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倚在庭院的木栏上,纤长的指尖挟着酒壶,可能是真的喝醉了,手上动作并不平稳,他轻微一抖,任凭酒水从壶口洒出,流淌了一地。

我觉得他好似还有后话,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就地坐下,静静欣赏狐狸君忧愁的面庞。

此时的狐狸君就像是被困入空城之中,可四面鸦雀无声,即使是一座困城,却完全可以来去自如。他可以从中逃离,也可以自我欺骗,说这还是一座被围守的城池。至于到底是困城,还是空城,全部取决于狐狸到底想不想逃。可他翘首以盼,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即使知道是一场空幻也忍住不去相信吧?

狐狸君望着天上圆月,自言自语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过才这么点大,和你一般高,甚至,和你一样…”

我听不懂他说的一样是哪种意思,是相貌一样,还是性格,抑或是年纪?但更可能的就是,狐狸认错人,把我当成替代品了吧?

“她当时就在这样的月夜下,双目赤红,身上到处都是血,不过不是她的血,而是死于她刀下的妖怪的血液。当时我就在想呀,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样纯真无暇的小姑娘,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下杀心呢?”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太能理解妖怪们的审美,既然是这么可怕的人,那又为何会让狐狸苦苦寻找,苦苦爱慕呢?

狐狸望着我,一时间有些出神,轻声道:“但是等月夜褪去,她又变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甚至深夜里发生的种种可怕事件,她都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不知道是装的呢?还是另外一个她?但这让我更感兴趣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哦不,是什么样的妖才会有这样恶毒的心肠呢?”

我心头一窒,总觉得狐狸的目光带着一丝胁迫,古古怪怪的,并不像那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了。

他露出两枚獠牙,眼露青光道:“到底是为什么呀…阿渡?你倒是告诉我呀,你们人类可不就是有情感吗,你一定能想明白的。唔,美味的样子,倒是让我忍不住了。不如让我,吃了你吧?”

我忍不住后退,他这才恢复了原来的面貌,低声哧哧笑了起来,好像在嘲笑我居然当真了。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索性也不去听那什么劳什子的爱情故事,八成是编排来搪塞我的,也就自己傻不拉唧的,会专心聆听。

我蹑手蹑脚走上楼,却没料到木叶冷不防站在台阶口,吓得险些要往下跌,还是他眼疾手快,紧紧拽住我的手腕。

他不悦道:“心急火燎做些什么?”

我唯唯诺诺道:“在想事情,现在才凌晨吧,你怎么醒了?”

他拧了拧眉心:“方才听到你的尖叫,还以为出事了。”

“哦。”

我略略一想,好像看到狐狸露出獠牙那刻,是有不注意尖叫一句。

木叶牵起我,小心翼翼引着上楼,边走边问:“是狐狸对你做什么事了吗?”

我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刚才那场诡异的谈话中,敷衍道:“没有,可…”

“可什么?”

“阿狐…是谁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木叶牵着我的手一紧,仿佛平静如死水的心境又起了涟漪。面对阿狐这两个字眼,就连木叶也这样在意吗?

他道:“没有听说过,你早些去睡吧。”

我推开房门,就在木叶转身离去之际,我补了一句:“你一定认识阿狐吧?”

他停顿了一下脚步,最后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样情形倒让我有点不甘心呢,可是却无可奈何。

次日清晨,果然及时送到了命题。可惜我昨夜着凉了,并没有下楼去询问。我头疼得要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木叶泡了杯姜茶端到房里来,并且监视我喝光,否则午饭就别想了。我闭眼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灌入喉咙,滋味别提有多销魂。

我大口喘气,仿佛要从刚才那英勇喝茶的事情里清醒过来,毕竟这个时候的木叶为了祛病,可不会心慈手软。

他笑了一声:“倒像是委屈你了?”

“本来就是。”

我道:“中午吃些什么?”

“糖醋排骨,笋干骨头汤,唔,还有小葱豆腐。”

我星星眼道:“真的啊?!”

他微笑:“这些都是给我吃的,你就紫菜汤配白饭吧?”

我一口老血闷心中,欲哭无泪。

木叶是一个说到做到,信守承诺的人。(…)

于是中午,我盯着一碗紫菜汤以及白米饭翻白眼,扒拉着筷子死都不肯吃下去。

木叶则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没看见我的壮烈景象。

我叹气道:“从小到大,每次生病,我都只能吃这些东西。而你呢,吃香喝辣,从来不体恤我的感受。”

“你是记吃不记打,得给你长长记性。饿上三两顿,就会学乖了。要想吃好,得保证不生病吧?”

我包着两眼泪道:“你真好…”

他温柔道:“没关系,为了你的健康,我什么都愿意。”

我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不知道,就梦到了一只木偶。”

“渡物人有些预知的能力,你听说过吗?”

我惊讶道:“那就是说,我的梦是预知吗?”

“不全是,也可能是你动画片看多了。”

“…”

风吹草长,妖市的山路两旁,纤长的根叶朝天扬起,沾了晚露,显出一派生机盎然。

今天的美食大赛,又是昨日那般热闹景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客反而比昨天更多了,估计大家都觉得此次来的才是真正高手。

吾等平民,都是幻想着传说中高手对决长大的。

此时此刻,一枚长腿的蛋急匆匆从草地里滚过,落在我的脚跟前,似乎是没张眼,还等撞在我的鞋沿上,差点碎成荷包蛋才知道慢慢停下来。

木叶和狐狸早已去霸占各自的简易厨房,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和阎王大人寻求帮助。

可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似乎都没看出来,那几枚神秘的蛋,究竟是个啥。

难不成是哪家的鸡蛋跑出来了?可没见过长腿的蛋啊!

我把那枚蛋拿起来仔细端详,还在猜测是不是即将破壳的小鸡,可没料到,这蛋竟生得如此惊世骇俗,它两只腿都是长在蛋外面的!

我吓了一跳,差点手抖把它摔成荷包蛋。没办法,只能一手捧着它,小心翼翼摆在评委席上。

阎王大人似乎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蛋吸引,差点错过比赛开始的时间,只能尴尬咳了一声,高声喊道:“第二轮进阶赛,就此开始!这次的命题是:童年好滋味!”

什么鬼!我险些喷饭,难怪木叶神秘兮兮的不肯告诉我,原因之一是,命题太俗太过矫情,原因之二是,他害羞,不肯告诉我童年回忆是什么!

但我作为评委,这道菜对于对我童年毫无了解的狐狸,是不是有点吃亏?当然,如果它要做自己童年的美味回忆,我也是不介意平常一二的。

我叹了口气,总之现在最棘手的问题,还是这枚诡秘的蛋!

我猜测文鸟也是鸟禽,肯定会比较有经验,于是问道:“文鸟大人,这枚蛋是个什么东西?”

它尖叫一声:“啊!这特么有个长腿的蛋啊!”

我擦擦冷汗,这叫什么情况?

看来文鸟乃是一只孤陋寡闻的鸟禽,实在是靠不住了。

我打算去询问自称学识渊博的白泽,毕竟他曾作《白泽精怪图》,保不准对这玩意有所研究。

我又靠过去询问:“白泽,你看看,这是枚什么东西?”

他嗤笑一声:“不就是一枚…我天,你搞了个什么玩意?这特么还是一枚长腿的蛋?!”

我无语问苍天,怎么多日不见,妖怪圈里知名的几位都成了如此没有见识以及水准的人物了?

我把目光抛向百晓生,他要是不知道,可真是天理不容了。

我问道:“你看这蛋,是个什么来头?”

百晓生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结巴道:“这,大概是一枚,妄想孵化出山妖海怪来的蛋?不过长得如此…如此…”

他如此个半天,没如此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我补充:“惊世骇俗?”

他一把将扇子砸在手心道:“没错,如此惊世骇俗,居然还想孵化出来,实乃一枚有志气的蛋!”

“…”

我无语凝咽,那枚蛋也似乎沮丧地跌坐在我手心里,恐怕是对自己身份如此神秘而感到绝望。

怕是连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啥。

第36章 【美食大赛-5】

我将那枚蛋摆在茶杯里,四周的妖怪团团将其围住,你一言我一语,没讨论出蛋的身世。

我道:“原先还觉得它可能是什么即将破壳而出的神兽,但一看,它的双腿是长在蛋壳外,保不准这纯白的蛋就是它的身躯吧?”

众妖齐声道:“说的在理,说的在理,可这究竟是什么?蛋,蛋妖吗?”

我皱眉道:“哎,可惜我家族传下的《百物语》里并未记载过这种东西,所以说它神秘的身份,还有待商榷。”

文鸟道:“叽。若是它是枚蛋还好说,恐怕连枚蛋都不是吧?这种家伙可不算在我鸟禽一族的!”

文鸟似乎嫌弃蛋妖丑陋,不肯把它归为自家兄弟。于是原本兴高采烈(大概)的蛋,又垂下了蛋头,曲着纤细的腿坐在茶杯沿上。

就在此时,选手们的菜肴已经陆陆续续做好,一样一样呈上来,为了更好让评委理解选这道菜的原因,大家都滔滔不绝诉说小时候的故事,场面极为热闹。

我忍不住在宣传单上画了副小人画,用来记录这些妖怪的幼年趣事。毕竟从木叶口中听说,以前我的祖上并不招妖怪喜欢,所以关于妖怪的事情记录得并不多,还是近几代,妖怪和渡物人的界限不再明显,这才亲近起来,才能让我有更多机会去填满《百物语》的空白。

所以,像现在这样的妖怪故事,我自然不能放过。

但似乎情况发展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原以为会有什么英雄大战妖精,抑或是天师封印邪灵,可这听的居然尽是家长里短。

譬如妖甲说它从前还是一条安逸的泥鳅,险些被抓住做豆腐泥鳅泡火锅。可能有很多人没听说过,这道菜可是某些山野地区的特色菜,乃是选的活泥鳅放入一道木质小间隙里,对面是厚实的豆腐,泥鳅由于惧怕会不住往前挣扎,直到整个身体都钻入豆腐里,再被切成块油炸,之后煮火锅吃,味鲜可口。

于是妖甲打算用油炸豆腐泡火锅这道菜告诉世人,即使煮火锅不放泥鳅也是超好吃的,并且宣扬保护泥鳅的重要性,世人都要有责任感以及同情心。

由于不会画泥鳅,于是我草草在纸上画了条蛆加深故事的印象,好之后回家再记录在册上。

又譬如妖乙,它从前是一只黄鼠狼,从不害人骗人,生活低调,甚至喜欢吃素。而从前,现世的人比较迷信,特别是山区地带,把它称作黄大仙,生怕一个没孝敬好就遭罪过。以至于它的窝被村民找到以后,时不时有人从烤鸡过来当贡品,它又是个不好拒绝别人意思的,既然是一片好心,也只能忍着不喜欢吃了这只烤鸡。可人们误会了它的意思,以为是黄大仙爱吃鸡,从此贡品不断,爱吃素的妖乙活生生被气死了,变成了一只可怜的黄鼠狼妖。

于是它特意做这道烤鸡,想要以此来提示现世的人,不要再迷信,也不要再听信他人,以为全世界的黄鼠狼都是肉食动物,请给素食者一条生路。

我沉思了一会儿,在纸上画了一个鸡腿当提示。

之后就是都是妖一二三四五六诉说自己悲惨命运,我费心勾勒着稀奇古怪的草图提示,直到木叶到了我的面前,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此时此刻,我正描绘着一枚鸭蛋黄,为了记录猫妖偷吃水煮蛋被揍的故事。

木叶干咳一声:“你这屁股,画的是不是太过圆润了?”

屁股屁股屁股屁股…

我被雷到天南地北吹冷风去了,半晌才抬头,憋出话来:“这是鸭蛋黄。”

他忍不住笑:“噗…”

随后补充:“你连画圆都画的和桃子一样吗?”

我尴尬道:“略有些抽象吧…”

木叶从身后端出一叠红枣糕来,拇指大的糕点被挑出了花形,整整齐齐堆在盘子里,一个只够一口的量。

我有些出神,忍不住问道:“红枣糕,有什么故事吗?”

我是借机在套他的话,当着这么多妖怪的面,他总会不吝言辞,多多说说我母亲的事情吧?既然他说这是我母亲最爱吃的东西。

我伸手摸了一个塞到嘴里,顾不上品尝滋味,眼眶就热了。

我轻声道:“这是我母亲最爱吃的东西对吗?”

他叹口气道:“这是我最爱吃的。”

我道:“胡说!”

又打算用自己爱吃的借口,避开关于我母亲的故事,以此来搪塞我吗?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

木叶把手盖在我发顶,低声道:“那我就说说,我的故事。”

我心头一窒:木叶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来到这个小镇,找到了一个饿的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当时她才到我小腿过,手足小小的,好像是一截截白嫩的莲藕一样。”

我知道故事里的小姑娘应该就是自己,那就是说,木叶并不知道我的生父生母是谁吗?等知道真相的时候才发现,对于我来说,那些过往太过残忍了,根本承受不了。

我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听着。

“我把她带回山上,和妖怪们一起养大她,教会她现世的一切,以及在妖怪圈内的生存方式,她似乎天赋异禀,从小就能看见妖怪,这省了我很大的麻烦,也有了让她在那个家族中立足的理由。代为这个家族新一任的渡物人记录下去吧,小姑娘。”

木叶缓缓诉说:“我并没有人类那种纷繁的情绪,也没有妖怪那种冷血的姿态。一直以来,都是从小姑娘身上得知,什么样的情况,世人会有所动容,什么罪,什么是恶,甚至什么是欢愉。”

我抬头看着他,心道:那时候的木叶,可曾会寂寞吗?

“直到有一天,小姑娘问我,为什么其他人有父母而她没有,我答不上来,也不晓得怎么去回答,但似乎隐约能感受到,如果小姑娘知道自己是孤儿,会非常寂寞,这让我非常不忍心。从那一刻开始,我又了解到另外一种属于世人的懦弱情绪——不忍。”

我抿春,没有说话。

因为不忍,就能以施舍的姿态来营造一个善意的谎言吗?

因为不忍,就能够,自以为是欺骗我这么久吗?

我可不喜欢,这样所谓的同情呢。

我低着头道:“骗子。”

他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思,轻声道:“并没有骗你,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去编织什么善意的谎言。当时找到你的时候,你衣服上绘制着红枣糕的小人图案,我猜测这一定是你母亲挑选的,也可能是她爱吃红枣糕吧?”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这不是安慰我?”

“不是。”

“你没有骗人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