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小雨,君妄莲摊开掌心接住雨滴,眼里的流光沉沉浮浮,雨珠从他的掌心划落,就像从人心里滑落的一抹欲望。

  “璟”……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前朝后主的名字?当世事变迁,尘归尘、土归土,只有这个名字还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痴痴迷恋着阿灵的男人,死在恋人手里的昏庸君主……终究是,抵不过时光的刻刀,一笔一笔,被时光刻成了碎屑。

  轻风细雨无聊,醒也萧萧,梦也萧萧。

  遥远的痛苦与真情都化作了风雨中的醉生梦死,将天下都洒满了痴狂。

  得了天下又怎样,江山终会易主,人颜总会老去,所有荣华富贵,也终会化为虚烟,人坦荡荡的来到世上,也是要坦荡荡离开的。

  来世上走一遭,最终会剩下来的,只是所谓的执念而已。

  君妄莲笑了笑,江山是许多人的执念,而少女阿灵,就是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附在那块碧玉里,迟迟不肯离去吧。

  他的眼底闪过倦色,疲惫侵袭而来,再也无力支撑。

  等苏明眸回过神来,君妄莲已经不见,只剩下一块晶莹翠绿的玉石安静的在窗台边。

  苏明眸一笑,上前拿起碧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君妄莲变回碧玉的样子了,在刻着少女纯净笑容的玉石上,隐隐还能看出一个字迹,那是雕玉师留下的痕迹——来自前朝的古老姓氏。

  客栈一楼,几个嗜酒客听前朝的野史听的入神,不知不觉间已喝下了几坛烈酒。

  老酒客兴致大好,不断的说着他听来的那些事,“那前朝后主的蠢弟弟找了一个好谋士和一个好红颜,就此把前朝君主推翻去,本想自己做皇帝,不过蠢材终究是蠢材,最终还不是被谋士利用夺得天下后再一脚踢开?改朝换代,江山不变,繁华同旧……只可惜了那前朝后主,就这么死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上。”老酒客边说边“啧啧”的叹息,“所以佛家才会道,‘由爱顾生忧,由爱顾生怖,若远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嗜酒客们纷纷摇头叹气,只叹那前朝后主难过美人关,失了天下。

  野史讲完,老酒客拎着酒壶和嗜酒客们道了别,摇摇晃晃的走出客栈。

  呵!可谓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从客栈出来,只听黑暗里一个脆生生的笑声传来,老酒客脚下一停,回头见一个玲珑七巧心的少女站在他的背后,笑道:“老谢,又出来喝酒啦?”

  老酒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是小桑丫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傀儡师时不时会换一下身体,这不……一不小心换到一个老酒虫身上了,找个合适的身体,难啊。”

  “对了,这么晚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会来这里?”老酒客问道。

  桑眠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桑眠温和的看着老酒客,“我找你,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看在认识多年的情分上,请你一定不能拒绝。”

☆、八

  冷风穿肠过,微雨浸容华。

  苏明眸独自坐在木桌旁斟酒,每斟一杯,酒里都会被风霜填满。

  他想笑,笑人情世故,笑每个人的天真疯魔,笑世间这个走不出的轮回。

  门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的停在了门外。

  两扇木门忽地被风吹开,窗外是风雨交织,来人站在风雨的对面,迟迟没有跨进来。

  苏明眸落寞的身影没有动,心却露跳了一拍,好似每一次心跳都被雨水打落了般——门外的人,是桑眠。

  桑眠脸上沾满了雨水,她看着苏明眸落落一笑,“怎么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啊,君大公子呢?”

  苏明眸的身影一半黑暗,一半明亮,光影浮动间,俊朗的五官变得模模糊糊,他从容一笑,“是啊,我一个人,还好你来了。”

  桑眠还是站在门外不动,苏明眸便起身走到门边,桑眠这才看清楚他亮如星辰的双眸,苏明眸拉起她的手,“怎么,不进来吗?”

  桑眠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任由着苏明眸将她拉到木桌旁,“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空气微微湿冷,苏明眸凝视着眼前满脸雨水的少女,忍不住提起衣袖,细细帮她擦干,却无端被她幽深的眼眸看定,只好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你来找我,想来就来便是,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问你为什么。”

  桑眠咬着嘴唇,苏明眸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她伸手,轻轻覆了上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从来都不拒绝我,即使我撒泼耍赖也还是那么温柔?”

  苏明眸凝视着她,眼里像是有清晨露,圆月光,“因为是你。”

  桑眠没有说话,突然生生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眼里那条细水长流的河,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永远的陷进去。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她转眼看着黑暗,语气冷冷的。

  苏明眸微微点头,却像是不在意她的话一般,重新把她拉了回来,仔细帮她檫掉发间的雨水。

  桑眠正色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苏明眸浅淡一笑,脱下素色长衫披在她的身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柔声说道:“记得去年在惊蛰宴会上见到你的时候,你可真是意气风发……后来只因为我让了你一盘棋,就怒气冲冲的掀掉了棋盘,叫我不要小看你。”

  说到往事,桑眠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色微微缓和,“本来就是,你凭什么让我,就算我赢了,也实在是丢面子!”

  苏明眸帮她梳理着绸缎般的黑发,笑意盎然。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真的再也不让我了……我也就,再也没有赢过你。”桑眠失神一笑,“到头来,我还是不爽。”

  苏明眸的指间带着冷香,轻柔至极的落在她的眉间,抹去一滴水迹,雨已经停了下来,在月华的掩映下,他眼里的河流起起伏伏,载着千千万万的银光,令人心驰沉荡。

  他含笑开口,“你不来笑翁馆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研究着棋谱,只怕下一次让你赢了,你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桑眠一愣,他的呼吸离得那样近,每说一个字,都轻轻敲打着她的心,记忆里的青衫男子,淡然如玉的容颜,手执秋水色的纸伞,从雨中款款而来……

  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答道,“就算你什么都不看,我也还是赢不了你的……总归来说,你还是差我一盘棋。”

  苏明眸似笑非笑的看她,“这盘棋,你想下多久都好……就算要下到天荒地老,我也愿意陪着你。”

  桑眠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窗檐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眼底反射的微光,“这局棋,我不能再下了。”

  苏明眸的手拂过她的鬓间,生生收了回来,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桑眠,许久之后才道:“只要你开心,怎么都好。”

  桑眠抬眼看着他素淡的面容,眉头皱得极紧,她像是被苏明眸的淡然触怒了一样,猛地伸手扯过他挂在腰间的香囊扔在桌面上,香囊里的东西四散洒了一桌。

  那是她送给他的香囊。

  苏明眸略略扫了一眼桌面,视线重新回到桑眠的脸上,神色依旧清清淡淡。

  桑眠咬着唇,冷冷说道:“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苏明眸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回道:“是西域的曼陀罗,南疆的罂粟,牵机毒马钱子,还有砒霜。”

  桑眠看着他,目光一闪,“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要害你,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些香囊?”

  苏明眸见她紧蹙的眉头,竟是轻轻地笑起来,仿佛那个香囊里的装的只是凝神静气的梅花香,而不是剧毒之物一般,说道:“你若真的下定决心杀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

  桑眠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他苏明眸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落落大方,毫无防备,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没有,反而选择了把剧毒放在香囊里,虽总有一天毒气能侵蚀入骨,但根本不会让他死。

  她沉默了许久,却蓦地将桌上的白瓷小盏倒满竹叶青,放了一杯在苏明眸面前。

  苏明眸定定地看着她,举杯仰头喝下。

  酒杯一空,她又倒满,如此一来,苏明眸已喝下了七八杯,眉间隐约有了些许醉意。

  桑眠苦笑,低声喃喃道:“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有时候又那么傻,我倒酒给你,你也不怕有毒,就全部喝下了……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明眸浅浅笑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在你面前,我从未掩饰过自己,所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底明明最清楚的不是?我是不是十恶不赦,亦或是愚钝浅薄,一切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

  桑眠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我太清楚,所以才会奇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甘愿戴着我送的剧毒,我害你,为什么不责怪我,甚至杀了我……

  “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为何要害你?”

  苏明眸举杯喝尽残酒,笑看她,“因为我的真心。”

  因为我的真心里有一个顽固的梦,君妄莲的梦是阿灵,我的梦是你啊……就算要溺死在这个梦里,也是心甘情愿的死。

  桑眠低下头,紧紧地抿着唇,眼里的雨水倾盆而下……“你可记得,一年前在大漠里,你们被温剪烛和修罗草制住,差点死了?”

  苏明眸点头,“我记得,是你救了我们。”

  “我的血……修罗草碰到我的血就放开了你们……是因为,它以为那是自己的血液。她断断续续的说着,“那修罗草里的宿主,是我亲姐姐桑辛夷……因为触碰到一脉相承的血液而以为是自己的血,所以才放开了你们。”

  苏明眸一怔,“修罗草里的宿主,是你姐姐?”

  桑眠闭起眼睛,回忆不断散现……辛夷的样子,小温的琴声,漫天风沙里的苏明眸……

  犹记得不过才一个月前,她一个小小的香药局婢女,竟然会被九五之尊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