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生果然生气了:“我壹七七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你在办公室里闲太久忘记战场是什么样子了,居然有这个闲心为妖怪伤心。你要是感情太充沛,我不介意帮你泯灭下人性,明我就代你写份申请书要求去珠穆朗玛参战!相信上面那些一直看好你的头头立马就会批准,而且特许一之内就把该死的流程给全走完!”

“啪嗒”一声巨响,是他把电话给挂了。

我知道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上头也曾经找我谈过话,让我尽量把工作重心放在该放的位置,要是实在管不住心思,找个对象早点儿结婚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让我放聪明一些。毕竟妖怪不值得同情,它们杀人如麻,为祸人间。

我懂,我当然懂。

可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拿出了张桑桑的资料,真的,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莫名其妙来要证的妖怪,却是最急切的一个。

总之,我有些在意。

我按照张桑桑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市中心的棚户,就是俗称的“城中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房子的外面粉饰得很是美观,但走进过道,就发现内里的木板楼梯已经彻底老化,踩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我对着号码一间间地找,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是他的家。门上甚至没装门铃,我敲了敲,结果门自己打开了,没锁。直接进去总是不太礼貌,我开口问道:“有人吗?”

耳边有些炙热的气息,我一回头,就见张桑桑站在我身后,本体的眼眸睁得老大,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打量他:“干什么?打算杀人灭口?”

他一见是我,指甲慢慢放下:“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偷。”

已经解除了结界限制的妖怪,要对付一个人类易如反掌,并不需要那么紧张,我的视线落到了屋内:“少骗人了,根本是在心虚,房间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桑桑果然还是个未成年,心事一点儿都藏不住,紧张得不行。祸斗属火性,性易热,他的鼻尖都冒出汗来了。

我没戴眼镜,所以看得见他的实体,今他正常多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长相秀气,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怎么了?”里间的房门打开,一个皮肤白皙、或者是惨白的少女依着门框,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是个普通人类。

张桑桑慌忙指着我解释道:“上、上司!”

少女偏头:“欸?你们便利店的店长?我记得是个男的啊?”

张桑桑舌头都快打结了,绕了半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这倒霉孩子,撒个谎都那么费劲,我只好站出来圆场:“我是总部的,不是快过年了吗?来慰问下员工。”

余光瞄到张桑桑好像长吁一口气,我算是领悟了。

反正今我是做了回闪闪发亮的电灯泡,于是明知故问道:“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啦?”

果不其然,张桑桑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走的时候,他送我到底下,一路无话。

我道别,走到路边,结果他也跟着我走,像是背后灵。我只好回过头,张桑桑就在那儿支支吾吾:“能……不向上头报告这件事吗?”

“本来也没打算往上报告。”我用鄙视的眼神瞅他,“但你好自为之,你是一妖怪,人还是一如花似玉的姑娘,少祸害人家,别让人太当真了。”

张桑桑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听一下他的故事。

张桑桑是出生在人间的,父母一生下他就回了妖怪界,只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妖怪与人类不同,他们并不哺育孩子,信奉适者生存。

祸斗在五十岁前实体都变不成人形,样子看起来就和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作为狗,在人间流浪数年,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去一个新的地方,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凶悍的妖怪,世间万物的灵气足够他吸收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只是十年零八个月后,发生了一些意外。

那日,他与往日一般在街上漫步,忽然被一个华服少女拦住,少女眼眶含泪,第一句话就是:“呜,好脏的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人类话,实话,他还不是很能理解人类的语言,反应慢半拍。他还在发愣,少女已经在贩那里买了肉包子,心翼翼地用油纸垫着,唤他来吃。

他是妖怪,自然不吃包子,他与少女两两对视。

少女以为是他胆,于是撕开包子,一丝丝地放到他嘴边。

虽然不太明白,但面前的少女似乎没有敌意,盛情难却,张桑桑只得勉强张嘴含了一丝。结果少女就抱着膝盖看他吃,一看就是大半,大有不看他吃完不走的趋势,让生性敦厚的张桑桑好生为难。

当张桑桑勉强咽下最后一块包子皮,以为可以走的时候,少女竟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行抱回了家。

收养他的少女是大户人家的姐,叫张月芬,在家里排行第二,总是穿着洋气的改良旗袍,头发好好地垂在一侧,知书达理,却性子刚强。

一进门她就:“姓肯定得跟我,名字就叫桑桑好啦,因为我房间门口有两棵桑树。”

就这样,他成了张桑桑。

“好了,桑桑,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没有管他到底有没有同意,张月芬这样着,一把将张桑桑无情地摁在了浴桶里,祸斗生畏水,他哀鸣一声,晕倒过去。

当然,除此之外,张月芬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她总是喜欢喂张桑桑,也不管他爱不爱吃,而且一定要坚持看着他吃完才肯走。

她也很爱对张桑桑话,姿势一般选择双手抱住他,但很快会嫌弃他重,将他放到边上不许他跑开。而话题就更加多了,比如她不喜欢家里给她安排的那个军官未婚夫,看起来很凶。又比如她想出去见见世面,想和姐姐一样出去留学,可是妈妈一直不让,总要留一个女儿在身边。

张桑桑很不争气,迅速适应了家犬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蜷着听张月芬话,偶尔懒洋洋地抬抬眼皮子,又趴下睡过去。

一晃,少女要嫁人了,她舍不得张桑桑,不顾家人的反对,拗着性子坚持要把他也一同带去。出嫁前一晚,张月芬抱着张桑桑自己不想嫁,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为什么那么早就要被规划好,她不甘心。

后来,她嫁的那位军官官运亨通,节节升迁,之后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因为久未有孕,所以空有正室的名分,却没有正室的威风。

她过得不开心,每牵着极不情愿的张桑桑在院子里遛弯,一圈又一圈,直到张桑桑指甲抓地不肯再走。有时候她会要他爬树,看着他攀着树干为难得不了的样子,她就会笑起来。哦对,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

后来,张桑桑也会自己爬树,为的就是看她笑一笑。

可十年后的一,她忽然就倒了下来,再也遛不动张桑桑,再也看不到张桑桑爬树的样子了。

张月芬得了重病,肺结核,病情来势汹汹,大夫她是郁郁寡欢,忧结于心,怕是不怎么好治,而且这病会传染,一定要隔离治疗。军官丈夫很干脆地放弃了治疗,写下一纸休书,是明日就将她送回娘家。

半夜里,张月芬一个人在床上痛哭出声。

这是张桑桑第一次见她哭。

张桑桑跳上床,伏在她身边。张月芬抱着他,眼泪不断往下落,她,她在出嫁的那两,见丈夫一身的好骑术,英姿白马,那一瞬就彻底爱上了丈夫。丈夫不喜欢她那强势的娘家,只是想仰仗她父亲的财力为自己的仕途铺路,所以在利用完后一脚将她踢到了一边,再不理会。她也试图想要争取一下,听别的姨太太他最近腿脚不爽利,连外国大夫都看不好。她就偷偷地跑出去,特地去了外人的很神的郎中那里求偏方,连着求了几才求到,结果药还没有煎,她就病倒了。

张月芬摇着头,她等了十年,最后等到的却是这张休书。她哭着哭着,大声咳嗽,几乎喘不过气。

张桑桑像是疯了一样,冲出房门狠狠地咬住军官的腿,军官死命踹他也不松口,后来是军官的手下开了枪,一枪正对张桑桑的脑袋。

他那时已有二十二岁,祸斗的妖力已然继承,他一口吞下了子弹,之后便喷出熊熊大火来。

这是他第一次使出妖力,不知道如何控制,那把火点燃了房子,烧了整整一一夜,家里的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单单除开张月芬。

张桑桑奔上楼,跳到床上,咬着她的衣角要拖她。可她却摸了摸他的耳朵,称赞他乖,还她早已放弃了生念,并不愿意忍受病痛煎熬慢慢等死,还不如一把火烧死来得干净。她一边一边从枕头底下拿出她亲手制的狗食系在他脖子上,指指门口让他快逃。

“对不起,桑桑,以后不能喂你了。”张月芬又哭了。

张桑桑无论如何都扯不动张月芬,他仰嘶吼,想要变作人形,可这对于一只二十二岁的祸斗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吼声在火光冲的屋子里回荡。

祸斗不畏火,他不愿离开,一直陪在张月芬的身边,不断地吞噬着快要烧到屋内的大火,以为这样就能挽救张月芬的性命。可她却被大火带来的浓烟呛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张桑桑心急如焚,却无力帮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地、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张桑桑呆住了,舔舔、戳戳,依然没有反应。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昔日的少女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呼吸。

她不会再用奇怪的调子喊他“桑桑”,不会再看着他吃那些奇怪的狗食,不会把他摁在浴桶里洗澡,也不会……再用怀抱来温暖他。

时间溜走,八十年过去了,张桑桑早已拥有了人形的实体。长长的时光里,他在各个地方游历,从东方到西方,自极南到极北,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想去张月芬的墓地前看一看,太久没有回来,他不认识路,想要逮一个人问问。刚要开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话了。

他走了几条街,忽然在街角看见一个蹲在路边的姑娘,手里拿着肉包子,撕成一丝丝,仔仔细细地喂着流浪狗。

没来由的,他就开了口:“你好……”

被他叫住的姑娘回过头,张桑桑呆住了,忽然就落下泪来。

——八十年,我又见到你了。

姑娘在这一世也姓张,单字一个颜,但却是贫困潦倒,父母离异,母亲在纺织厂当工人,工作辛苦,收入却微薄,几乎负担不起女儿的学费。

张桑桑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她,最后就租下了她隔壁的房间,每得空就串门,帮着张颜干些家务活儿,洗碗、洗衣甚至是倒马桶。

姑娘过意不去,总问他为什么这样帮她。

一开始,张桑桑是邻居一场,再后来这个理由也站不住脚了,他就张颜长得跟他妹妹特别像,着着眼眶就红了。

姑娘相信了,流着眼泪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妹妹。

张桑桑没有接话。

本来,他以为可以守着姑娘一辈子的,就算是看着她再做一次新娘、成为一个母亲也无所谓,只要姑娘可以笑给他看就好了。

如果嫁得远了,他就再租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然后设计好在路上巧遇的桥段,之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边。

原本都这样打算好了,谁知道有一姑娘忽然握不住笔了,手里的圆珠笔拿起来又掉下,拿起来又掉下,怎么都使不上力。她正高三,是最最重要的一年,是可以决定她一生命运的一年。她急得不得了,站起来冲出门外,哭着敲响张桑桑的门。

“桑桑,我为什么拿不起笔啊?为什么啊?”姑娘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张桑桑扶着她,颤抖。

医院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宣判是瞒着姑娘的。重症肌无力,这五个字让姑娘的母亲几乎晕倒。

姑娘很快休学了,她并不知道病情,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高考了,忽然变得自闭起来。她不肯出门,在床上摆满了各种形状各种大的东西,每试试自己还能拿得起几样东西。再后来,她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了,走几步就会摔跤。

她问张桑桑:“我是不是快死了?”

张桑桑打她头:“不会的,当然不会的。”

姑娘苦笑:“我知道我的病是不会好了,我看过韩剧,我这是脑萎缩,先是拿不起东西,然后走不了路,之后我会不出话,最后就会连呼吸都没有了。”完之后,她又抬起头,费力地拉住张桑桑的手道,“桑桑,等我死了以后,你可千万要找个漂亮女朋友,不能比我难看啊,真的,要特别特别好的那种,白富美,心地好,不会欺负你的那种。然后你们要好好地过一辈子,好好地结婚、生孩,嗯,最好是男孩,我喜欢男孩,男孩如果像你就更好了。”

她低下头,泪水滴在张桑桑的手上:“但是……能不能……在我死了以后再找呢?我怕我会吃醋……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真的有点儿自私……谁要做你妹妹啊……”

张桑桑答应了:“我不找,以后也不找。”

姑娘不同意:“不行,你必须得找,你得答应我啊,哎,你这人话不算数,你得发誓等我死了以后一定找个白富美女朋友。”

张桑桑拗不过她,发了誓,只是誓约与姑娘的不一样。

“我会治好你的,不惜一切代价。”他信誓旦旦。

我呼吸一窒:“所以你要妖怪证,为的就是给她续命?”

张桑桑目光灼灼:“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末了,他又问我:“她不知道我是妖怪,能不能……替我保密?”

林志生后来告诉我件奇事。

尽管是未成年,张桑桑第一次的妖力评测结果却是“三级甲等”,这个成绩足够让他直接编入充当先锋的一团,可是后来每次评测,他的妖力都会往下掉一个档次。

林志生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特别欠揍:“你他到底做了什么?”

身为十八局的顶级医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桑桑做了什么,连我都知道,妖力下滑就意味着私放妖力。虽然并没有明确地限制这些被驯化的妖怪在平时使用妖力,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就是绝对不能对人类使用。

我装傻,多次转移话题未果。

林志生又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壹七七,帮我带话给张桑桑,让他少打擦边球。”

我又哼哼两句,坚决不正面回答。

续命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违背三界轮回的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等的妖力换一年的寿命,绝对不是什么合算的交易。

可张桑桑那么坚持做的事情,我又怎么忍心去阻止?

几个月后,珠穆朗玛战场进入白热化。

之前一团已在那里奋战了一个月,这一次,国安十八局下了死命令,一周之内一定要得到胜利的消息,于是将新收编的七团作为后援派了去,这其中,也包括了张桑桑。

我那时被派去公差,去湖北鉴定妖怪,当我回来得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听他英勇无比,喷出的火焰令敌人避如蛇蝎。

跟我这些事情的人自然还是林志生,他像是上了瘾,每过几都要从战线后方的医疗营地长途跋涉到半山腰通了电话的旅客休息站给我来个长途电话,汇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我让他不要再给我打来。

他就笑我太真,还领悟不了战争的残酷。

已经过了三个月,比预期的一周时限超出了那么久,可胜利的消息始终没有到来。上头已经不再提及“胜利”两个字,只是换成了“尽快结束”四个字。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一场仗迟迟结束不了。妖界派出的,竟是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

四大凶兽,从古至今,扼杀无数人类性命的四凶。千禧年之战,妖界正是派出了四凶中的饕餮与穷奇,就大伤了人类元气,使得师与驱魔的血脉至今未有复苏的迹象。

我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之后的事情。

这一次,不用林志生,我自己就打了申请去珠穆朗玛战场的报告,翌日这份报告被打回,静静地躺在我的办公桌上,上面用黑笔写了“不予批准”四字。

林志生连夜打电话给我,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壹七七,想送死也轮不到你,把你的狗命好好留下,搞清楚你自己的使命!”

最后,我的预感还是成了真。

国安三处抵挡不住梼杌的攻势,命令一团这支精英队伍迅速撤回神州结界待命,而断后的任务则交给了七团。很明显,他们抛弃了七团。

我再也坐不住,这一次没有打报告,拿了早几年上头就发下的全套登山装,直接订了飞拉萨的机票。下了飞机后,搭了个登山团的顺风车,费了好大劲才到了山脚下,一看那高耸入云的山峰我就有些发晕。

跟着那伙登山的大学生走了一的路,我觉得我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耗完了,我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山石边上,坚决地和他们道别,决定自己再休息一个时。

事情就是那么巧,我竟然等到了正向下撤离的一团,一大群不带任何登山装备的人在山上是很惹眼的,当然,如果所有游客都可以看到我右眼所看到的这群妖怪的本体,大概会更加有趣。

而林志生也在队伍里面。他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

这家伙总是这样,不留任何情面,痛快地骂我:“嫌自己命太长?”

“还好。”我只敢对他笑,“你再不学会怜香惜玉,绝对会打一辈子光棍。”

他拽着我要我回去,我就打滚赖在地上不肯走,我你有本事就把我从这里推下去。

林志生到底是倔不过我,最后让飞翔最快的鬼车送我上了大约海拔6000米的地方,那里是神州结界所覆盖的最后界限,同时建立着临时的医疗站。

我在医疗站里看到了许多受伤的妖怪,有些折了翼,有些伤了爪子,有些……我实在不忍心描述。

林志生教了我一些简单的包扎术,我笨手笨脚,有时候还会弄痛妖怪,可是它们都不计较,只让我些好笑的事情乐乐,有时候还强迫我唱歌,然后又嫌弃我唱得难听。

又是两周过去,七团还是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而一团向上级请示去珠穆朗玛战场勘察情况的报告,却始终没有批下来,一再地追问,都只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