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打闹间,月色逐渐苍老,将近凌晨之时,那桂花树上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有一个少女悠然躺在树枝上,手中提了酒壶,微微一仰头,银练般的酒便落入了口中,好一幅月下美人图。

  “你们几个,又在说故事骗人啦?”少女眉目惊然,眼里是一片闲情。

  阿秋一笑,“小姐终于出现了。”

  “小姐,秋娘子不懂规矩,总是不让我说话!”“兔儿爷”一抓住机会就开始告状。

  少女摇头浅笑,眼角瞥见那坛换骨醪,眼中的闲情逸致瞬间流入了月光,她叹息道:“多谢你们找到我,我本以为要一直睡下去了呢……如今,主人酿的酒,也就只剩下那么几坛了。”

  竹老爹抚须笑道:“中秋夜是我们封坛之日,如若有开封的一天,自然要在今日一聚的。”

  苏明眸看了看月色,笑问道:“这位小姐就是故事中的玉药吗?”

  少女微笑点头,“几位客人好,小女玉药,现在才出现,实在是失礼了。”

  千寻和君妄莲对视一眼,两人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是阿秋所说的,还是竹老爹所说的,抑或是兔儿爷最后没说出口的?

  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玉药幽幽笑道:“玉药今日与几位手艺人一聚实是有幸,我家主人也曾是非常有名的酿酒师,只是如今……”她停了停,又灿灿一笑,“我早已听说做伞人可以将游魂送予渡灵人,今日有缘相识,并不是偶尔,而是天意。”

  君妄莲挑眉问道:“怎么说?”

  玉药提了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喝下,才又缓缓道:“阿秋的故事里,只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们的主人酿酒师夜吟,而竹老爹所说的,换骨醪里的人骨,也的确是主人的。”

  “真实的故事十分简单,不够古怪,不够精彩,只有平凡的真实,编造的故事不管如何惨烈,都摸不到真实的痛脚……”

  “我是我家主人酿的第一坛酒,也是埋在这桂花树下,一日复一日的沉睡,主人酿了越来越多的酒,名声越来越大,站得越高,也就摔得越痛。”

  “他的酒窖被嫉妒的人砸了,只剩下那么两三坛酒,名声也日渐低落,我在桂花树下一年一年的看他,不理解为何他总是一个人,为何他那样孤寂。”

  “杀死他的终究还是他自己……他把我从地下挖出来,说了许多许多,说他一生悲悲喜喜的际遇,说他最想完成的事情,说换骨醪的酿造方法……那时我明了他的用意,他在怪自己一生都没有勇气去酿一坛换骨醪……在他死后,我便将他的骨浸入我的身体之中,只求他一起与我看看天荒地老……”

  玉药低头笑,笑得连泪水都比天上的月好看,“这换骨醪要的是倾尽一生的酿酒人之骨才可酿成,夜吟不知道的是,骨既是蛊,长生的蛊,只要他被酿成了换骨醪,就不会死,他虽然不能幻化成形,也不能说话,可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在静静地听着……”

  千寻默然的看着她,似乎真的能在她的描述里看见一条流淌着酒水的河,清澈的酒河上落着几枚缱绻的花瓣……一直打着旋,凝视着那深埋河底的俊朗青年,那位名叫夜吟的酿酒师……他闭着双眼,美好得像是沉睡在云间。

  “如今……没想到当我们再次被开封已经三百年了……我们相濡以沫那么多年,夜吟他不该陪我那么久的,是我太自私了……只是在那桂花树下一直、一直看着他,竟就想永远那么看下去了。”

  她轻轻抹过眼底的泪,强装笑颜,“……说来也可笑,阿秋、竹老爹和兔儿爷,你们三个不管怎么编我们的故事,终还是改不了一死一伤的结局呢。”

  “苏先生。”她抬眼对苏明眸歉然一笑,“今日你我相遇是天意,我求你帮我把夜吟送去给渡灵人吧……他可以有下一世,下下一世,若某世他再为酿酒师,我愿在桂花树下再看他百年。”

  “小姐……你这是何苦……”阿秋和竹老爹、兔儿爷不解地看向玉药,玉药并不在意,只是笑得将那三百年的时光都融入了她的眼,沉甸甸的吞噬着她。

  苏明眸浅浅一笑,“你是痴情人,我会帮你把夜吟送到忘川,而你,也需要一个好结局,一个不死不伤的好结局。”

  君妄莲斜眼看了看苏明眸,已经猜到这个大善人的想法了,“你是不是要把玉药一起送去忘川?”

  苏明眸含笑点头。

  玉药一愣……那三百年的流光顿时化作冰凉的泪涌了出来,“先生的大恩,玉药无以为报。”

  “不用多言了,乘天色还早,希望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

  玉药感激地看向他,又看了千寻一眼,最后意味深长的道:“若有一天桑眠小姐的隐疾出现,苏先生可尽管差遣阿秋几人便是。”

  “你说什么?”玉药说得很快,千寻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了——桑眠二字。

  苏明眸却是眼神一黯,只是露出一个笑容,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那些关于桑眠的往事,就在他的脑海里,从不曾褪去。

  皓月当空,倒一杯月色醉人,魑魅魍魉的诗一遍一遍的响彻在湖岸,苏明眸撑起的伞染上光的颜色,犹如一块温润的老玉。

  浮世清欢,掬一把红尘万种风姿,不是因了酒而醉人,只是回忆惹了情伤,不禁就此沉酣。

前传·骷髅幻戏

☆、一

  大雨过后,彩虹从天际的另一边延伸至祁阳山上,极目望去,好似就落入了山中的一座院落内。

  那座院落看起来有些古旧,蔷薇花爬了满墙,虽简陋而不失雅致。

  大门上的檀木牌只用小篆简简单单的书了“笑翁”二字,并不能看出院落的主人是谁。

  当彩虹落入院中时,有人拾阶而上,铜环敲门——“咚、咚”两声,门内并没有人应,于是那人也不在乎,竟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大门之后,是一汪碧绿的湖水。

  没想到这看似简陋的院落里,还能藏下这一片翡翠湖……来人站在湖边,抬眼望去,只见湖上有一小廊,直通到湖水中心,细细一看,湖中的小亭四四方方,上书“丹青”,亭中有两人围石而坐,亭边是荷叶莲天,水生闲情,洗山川之色,活脱脱便是一幅董其昌的《林和靖诗意图》,山水是浅绛青绿,人是温润淡怡。

  来人望尽这好天色,微微一笑,抬脚走上小廊,徐徐向那丹青亭走去。

  丹青亭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凝神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一时之间无果,少女的指间夹着一颗白棋迟迟未掷下去,神色有些紧张,男的却是浅浅含笑看着她,气质萧萧肃肃,清爽而疏朗。

  香炉内燃着淡淡的香烟,棋盘旁放着《遵生八笺》,骤雨初歇,亭下闻香赏棋,湖际悠然青山,浮云袅袅娜娜,只想让人吟一首归去来兮。

  少女一咬牙,将手上的白棋放入棋盘,只听对面的人一笑,“你又输了。”

  “苏明眸,算你厉害,这一局不能算,我们再来!”少女见又一局对弈胜负已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气鼓鼓的将棋盘上的输局搅乱。

  苏明眸无奈的笑看少女,眼中的微光煞是好看,“好,我们再来一局。”

  “小皇叔,又和桑眠下棋呢?”

  苏明眸抬头看向小廊上的人,只见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袭锦衣华服,折扇执手,扇面绘着一副《寒山拾得》图,声音软软糯糯,正是当朝的九皇子是也,他虽然喊苏明眸“皇叔”,可是两人的年纪相差并不大,看起来到更像是兄弟。

  苏明眸一笑,说道:“闲来无事可做,只好找人下棋了。”

  桑眠连忙从石桌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九皇子殿下。”

  那少年笑了笑,“在小皇叔这里,随意就好,不必拘礼。”

  “多谢九皇子。”桑眠点头一笑,眼神灵动,不知心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明眸一手整理着棋局,缓缓问道:“不知你今日到我这里,又有何事了?”

  说到来意,九皇子忽然扶着额头叹气道:“昨晚我那里私藏的几坛‘公子醉’莫名不见了,我想起一个人来,只好到小皇叔你这里来碰碰运气了。”

  苏明眸也想起一个人来,叹了口气,“君大公子今日心情不错,很早就下山去找乐子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九皇子皱眉摇头,“在过几日,只怕我那‘公子醉’都不够某人来偷的了。”

  “要是九皇子不嫌弃,今日晚饭可留在这笑翁馆,”苏明眸含笑,“尝一尝我亲手酿的‘佛手汤’如何?”

  九皇子一收折扇,“有小皇叔酿的酒,自然是大好!”

  三人收拾好棋局从厅内走上小廊,桑眠当先跑上前去,说是要先去帮厨娘准备晚饭,不妨碍他们两人了。

  九皇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淡淡,“小皇叔,近一年以来,香药局的桑眠来笑翁馆是越来越频繁了,你与她走得很近,可是对她有意了?”

  苏明眸看向湖面的白莲,“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王爷,有一个人常常来与我下棋,可不是很好?”

  九皇子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便是话锋一转,说道:“皇叔,你也知道父皇一直以来都对你有所提防,不管你如何逃避,如何表现得不问世事,你终究还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也是……最强的对手,在父皇看来,只要你还活着,对他都是一个威胁,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皇叔你比我还了解。”

  苏明眸虽是隐居在山中,所住的王爷府也是万般简陋,连牌匾都只草草书了他的名号“笑翁”二字,空有一个王爷的头衔,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那个自小就已经冠盖满京华的“碧玉王爷”——在京朝,谁人不知碧玉王爷苏明眸?他从小便擅谋略,知人世,十四岁时就曾助大将军平定一方乱贼而不损一兵一卒,被誉为不出世的奇才,十五岁就被先皇封王,因身上时常佩戴着一块绝世无双的碧玉而被唤为碧玉王爷,可谓是名满京朝,风头一时无两。

  有说先皇去世之前曾想立碧玉王爷为帝,然而遭到了当朝太后的极力反对,太后厚爱长子明荣,先皇最后只好立了长子为皇,就是如今的当朝皇帝了。

  此后碧玉王爷隐居到山中,一心一意钻研心头之好,不问世事,可却还是成为了当朝皇帝的心头隐患。

  苏明眸停下脚步,微微闭目,“你是怕皇上派人来暗杀我?”

  九皇子站在他的旁边,虽是年纪轻轻,眼神之中却藏满事故老成,他自小与相差年龄不大的苏明眸玩得很好,表面上说是叔侄,实际上称为挚友更恰当些。

  “皇叔,这些年来,你以为父皇派来的人还少吗?你身边的侍卫丫环早已被你遣散,虽说你的确身手很好,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下一个暗杀者又会是谁?”

  这许多年来,苏明眸虽已经遣散了身边的侍卫,但九皇子仍旧暗自派了几名高手在山中保护他,皇上曾派来不少大内高手,最后都一一被九皇子的人击毙。

  苏明眸低低一笑,向前走去,“生死由命吧,只要他有能耐杀得了我,尽管来好了。”

  九皇子走在他的后面,知道眼前的皇叔并不是一个在乎生死的人,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个“玉灵”君妄莲,只好暂时将这个话题作罢。

  其实他今天来笑翁馆,除了来提醒苏明眸之外,倒还有另外一件事。

  两人交谈间走上湖岸,只见从碧湖再上一截山腰的地方,隐隐约约有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坐落在林间,梨樱缤纷的簇拥下,好似在演一出桃花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