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喊他的名字?

  少年极目望去,只见莲池中央有一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女人站在一朵盛开的白莲之中,身穿一袭大红的绸缎,青丝长长的垂到了莲叶上。

  少年揉了揉眼睛……熟悉的背影……空气里传来的百和香,分明是母亲的最爱……

  莲池中的女人,是母亲么……

  少年呆了一呆,竟伸出脚迈进了莲池……

  天旋地转,他猛地从梦里醒了过来,眼前还是那个黑暗的宫殿,婢女为他点了香,不知去了哪里。

  少年从锦被里做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又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拿过长衫披在背上,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只堪堪走了几步,少年忽然定住了脚——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宫殿,这分明不是景艳宫。

  怎么回事……从床上下来,便只有一篇黑兮兮的空地,空地之中,有一把素白的纸伞,幽幽的在黑暗中滴着水珠……

  它在等待着谁么?少年向前走去,伸手拿起了纸伞。

  暖意,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伞骨里传到他的指尖,钻入脉搏……一直传到了胸口。

  他一怔,全身乏力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举起手中的纸伞,撑开一片小小的天,素面伞沿上,被人描了一朵微醺的白花,是优昙花呢……

  花瓣处,有两行秀丽的小字,少年轻声念了出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是……”少年喃喃道:“是我做的伞……”

  纸伞宁静的听着他的声音,仿佛狂风暴雨都被这小小的一方伞面挡在了外面,周围的世界里一片静谧。

  “你的名字是,谷雨。”

  红木床上的少年睁开眼来,眼前是几个模糊的人影,有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疑惑道:“小皇子的病已无大碍了,可是我的药还没喂呢,这、这……”

  少年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中梦。

  老太医在他的双眼前挥了挥手,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少年微微一笑,“苏明眸。”

  老太医抓了抓头,实在是不解,刚刚来时,这小皇子还发烧发的厉害,怎么就突然痊愈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药,还未被动过。

  老太医着实无解,但也只能提着药箱不甘心的退下了。

  婢女柔声询问着苏明眸:“小皇子殿下,您真的没事了吗?”

  苏明眸点点头,“你不用照顾我了,先去休息吧。”

  婢女向他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刚要出门的刹那,苏明眸又叫住了她,等她回过头来,只听少年温和的笑道:“谢谢你帮我点了百和香。”

  婢女暗自庆幸自己被分给了这个最小的皇子,他生性温和亲切,小小年纪,从来没有把别人当过奴隶,常常会对这些婢女、太监道谢,让他们受宠若惊。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苏明眸走到琉璃屏风后面,拿出了那把一直靠在墙边的伞,素白的纸伞,是他一年前初次和宫外的老手艺人学做的……原来老师傅说得没错,每一件工艺品,在手艺人花费心血做好的时候,就赋予了它们生命。

  “谷雨,多谢了。”

  苏明眸抚摸着伞骨,腰间却忽地发出“叮”的一声怪响,他低下头去一看,原来是他一直系在腰上的碧玉掉了。

  他探身去捡,那块碧玉却在他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化作一朵白莲,莲下有水冒出,白莲飘荡在水洼上,缓缓隐匿到地板里不见了……

  莲池?

  苏明眸心念一动,撑起手中的纸伞,匆匆跑进了雨里。

  雨势本还下得精致,这会儿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起来。

  那“谷雨”到底是十分有灵性,狂躁的大雨之下,苏明眸的身体竟没有一丝染到雨水,他一路向前行进在雨帘下,不多时就来道了那个莲池。

  是他梦中的莲池……

  是母亲消失的莲池……

  是碧玉沉睡的莲池。

  这片池子废弃在景艳宫后无人打理,谁能想到,它有一天会生出如此美丽的花来……如痴如醉的花香,好似承载了许多人内心的欲望……令人不敢直视。

  苏明眸执伞站在池边,身旁的雨水冰冰凉凉,唯有他的伞下,像是另一片天地。

  莲池内的白花安静的沉睡,似是没有受到他的惊扰。

  少年站在池边看了许久,最终,跨入了蛮是淤泥的池水,他撑着伞徐徐向莲池中央走去,不知要做什么。

  人在少年时,总是对一些微小的信念极其倔强,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些倔强也随之慢慢消失,成为不可把握的沙粒,十一岁的苏明眸,的确是有些少年的偏执,他想走进莲池中看一看,是否还像梦中那样,会出现逝去亲人的身影……而那块碧玉,为何要执著的回到这里来?

  脚下有游鱼盘旋,一路环绕着他走向深处。

  在莲池中央,有一片雨水下不到的地方,一簇簇睡莲聚集在一起,围成了一个禁地,在暗夜中幽幽的散发着柔光,苏明眸再向前走近了一些,竟看见有人影盘坐在莲内,雨水都被隔绝在那人的身外。

  是母亲吗?

  他揉了揉眼睛,那人影的白衣上用金丝绣着莲花,丝线的纹路与蛮池白花泾渭分明,在如梦似幻的雨帘里看去,宛如媚行的细蛇,。

  那白衣人闲闲的转身,竟是一个极美的男人,他手扶下巴看着少年,白衣黑发,竟让少年觉得这是一个水生的幻影。

  白衣人盈盈一笑,对着苏明眸招了招手,说:“那边的小家伙,不认识我了吗?”

  苏明眸执伞站在水中,双脚都被冻得冰凉,他看了白衣人一眼,“喂,你是谁?”

  “我啊……”白衣人悠闲地坐在白莲上,犹如仙人,“我就是你捡到的那块碧玉啊。”

  “……碧玉?你是妖怪还是鬼魂?”苏明眸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不敢向前走近。

  那白衣人摇了摇头,“不是妖怪,是玉灵,是神仙。”

  苏明眸紧紧地握着伞骨,终究还是有些害怕,却还硬撑道:“胡说,你就是妖怪。”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神仙还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呢。”白衣人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在水中微微颤抖的少年,碎碎念道:“唉……小孩子什么的,真是好麻烦,刚才不是还在生病嘛……”

  他一边叹气,一边从白莲簇拥的结界里轻盈的飘起来,苏明眸见他向自己而来,吓了一跳,脚下还未来得及挪动步子,忽地就被带上了池边。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年抬着纸伞,在大雨里急急退后了几步。

  白衣人微微一笑,说道:“我叫君妄莲,人称‘莲玉君子’,乃大仙人是也。”

  “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

  苏明眸皱眉看着他,缓缓答道:“……我是伞匠的儿子。”

  “伞匠?”君妄莲一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怎么记得在碧玉里听见有人喊你什么殿下殿下的……”

  在白衣玉灵说话的间隙,少年紧握着雨伞猛的跑进了雨帘,君妄莲回过神来,看着少年惊慌逃跑的背影喊道:“喂……伞店的小老板,你跑什么?”

  我长的很像鬼吗?他低头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顿时也有些怀疑起来……

  回到景艳宫的内寝,苏明眸立刻把门紧紧的上了锁,握着那把名叫“谷雨”的伞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嗯……你不是伞匠的儿子吗?为什么住宫殿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苏明眸抬眼一看,那个白衣妖怪居然进来了。

  苏明眸靠在门边,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

  君妄莲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坐在桌旁,拿下腰间的青木小葫芦喝起酒来,“……鬼才有心情杀你呢,在碧玉里睡了好久,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果然很舒服。”

  百和香被君妄莲酒葫芦里的酒香覆盖住,他笑意盎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淡淡道:“你知道么,在莲池里那样清净精致的地方待久了,再多的锋芒都会被水流带走,让人失去了与天地斗争的锐气,只想生生世世睡在白莲奢靡的花瓣的里。”

  苏明眸默默的看他喝酒,没有说话。

  君妄莲笑了笑,眉目流盼,持杯的样子很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偏偏被你这个小孩子给捞起来了……看来我是时候醒来,再看看世界了。”

  “你不想被人捡到吗?”莫名,那个抱伞的少年突地问了一句。

  君妄莲一笑,随即从桌上翻开一个青瓷杯,再次对少年招了招手,“过来,你会喝酒吗?”

  见他并不像什么坏的妖怪,苏明眸渐渐放松的警惕,走到桌边坐下,“当然会。”

  “那么,一起喝一杯吧?”君妄莲眯眼笑起来,给他倒了一杯酒。

  苏明眸浅浅喝了一口,只觉得那酒的滋味十分浓郁,他在皇宫里从未喝过这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