”

木香毕恭毕敬地应声,待得皇后、萧错进到厅堂,快步转去寝室,在门外就听到裴羽柔声哄着瑾瑜的语声,因着皇后的吩咐,便没进门通禀,快步折回去,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夫人正哄着大小姐。皇后娘娘稍等,奴婢即刻去通禀夫人…”

“不必。”皇后对萧错道,“本宫与萧夫人说说话,你去忙你的吧。”

私底下再熟稔,当着府里的下人,萧错都要做出恭敬的样子来,闻言拱手称是,又吩咐木香好生服侍着。

皇后一面解下大氅,一面对木香笑道:“带路。”

木香称是,给已经进到室内的半夏递个眼色,示意快些上茶点,继而将皇后迎到寝室。到了寝室门口的屏风外,通禀道:“夫人,皇后娘娘来了。”

裴羽惊讶不已,忙将瑾瑜交给吴妈妈,先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戴,“我这就更衣。”

语声未落,皇后已笑盈盈步入寝室,道:“不必。”说着,径自转向里间,“不需多礼,我只是来串门。”

裴羽快步迎上前去,恭敬行礼。

皇后伸手扶起她,“怎么不听话呢?”

吴妈妈抱着瑾瑜蹲下身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皇后瞧着她臂弯里的襁褓,按捺下先前的一点儿迫切,携了裴羽的手,“快坐下,正坐月子呢,因我前来闹得你劳心劳力的话,我如何心安?”

裴羽笑应道:“皇后娘娘不需多虑,臣妾方才正抱着孩子来回走动呢。”又请皇后先行落座,唤丫鬟上茶。

皇后笑盈盈地打量着裴羽。

是一身家常的穿戴,桃红色撒花小袄,豆绿色棉裙,这样一看,身形已恢复成原有的玲珑有致;长发高高地束在头顶,如男子一般,只斜插一根银簪,清艳的容颜一如往昔。

这要是换个不相熟的人一看,仍旧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

这可真是,自己还是孩子呢,就添了个女儿。

皇后这样想着,眉宇间的笑意更浓,转头唤奶娘,“给我抱抱孩子。”说完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紫色衣衫上有无不妥之处。对待小孩子,是必须要慎重的事情。还好,在外面的时候都穿着斗篷,里面的衣服干干净净的。

吴妈妈将襁褓交给皇后。

皇后接过,手势极为轻柔地拍着襁褓。敛目细看,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长的时间里,瑾瑜已经到了第三个人的臂弯,许是因着气息的不同,让她知道抱着自己的是陌生人,因而睁大了水光潋滟的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地望着皇后。

皇后担心孩子天性认生,便站起身来,在室内缓缓踱步,语气变得极为温柔:“你这个小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裴羽笑道:“叫瑾瑜。”

“嗯,瑾瑜。”皇后笑若春日暖阳,“人好看,名字也好听。”

瑾瑜放松下来,小脑瓜动了动,大眼睛里的茫然消散,只剩了平时的澄澈纯真。

皇后笑意更浓,“瑾瑜,你可要快些长大啊。长大之后,去宫里找我玩儿。”

木香奉上茶点,裴羽亲自斟茶,“公主满月酒的时候,臣妾也没能前去。听说公主与皇后娘娘样貌酷似,那必然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皇后就笑,“与我很像是真的,好不好看的谁知道。我只瞧着你们母女好看——看来看去,最喜欢像你这样容貌的女子。”

“皇后娘娘谬赞了。”裴羽笑起来,“我一个女子,都瞧着皇后娘娘是出奇的貌美,这一点可是您无从否认的。”

“各花入各眼罢了。”皇后笑道,“说起来,孩子样貌随谁的事儿,真是说不准。像你们瑾瑜、我们晗嫣,都是随了母亲,云斐和长公主的儿子,则都是随了父亲。有些人家就不是这样,要么正相反,要么就是眉眼随父亲、嘴和鼻子随母亲这样的。”

“是呢。”裴羽笑道,“像臣妾,便是眼睛随了家父,鼻子、嘴和脸型随了家母。”

“嗯,跟我一样呢。”皇后轻轻地笑着,“我大伯母——就是江夫人,她跟我说过,像你我这样的人是有福气,会长。”语毕,就见瑾瑜张开小嘴儿打了个呵欠,她愉悦地笑出声来,“怎么啦?被我们絮叨得打瞌睡了?”

“特别贪睡。”裴羽笑着走到皇后近前,“一整日差不多要睡十来个时辰,这几天醒着的时候略多了一点儿。”

“都是这样。”皇后停下脚步,“云斐和晗嫣也是这样。现在算是最省心的时候,等他们精气神好了,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但长大一些更可爱。”

“嗯!这倒是。”皇后抬手轻抚着瑾瑜的小脸儿,继而轻轻摩挲着孩子的下巴。

瑾瑜因为觉得有点儿痒,不自主地抿嘴,唇角上扬成笑容的弧度,小脑瓜也随着动了动。

“笑了,笑了呢。”皇后欣喜不已,“嗳,我今日真是走运啊,没多想就来了,来了就正赶上你们母女两个都醒着。”随后念及自己称病的事情,解释道,“我先前说不舒坦,是找个由头躲清闲,相熟的你们这几个人,不是生孩子,就是在家带孩子,不相熟的也不需见。”

“都知道您最喜欢清静。”裴羽道,“臣妾就不行,平日里惯于迎来送往的。”

皇后就笑,“我那是孤僻,不好,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皇后娘娘喝杯茶吧?”裴羽道,“抱了瑾瑜这么久,累了吧?”

“不累。”皇后摇头,“高兴还来不及呢,让我多抱会儿。”

裴羽见皇后的语气诚挚,便没再客套。

皇后便问起瑾瑜平日的小事,例如夜间醒几次,平时爱不爱哭,有没有过发脾气哭个不停的时候。

说起这些,怎么样的女子都是一样,有着说不完的话。

过了一阵子,瑾瑜自顾自地睡着了。

皇后这才将襁褓交给吴妈妈,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宫,再晚的话,太后定是不依的。等来年天气暖和了,一定要带着瑾瑜进宫去玩儿。”

裴羽称是,送到门口,被皇后拦下,“快回去歇着。这时候着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又吩咐芳菲,“服侍着萧夫人歇息。”自己则转出去,到厅堂披上斗篷,径自离开。

两女子说话期间,萧错一直在外院书房与幕僚商议事情,皇后离开时,他去送了送,随即回到房里,先问裴羽:“累不累?”

“不累。”裴羽这会儿已经上了床,倚着床头与他说话,“皇后教了我很多照顾孩子的经验——别人虽说都是过来人,但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皇后却是正带着一双儿女。”

“那就好。”萧错走到床前,敛目瞧着瑾瑜,“我们阿瑾也没见多少人,长得好看的名声却传出去了。”

“是么?”裴羽想了想,“那不算是好事吧?”

萧错道:“也不是坏事。我的阿瑾,本就最好看。”

裴羽忍俊不禁,“这种话往后不准说,惯得阿瑾从小就自大可怎么办。”

“你不爱听么?”

“…”裴羽想了想,“嗯,只准跟我说。”这样的言语,也算是在夸她,她怎么会不爱听。

他轻轻地笑起来,坐到床边,把她搂在怀里,“我的阿羽最好看——换这句更好一些。”

裴羽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

对于裴羽而言,日子一直很平静地过着。

十一月初六,瑾瑜满月。在那日之前,萧府回事处备好的请帖如雪片一般飞到各家。

当日,宾客盈门,热闹喧嚣喜乐的程度,不比萧错与裴羽成亲时逊色。

裴羽由二夫人帮忙应承宾客,又有张夫人、阮夫人照应着,整日下来,仍是觉得很是疲倦。

是太久没有这般忙碌了,猛然恢复到以前的情形,总会觉得很是吃力。

外院那边,萧锐、萧铮自动帮萧错应承晚间到来的各路官员,分量重的那些人,都交给萧错,稍次一等的,便由他们二人招呼,再往下的,便由管家管事款待。

这样的喜事,这样的场合,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萧错并没纵着一班好友灌自己酒,早有准备——京卫指挥使司里面,有几个属下酒量颇佳,今日萧错就把挡酒的差事托付给了他们,自己只是点到为止。

方式不重要,宾主尽欢就好。

**

长平郡主那边的事情——或者说江夏王府那边的事情,萧错与韩越霖联手命人查实,得到消息的速度很快。

三日后,便有属下将整理好了的长平郡主的生平交到了萧错手里。

除去皇后告知的那些陈年旧事,萧错从中还了解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信息:

长平郡主的生母苏氏,最早是一名六品官的妻子,生下儿子那一年,成了下堂妇,因着时隔太久,没人还记得原因——那名官员已经埋骨地下,明面上的说法是江夏王封地曾出过一次民乱,那官员就是在纷乱的环境中死于非命。至于到底死于谁手,无从查实。

官员身死两年之后,江夏王看中了苏氏的美貌,将她带到江夏王府。

苏氏生下长平郡主之后,再无所出。

苏侧妃在江夏王府最初十余年还算安生,给人以温柔敦厚的感觉。在长平郡主与人私定终身的事情之后,整个人焦虑暴躁起来,与女儿要死要活地闹了那么久,最终以上吊自尽收场。

长平郡主在外结识的那名男子,与苏侧妃同姓,名峰。

苏峰在母女两个寻死觅活窝里斗的时候,另娶了别家女,但是很快和离,并且就此消失,以前相熟的同僚,至今都没再见过他。

但是苏峰的身世无从查证,因为苏侧妃就是身世不详之人——所以二人到底是不是近亲,无从知晓。

苏峰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名不见经传,但有人保举他做了一个七品武职。

他莫名其小消失之后,上峰只当他是出意外死在了什么地方,也没查过。

——从这些情形来看,不难想见江夏王治理封地的能力有多糟糕。

——但如果就这一点反过头来考虑,萧错便又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江夏王一手安排的。

而那二十名突袭简让及其手下的高手,目前而言,在江夏王府那边还找不到值得怀疑的证据。

凡事要循序渐进,着急也没用。

是因此,萧错眼下最为注意的是苏峰这个人。

平白消失不见了,而长平郡主这些年最在意的便是这名男子。

回想长平郡主那种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害他和崔振的势头,这男子不是死了,就是生不如死。

横竖也没别的事情,不妨查一查。

这个名字,萧错毫无印象,那么,苏峰一定是顶着另一个名字、身份出现在他周围的。

并且,先后惹恼了他和崔振。

这人肯定是要不得——萧错自认不是好人,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见得就都是毫无可取之处,崔振亦是如此。但是,若同一个人是他们两个都看不上容不得的,便绝对是个该死的人渣。

他总要知道,长平郡主是为了怎样的一个货色,疯魔到了这个地步。

斟酌之后,萧错唤来管家,先让他看了长平郡主的生平,继而道:“问问韩国公能不能弄到苏峰的画像。”他的手下,也有善于画像的人,但是韩越霖的人在江夏王封地的时间更久一些,办成这件事的速度更快一些。

管家会意,称是而去。

益明不解,问道:“若是如此,还不如直接审讯长平郡主呢。”

萧错失笑,“审讯女子?谁精于此道?”皇后倒是擅长这类事情,但谁也不能担保一定能问出来,“各方面都准备着,没坏处。”

皇后给了长平郡主十日期限,这几日是风平浪静,之后就说不定了。如果有人来京城为长平郡主出头,那就不能动她了。倒也无妨,横竖都已是个废人。

**

瑾瑜满月之后,裴羽起初以为,自己一定会四处走动一番,娘家、张府、阮府、韩府、魏府等地方,都要去一趟,去看看这许久都没见的亲朋。

但是不行——她做不到。

初七那日,她坐着马车出门的时候,便已开始挂念瑾瑜,走到半路,简直是抓心挠肝了。到末了,她吩咐车夫打道回府,回到家里之后,急匆匆地去看瑾瑜,看到女儿安安稳稳地睡着,心里才算安稳下来。

或许,这件事也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吧?毕竟,一整个月,她每日都与女儿朝夕相处,眼下真是一会儿也离不开。

是因此,她命管事妈妈给各家传话,不想找别的托词,这些人也都不是外人,便让传话的人照实说——就是放不下孩子,要是得空,还是来家里看她吧。

之后几日,亲朋一个个笑着登门来看她和瑾瑜,总忍不住会打趣她几句。

张夫人更是笑不可支,握着裴羽的手道:“你瞧瞧,让我说中了吧?”

裴羽笑盈盈地承认:“是啊,当时都没听进去,这会儿可真是知道那个滋味了。”

“都是这样过来的。”张夫人笑道,“第一个孩子,因着初为人|母的关系,起初凡事都会看得特别重。别说寻常人了,就是皇后娘娘,生下太子之后,可有多半年都没离开过宫廷一步。到现在添了公主,情形便好一些。谁不是一样呢,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不想出门,情愿留在家里哄孩子。”

裴夫人、阮夫人和裴大奶奶也是这么说。

而张旭颜、阮素娥、魏燕怡虽然还没出嫁,但在亲戚之间见过类似的情形,也能全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