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和苏明眸都在凝视着那面琉璃屏风,谁都没有注意到陆闲梦时何时不见的,也许就在戏的开场之时。

  他们都在同一个厅堂之内,却也不是同一个厅堂。

  琉璃屏风上,并没有上演着欢乐的大结局,“朱尔旦”与“吴绛仙”仍旧是锦衣华服,四目相对间却已然不再是富家小姐倾心平凡书生的浪漫戏剧,在十王庙前注定的那一场相遇中,就早已预示了所谓的悲剧。

  此时朱尔旦并无聪慧心,只空有蠢皮囊。

  傻秀才庙前邂逅娇俏的吴家小姐,顿时便惊为天人,心底暗自打量着那位他可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美丽少女……

  吴绛仙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秀才呢……她是官宦之家的掌上明珠,从小琴棋书画诗词曲,她心底的未来夫君即便不是天之骄子,也必定要是乘龙快婿。

  然而朱尔旦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家有陋妻的穷秀才。

  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吴小姐游庙会为求好姻缘,离去之时不小心遗失了如意金簪,拣到了如意簪的蠢秀才朱尔旦以为是那吴小姐倾心于己而故意留下的定情物……

  随后,伴奏乐变得凉薄无比,箫声瑟瑟,琴声决绝,二胡之声凄厉——朱秀才前去寻佳人,只是不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而是佳人严词拒,怒火急攻心……

  吴绛仙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被贼人害死,害死她的,就是朱尔旦。

  这是一个满心贪欲的男主角,求得陆判官换了聪慧心,又想到了被自己杀害的美佳人,一时觉得可惜不已,若是那颗美貌头换到了妻子身上,岂不是一切都完美……

  最后的结局,吴绛仙冤死难安息,只得还魂于病死少女的身体之中,回到人间的吴小姐向父亲泪述冤屈,朱尔旦为恶行被民众乱棍生生打死,再也做不了孽。

  ……

  一声惨淡的锣鼓之声敲碎戏里人的心,也敲醒了看戏人的梦。

  千寻回过神来,忍不住想到了之前那幕美好的《十王庙》,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人们都喜欢皆大欢喜。

  喜剧是假的,但它给的梦是真的,而悲剧是真实的,人们却不爱它那“虚假”的无情,只是谁也不明白,喜剧带来的梦,再真实也还是一个梦。

  琉璃屏风最终归于平静,那些曾鲜活的皮影人也渐渐停在了原来的位置,好像这场无人操纵的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忽然,只听的旁边一直不语的苏明眸轻声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人要我们看这一出戏,大概是为了要带走陆先生吧。”

  千寻一惊,连忙看向陆闲梦刚才躺着的椅子,然而此时椅子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什么也没有留下了。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苏明眸摇了摇头,“看来这座宅院里的怪异之事不是因我们而发生,而是陆闲梦,在温泉池子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突然消失的。”

  说到这里,厅门前蓦地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人影,正是君妄莲,看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

  只见他在厅门外面向他们招了招手,眯眼笑嘻嘻地说道:“苏老板,小寻你们在干吗呢?我刚才在侧院那边看到了有趣的事情,你们要不要也来看一看?”

  千寻干笑了两声,“什么有趣的事情,难道你又找到什么乐子了吗?”

  君妄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蒲扇,轻轻一摇扇,四面生风八面玲珑,他笑得很是开心,“侧院里可是有人在挖坟呢,你们不去看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挖坟?的确有趣。”苏明眸似乎也来了兴致,他看了看天色,看来这温泉旅馆的一夜定是无眠夜了。

  “那陆先生怎么办?”千寻有些担心,如果陆闲梦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的话,一定会十分危险。

  苏明眸一笑,“放心,如果有鬼怪想要杀他,他早已死在刚才的温泉里了。”

  千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非常不安。

  她能感觉到这个夜晚下的故事,绝不会就此结束。

  昏暗的庭院之内并没有点灯。

  站在角落里的三人只能看清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弓着腰站在庭院之中,手里拿着铁锹不断的挖着脚下的土,一刻也没有休息。

  君妄莲摇扇子的手一停,轻声说道:“是那个和陆闲梦一起来的西装男人,从晚饭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出现,大概挖了好久了……越挖到下面,就越能让人感受到尸体的气息呢……”

  千寻小声回道:“还记得陆闲梦刚出现的时候吗?他在和老馆长借侧院的房间。”

  “这家伙果然有秘密!他们一定在策划着什么邪恶的阴谋!”君妄莲眼前一亮,“秘密”这种东西最诱人了。

  一旁的苏明眸低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好像挖到什么了。”

  听到他的话,两人停下来重新注视着庭院里的西装男人,只见他用铁锹敲了几下土坑的底部,有轻微的响声传来,随即,他把铁锹丢到一边,弯腰用手拨了几下泥土,最后一把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看到那个东西,隐藏在角落里的三人心下一惊!

  ——是一个头骨。

  陆闲梦走到那口棺材旁,在长明灯的前面,放着一个灵牌。

  乘着微光,他定睛看向灵牌上的字……

  在看清灵牌上的名字之后,他猛然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骂了一声“该死”,面容上的恐惧迅速变换成愤怒!

  他冷眼看着那口棺材许久。

  最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他缓缓走上去,用尽全力将棺材的盖子掀开了。

  里面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没有头。

  “砰”的一声,陆闲梦手上的棺材盖狠狠地掉在了地上,那愤怒将地上的灰尘都吓得跳了起来。

  幽深昏暗的灵堂内,长明灯的烛光莫名的更加亮了,仿佛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坏孩子一般,带着他高傲的神情凝视着那个被吓坏的人。

  而灵牌之上,写的正是那个人的名字。

☆、五

  在看到那个人头骨的瞬间,千寻发现自己的端午香囊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红袖添香的梦境,不,是那个梦境之前的所发生的事。

  梦境里,他们身处传说中手艺人一年一度的聚会“惊蛰之宴”上。

  那时还没有要下雨的样子,聚会之上,晴方潋滟,春风十里,伸手拂过竟能握住那风里的一段媚、一段柔,令人忍不住想在这样的景色里惹一身诗意,然后就此睡去。

  在梦里,温泉旅馆看起来是一个极其气派的世家,亭台楼阁里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地位,比起温泉旅馆来,虽然是一样的格局建筑,风光却远远不及旧时了。

  那位陈姓小姐端坐在厅堂之上,姿态大方得体,坐在她身旁的是一个清秀绝伦的男人,两人十指交握的手宣誓着他们是一对年轻而恩爱的夫妇。

  千寻可以看见,当端庄美丽的陈家小姐看向身旁的良人时,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情,难得如此有情人,他们定是十分相爱的吧……

  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手艺人,厅堂中的陈家小姐颔首笑道:“那么接下来,就请各位欣赏来自‘会稽张家’的传人带来最锋利的手艺——‘弓箭’。”

  下面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拿着箭筒走了上来,他躬身行了一礼,凝声说道:“在下是张家‘弓箭’的手艺传人,今日的惊蛰宴上,向各位此献丑了。”

  他抬头的时候,眼神似乎与厅堂之上的某位交汇在一起,传递着隐藏在眼底那不为人知的深意。

  这一刻的陈家小姐,还是那番巧笑倩兮,她的笑意是庭外的十里春风,是合欢花开得浓情,是身旁爱人相伴。

  可是千寻却看到了那暗自惊起的杀意,要杀死陈家小姐的笑容与生机……杀死她的一切。

  果然,下一秒,那把原本要射向庭外的锋利弓箭从相反的方向射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虚空,刺穿那有着春风、有着合欢花的憧憬,刺向那位笑如海棠花开的女子……

  她身旁的良人握着她的手,此时此刻,那位清秀绝伦的男人却是一动不动,眼里有一片平静的夜色展开,没有人看到他嘴角的一抹亮色。

  交握的手在弓箭刺来那一刻蓦地松开了……

  千寻看到了他眼底的杀意,和无动于衷的虚情假意,明明只要他稍微用力的话,就能把陈小姐拉向安全的地方,可是,他松开了身旁那位有情人的手,他要置于死地的人,是他的妻子。

  突然间握住的手收了回去……陈家小姐不解的愣在原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爱人,想要求一个放手的原因……

  只是还等不到,那把利箭便已到眼前。

  一个纤细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猛然将陈小姐扑倒在地,而那支箭,则狠狠的刺入了坚硬墙上,当真是一支极好极好的箭!

  一定是那位桑小姐。

  千寻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可就在须臾之间,她就知道她是谁——

  “我的名字是,桑眠。”

  “你听到了吗?”黑暗里,君妄莲忽然惊叫起来,“小寻说了那个名字……”

  苏明眸抱着突然晕倒的千寻,低头的瞬间,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散,所有的淡漠、笑语通通似玉山将崩。

  “是,我听到了。”

  君妄莲大惊失色,却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桑眠……桑眠!这个已经消失了数百年的名字,几乎让君妄莲忘记的名字,为何会在千寻口中出现?

  桑眠,千寻,两个不相关的人物怎么会联系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