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的景象,却并非是所说的“受贺”。

苏秉正并几位宰相们正在议事,虽说不上乌云压顶,却也绝对不是愉快的。

王宗芝确实已经将叛军击溃了。然而匪首率领残兵逃往突厥,消息传来。匪首已到了突厥将军沙伯略的营中,受到款待。

这其实就相当于战败了——这支叛军苏秉正并不看在眼里,只因叛军首领是苏秉良,才特别慎重对待。不但没擒杀苏秉良,还让他逃到突厥人的营中?这种战果,王宗芝他还真敢来报。

不只是苏秉正,几位宰相也在暗暗腹诽,对王宗芝心存疑虑。

“驸马终究年轻,谋算不老。臣认为,此事可交由柳藩镇处置。”一番讨论之后,还是萧镝向苏秉正进言,“驸马所奏,向突厥人交涉一事,也一并移交。为求平稳,还需从礼部挑选稳妥的主事前往协理。”

苏秉正只捧着茶水,默不作声。

几名宰相知道他在思索。见他竟冷落萧镝,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没敢打扰他。

苏秉正琢磨了一会儿,道:“驸马前番的手书呢,朕再看看。”

侍从忙寻出来交给他,苏秉正一目十行的读下去。而后随手丢在案上。见萧镝奏完事没得到答复,还在站着。忙示意他坐下说。

“萧相所言甚是。只凡是有始有终,且西州远在千里之外。中途易将,也有不妥。”而后也不与宰相们讨论,只道,“就照驸马所奏,准他前往与突厥人交涉,授临机决断之权。”

他一反常态的专断起来,连理由都不给。宰相们心里难免犯嘀咕。

然而也瞧出他心情十分不好。大过年的,连一贯爱揪着他挑刺的杜相公也不忍心再烦他。宰相们终究还是放过了她。就由萧镝执笔,草拟旨意。萧镝落笔就多问了一句,“驸马这一交涉,万一不成,是否该有什么准备?”

苏秉正就想了想,问,“周明德在伊州?”

“是。”

苏秉正就道:“令周明德暂时听候王宗芝的调遣,策应西州府。”

从紫宸殿出来,苏秉正直接去了蓬莱殿侧殿。

这一方斗室静寂无声,连傩舞的乐声也遥远得有些飘渺了。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如豆,有庭燎明亮的光火透过窗子落进来,地上窗棱横斜。苏秉正进了屋就不觉放轻了脚步。

沉檀的香气飘不进来,屋里只有清淡的梅花香。

苏秉正打起帷帐,采白忙松了阿客的手,从床边站起来。

苏秉正就皱了皱眉头,猜测是萧雁娘急着回去看傩舞,才拉了采白来代劳。就问道,“三郎呢?”

采白道:“王昭仪看着,婢子留了行露在那里。”

苏秉正瞧见阿客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眉心凝着,睡得十分不安稳。心就软了下来,上前握了她的手,给她擦拭汗水,对采白道:“朕在这里守着,你下去吧。”

采白却欲言又止。

苏秉正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采白几番纠结,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也只道:“……婕妤似是梦魇了。”

苏秉正便不在意,只轻轻道:“嗯,朕知道了。”

采白待出帐子了,忍不住又要回头说什么。只瞧见苏秉正俯身亲吻阿客的额头,那目光柔软如水,珍而重之,分明就是他看卢德音的情形。采白眼皮就突突跳了两下。忙避嫌躲出去。

外间傩舞终于跳完了,萧雁娘看得心满意足,终于能将良哥儿的阴霾自心头驱散出去。

瞧见采白回来了,就点头打招呼。忽而就想起卢佳音那声“良哥儿”,忽而便觉出不对劲在哪里来。

苏秉正守着阿客,听见外间内侍报时,便知道将要交子时了。一会儿他还要受朝贺,该是起身回去的时候了。

可他就只是不想走。

心底那么多话,他都不知该说给谁听。

他垂眸凝视阿客,手指勾勒着她的面庞,一行亲吻着。

最后也只道,“我没能杀了良哥儿,阿客。我本以为已将他杀死了——我到底是为什么遭受了这么些年!他明明就没有死。你若知道这消息……”可她知道时,他必定早就知道了。他肯定还会忍不住再去杀他,令阿客再恨他一次。

可有什么办法?阿客的心在良哥儿那里,他非要杀了他才能安心。

“连华阳也对良哥儿存着不忍,小的时候,他们明明水火不容……”苏秉正就徐徐到来,“可良哥儿值得同情,朕就合该吗?朕做不了王宗芝,阿客……多少手段,到了你跟前,就尽数都施展不出来。只能一刀一斧的去凿琢。这么蠢,难怪你不喜欢。”

外间吴吉已经在催促。

苏秉正站起身来,瞧见阿客宫绦上一只白玉葫芦滚落下来。随手帮她收到一旁,转身离开了。

41风起(四)

这一日阿客醒得早。

她宿醉,便有些头痛。靠在床上省了一会儿,才略觉得四面的陈设不同。知道自己前一夜是歇在蓬莱殿里了。

记忆断断续续的,她只记得萧雁娘将她送进来,说起良哥儿造反一事。又记得有宫女给她喂水,后来采白进来照看她。其余的就一片空白了。

守夜的宫女给外边儿报了信儿,瑶光殿几个大宫女忙进屋来伺候她洗漱。

给她梳头的时候,葛覃就道:“陛下说,娘娘就在蓬莱殿里住下吧,正月里走动多,且不必麻烦再搬来搬去的。缺什么东西,就让宫娥去王昭仪处报领。等过了上元节,再将瑶光殿里用得着的东西,缓缓的搬过来。”

阿客便点头。见镜子前有首饰盒,便随手拉开,里面璀璨琳琅,竟都是全新的首饰。

葛覃便笑道,“婢子查过了,什么都不缺呢。光四季的衣裳,就装了满满一间屋子。”

阿客道:“清点过了?”

芣苡就抱怨道:“还说呢,适才送了单目给我,密密麻麻都是字。这一殿的东西,没个三五日可清点不下来。”

阿客道:“想来王昭仪那边也盘点过了。可这边也不要偷懒,慢点也不妨。且等清点好了,再从瑶光殿里挑着搬过来。”又问,“瑶光殿那边可有人看着?”

芣苡道:“谷风和绿衣在那边。”

阿客便说:“也趁时候,将瑶光殿的东西都清点一回吧。”

葛覃和芣苡便应下了。

元日里百官朝贺,苏秉正是分不开身的。后宫里却还好。太后和皇后都不在了,太妃们要么跟儿子一起住,要么做了女道士,在宫外修行。是以命妇朝贺一节便省了,只家中有诰命的女眷各自进宫,探视自家女儿。

也有些位分低的妃嫔,家中没有人入宫,便三三两两约着一道去串门百年。

阿客如今受宠,便如烈火烹油,来她这里的人也多。阿客性子淡,却爱人陪,嫔妃中又多有口才好的,说些辗转听来的坊间趣事,便让她十分入神。可这一日她心里全都是良哥儿的事,便十分的心不在焉,只强打着精神应酬。

幸而她也掩饰习惯了,温言含笑,竟没人觉出不妥来,又纷纷邀请她一道往旁处拜年。

阿客才要拒绝,外间芣苡已经笑吟吟的进来禀报,“三姑娘来了!”

三姑娘自然就是卢佳音的妹妹卢三娘。

众人就羡慕道:“便不打扰你们姊妹团聚了。”然而话是这么说,却又勾起旁的话头,“陛下果然待婕妤不同……我跟家里人也有三五年没见着了。”纷纷就开始数自己多久没见家人了,又说,“幸而皇后娘娘慈悲,日常传赏都不忘捎带上我们。还能往家里送送东西,报个平安。今后只怕是不能了。前日不还有宫女托人往家里带东西,让王昭仪给关起来了吗?”

阿客便道:“皇后在时,也是不许私自往宫外传递物品的。赏赐出去的东西,也都有核档与记录。这倒怪不得王昭仪。”

众人道,“理是这么个理。到底让人怜悯?”

三两句话,便拖到卢三娘进屋。卢三娘生的却与卢佳音不同,是个十分可亲的圆脸姑娘,脸蛋红艳艳的,看着朴实又健康。肤色略有些黑,那双杏眼却也灵动俏丽。乍见了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美人,也不怯场,只从容屈膝行礼,脆生生道,“见过众位贵人。”

李宝林就笑道:“哟,三姑娘好长相,一看就旺夫呢。”

卢三娘脸上一红,就垂下头去。

阿客就让卢三娘站到她身边去,拉了她的手安抚,笑着帮她回嘴,“你这白白胖胖的,看着也十分好生养。”

众人哄笑起来。李宝林却不扭捏,红着脸笑叹道,“好生养又有什么用?姐姐在时,陛下常去瑶光殿,还能远远瞧一眼。如今姐姐搬来蓬莱殿,日后姊妹们怕是连个背影都瞧不上了。”

众人便纷纷笑道,“瞧妹妹说的。卢婕妤最体恤姊妹们的,日后必不会忘了我们。”

阿客还没开口,卢三娘已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瞧着贵人们都是极富贵的面相,必定还有瞧不见的福气和缘法等在前面。”

众人都道:“借三姑娘吉言,果真如此就好了。”

才将这一行人送走,卢三娘已掩唇偷笑着对阿客道,“这么多人嗷嗷待哺,阿姊可真要好好操劳了。”

阿客只叹了口气,“你这人前抢答的毛病,需得收敛。”

卢三娘只一挑眉眼,笑道:“知道了!我不是怕阿姊让人欺负吗?你由来就是个最好捏的软柿子。”

阿客无奈。与卢三娘聊了回家常,套出来的也不过是继母不慈,异母弟妹不悌。便也不多聊,只道,“一会儿不要口无遮拦,我带你去见见王昭仪……”

卢三娘眼波就一动,问道:“……潜芝公子的阿姊?”

阿客点头道,“是。”见卢三娘已沉静下来,暗暗揣摩自己的言辞。便只女孩儿的心思,不忍心说些泼她冷水的话。

王夕月却十分喜欢卢三娘的性格。

她虽然是朵小白花儿,却最爱霸王花的性格。卢三娘言词爽脆,虽难免有些天真,也不过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已看得出是个是非爱憎分明的人。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

阿客便省下心来,逗弄着小皇子。

这孩子将她昨夜里送的全穿在了身上,带着虎头帽子,穿着虎头棉靴——他似乎对鞋子上的虎头十分感兴趣,不停的试图啃自己的脚。阿客不许,他便攀到阿客身上来,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一面示意她帮他将鞋子脱掉。

纵然心里为良哥儿的命运担忧,可看到这个孩子,便觉得什么都能熬过来。

她和良哥儿的命运早就分道扬镳,三娘子有句话说得十分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和良哥儿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选择怎样的人生,也都不过是自己的缘法罢了。他们已是不相干的人,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救不得他。

虽难免失神——可阿客觉着,自己是想开了。

她只走了一会儿神,三皇子便扒拉着她的衣领,咿咿呀呀说着什么,黑眼睛十分懵懂无辜。阿客只听不懂,待要笑着让他缓缓说。三皇子已露出了十分满足的表情。阿客手上便觉得湿湿的,下一刻肚子上就觉出湿热来。

……他尿了,他居然尿在她身上了!

一屋子人立刻就都忙乱起来。三皇子在乳母怀里咋嘛着嘴唇对她笑,阿客笑道,“你还笑啊!”

三皇子于是弯了眼睛,“嘿嘿。”

奶妈们来帮三皇子换衣裳,采白便将阿客让到里间,“贵人且擦一擦吧。衣服是王昭仪的,瞧着跟您身量差不多。”

阿客翻了翻袄子,已湿透了。自己也无奈的笑起来,“许久没哄过他,我竟忘了。”

她去了腰带、宫绦,解下衣裳来,胸上只兜了一围诃子。采白在她后背上扫了一眼,道,“落了根头发,容婢子帮您取下来。”

阿客便点了点头。

采白手指便勾了勾那诃子,瞧见她右侧肩胛骨上指印般的红痣,就愣了一会儿。

阿客问道:“取下来了?”

采白忙松了手,道:“是婢子看错了。”

换好了衣裳出去,外间正有人在禀事。那人瞧见卢佳音,眼神忙就荡开。

阿客心里就是一动,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的在一旁坐着。

就听王夕月道:“什么大事?巴巴的大年初一跑过来报!先关着,等过了节再说!一会儿就是陛下的家宴,你也不怕误了我的时辰。”来报事的姑姑嗫嚅着,“因年前为此关杨嫔殿里的宫女儿……杨嫔便有些不饶,说什么‘别光捡软的欺负。’婢子也是十分说不过了……”

王夕月眉毛便是一竖,冷哼道:“这话就说得有趣了,什么叫捡软的欺负?分明是她手底下宫娥不出息,令人抓了先行。我想着,年下大过节的,不几日就是陛下的寿辰,便给她几分脸面,让她关起门自己处置——她是怎么说的?什么‘只管重重的处罚,这些不值当的贱人我是不会护着的’!巴巴的把人供出来。这会儿来跟我‘欺负’!她能不能再丢脸些?”话虽如此,还是道:“我也还是那句话——跟前一个一样处置。先关起来,等过了节再说!”

那宫女忙应下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阿客才上前,道:“什么事,就让你动怒了?”

王夕月就抬眼瞧着她,道:“这回却不是我的事——你殿里的宫女跟侍卫私相授受,让杨嫔给抓了个现行。因去年我关了她一个小宫女,这会儿她吵着要你好看呢!”

阿客一时愕然,道:“这却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王夕月笑道:“连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横竖先去问问,究竟是传递了什么东西吧。你要不要亲自过问?”

阿客想了想,摇头道:“本来该我先过问的事,杨嫔这么一闹,我反倒不能过问了。横竖只能交给昭仪,还请秉公办理,不必徇私,可也请万勿愿望了好人。”

王夕月道:“我晓得。”

回去蓬莱殿的路上,三娘子就对卢佳音说,“我虽没进来几趟,可也很觉得宫里人心险恶。这个杨嫔——该不会是故意设计了陷害阿姊吧?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前脚她的宫女被抓了,后脚她就将阿姊的宫女给抓出来了。”

阿客只沉默着。她也很觉得这件事十足蹊跷。可细细的寻摸,却又没哪里不对——归根结底,还因此事十分符合杨嫔的风格。

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三娘子认真琢磨了一会儿,道:“阿姊还是差个人暗暗的调查,别等那边发难了,你这里还一窝黑——坐等着接招就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皇帝陛下不是喜欢阿姊吗?阿姊也不妨在他那里备个案。有人撑腰,万事不愁。”

阿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些事十分烦人,想讨个清静都不能。”

话虽这么说,夜里苏秉正去的时候,阿客还是将这件事零零散散的说给他听了。

“莫名其妙就遇着这么件事,令我一头雾水。”

苏秉正只笑着将她圈在怀里,“怎么你自己殿里的宫女,自己都收束不住吗?”

若是阿客自己的宫女,莫说三五十,三五百她也收束住了。可卢佳音这厢,却几乎是从零开始认起,中间又兼生病、照料三皇子。虽也寻名目梳理了一番,也不过是进贤退不肖。

到底时日浅了,未能明察。何况位卑则人贱,以她如今的地位,身上总是容易寻出破绽来的。

阿客就道:“人心惟微,再明正典刑,也难于把控人心。臣妾才具有限,关门过日子,也许应付得来。可若与人对阵,只怕浑身都是破绽。”

倒让苏秉正也沉默了一阵子,他从后面亲了亲她的颈子,沉声道,“别怕,有朕在,朕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又熬到后半夜了

42

年假里无事,苏秉正便日日耗在蓬莱殿中。

蓬莱殿梅花千树,正开到最美好的时候。过了年天气便稍稍回暖起来,花枝上积雪成冰,更显得琉璃般剔透明净。苏秉正爱这景致,便将糊窗的薄罗揭了。在床前陈了榻,榻上置一枚方桌,一盏茶一卷书,常常一坐就一个早上。倦了时抬手便能推开窗子,就有清冽的风沁着芳香迢递进来。那满园红梅如画,最赏心悦目不过,一时就能让人疲乏散尽。

他在蓬莱殿夜宿的多了,两位皇子便常辗转到蓬莱殿请安。

王夕月自然也抱着三皇子过来。三皇子瞧见阿客就十分兴奋,回回来了都要将全身的本事演练一遍。王夕月将他放到苏秉正身旁,他也必想方设法往阿客身旁凑。苏秉正也不十分管,只含笑瞧着他向阿客献宝,偶尔还提供方便。

待凑到阿客身旁去,纵然阿客不理他,三郎也十分乖巧的仰头望着他。阿客和王夕月聊到有趣时抿嘴一笑,他也仿佛听懂了一般兀自笑到绝倒。惹得一屋子人都跟着他笑。

自然也不能总是不理他。否则他又要发熊孩子脾气,攀到她身上去,拽她的衣服抬手遮她的嘴,不许她和王夕月说话。

王夕月就只能十分无奈的将他从阿客脸上拿下来,按到膝盖上,“再淘人,下回不带你来了。”

他便乖巧的在王夕月膝盖上坐一会儿。一会儿之后就故态复萌,王夕月就再将他按到阿客的膝盖上坐一会儿。

阿客抱着他的时候,他常就静静的睡了。

若不睡,便难再将他抱走了。他必定要牵着阿客的手,十分无措的望着阿客,一叠声的叫“爹”——大约他叫“爹”的时候苏秉正总是尤其高兴,哪管他反了天也能高兴的和他一起折腾,是以他做错了事或是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总叫“爹”。

每回阿客都十分心酸。可她也最多只能笑说:“何必这么急着回去。”

王夕月的心情可想而知也不会太好过——自她那边论,她和阿客都是庶母,都照料过三皇子,且她照料的时日更长。可眼看着三皇子是更喜欢阿客的,自然难免生出些情绪来。

不独她,连流雪也十分看不过去,“您带小皇子去给陛下请安就罢了,何必还留下跟她说话儿?小皇子太亲近她,又该将您摆在什么位置?等闲而论,让您去她的住处请安,就已十分不该了。想来纵然您不去,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王夕月也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有一日她成了这孩子的嫡母,纵然要将这孩子养在自己身旁,我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抱着三郎去让她瞧瞧,你就十分不忿了?”

流雪才倒吸了一口气,忙掩了嘴,道:“就算轮不到萧嫔、您,乃至淑妃,何以就轮到她了?”

王夕月脑中就想起苏秉正不经意间望过去的眼神,道:“不独你不懂,我也不十分明白。可我觉着……”话说了一半,也就不多说了,只道,“……世事也没有绝对。她若贪心不足,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客的心情也十分艰难。然而如今已日日都能见着三郎,似乎已没太多可抱怨的了。

可夜深人静,苏秉正睡熟时,她也总是难寐。睁着眼睛半晌,心口里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又仿佛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渴望。可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

这一夜她一个人背对着苏秉正,也是心中拥塞难眠。可她要叹气的时候,苏秉正忽而就将她翻过身来,压在了下面。

阿客被他惊了,仰面倒在床上,尚未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秉正覆压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整个世界都被切出去了一般,忽然就只剩下狭小仅容他们两人的空间,而他主宰着她。夜且黑且安静。他浓密的睫毛更显得黑长,眼波低低的压着。昏暗灯火透过床帷和他的手臂照进来。阿客只觉时空凝滞,令人喘不过气来。

苏秉正微微眯了眼睛,道:“每当这个时候,朕就觉得很不甘心。你是不是还记得,朕就睡在你身旁。”

阿客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屏住呼吸望着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苏秉正道:“还是你只把朕当一个大暖炉子,靠着睡十分舒服,可也就只是个摆件?”

他确实很像只大暖炉子,热烘烘的。可这世上谁敢将他当炉子用?又那里有这么肆意摆弄你你却摆弄不得的炉子?阿客便微微有些心烦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长大过,需要人时刻将眼睛放在他身上,时刻心里只能想着他一个。

可她也是个人,也会有自己的烦恼。她不可能全心都系在他的身上。人心又不是傀儡,你想让他怎样他就会怎样。

阿客便道:“臣妾不敢,陛下何以这么问?”

可苏秉正道:“朕总听到你半夜叹气。什么事,让你这么难受,却又不能跟朕说?还是你压根就没想过,这是能跟朕说的?”

阿客蓦然失神,随即就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些私事。天子无私情,不敢道与陛下知道。”

苏秉正依旧垂眸凝视着她,似在审视些什么。阿客只垂了睫毛。

她只是不敢于他对视,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求他将三郎还给她。那她就必得告诉他,她是卢德音,她虽然已死了,可不知怎么又活在了卢佳音的身上。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一个替身,竟敢以为仗着这几日的宠爱便能向他讨要他的三皇子,未免自寻死路。

然而,这世上还有比借尸还魂更脏的东西吗?在民间都要灌一碗黑狗血的,何况是在宫里?若让人知道了,只怕连三郎也要被当成不详的东西,加以戕害。

就算对苏秉正,阿客也敢十分保证——这原是设身处地的设想,若有人自称是苏秉正还魂了,向她历数私密往事。纵然她一时信了,不教他受半点伤害。也必不敢十分信任,毕竟此事太过不可思议。只怕会时时观察,处处防备。到了这一步,情分迟早耗尽,便不如一介陌生人了。

她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