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皇宫的屋顶都是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满是琉璃瓦片,零零散散,碎了一地。

身后那道摄人的气息逼近,未等摇欢再次抓住琉璃瓦隔空掷去,便陡然听到上方云层里隐隐传来的龙吟之声。

天空上忽然沉下一块黑影,越逼越近。

摇欢大喜,抬头看去。

云层之上,已有一条苍龙穿梭盘旋,正以迅雷之姿,夺风而来。

同一时间,她后爪一痛,似被剜去了一块皮肉一般,痛得她一声啼叫,低头看去时,原本系在她脚腕上的拘魂铃被整条扯去,那锁链在她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寻川听到摇欢那一声龙吟,越发快速地往已目之所及的皇宫掠下。

上古苍龙所过之处,龙气浩荡,云层翻涌,竟渐渐形成龙卷之姿,垂于天幕之下。

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游走间在下空投下阴影,引得燕京皇城之内的百姓纷纷仰头看去,无不惊叹。

摇欢被国师扯去拘魂铃,顿时怒了。也不顾自己渐渐虚空的灵力,猛然转头对上身后紧追不舍的国师。

然后,用尽全力,吐了一口口水……

虽没有以往龙身时吐口水便水淹皇城的气势,但仍旧聚起一阵水势兜头朝毫无防备的国师涌去。

摇欢见这招居然能行,又呸呸呸吐了好几口。

国师这次有了防备,结界拢身,被摇欢羞辱的气愤使得他那张冠玉一般漂亮的脸扭曲凌厉,竟隐隐能窥到一丝黑气。

摇欢被他瞪得有些怕,察觉到帝君已在她身后,国师伸手抓握的瞬间,龙尾在屋顶上一甩,卷起满屋顶光泽华丽的琉璃瓦朝国师扑去。

寻川化形,揽住在半空便已往他怀里扑来的摇欢按进怀里。

那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此时才终于归位,他低头,望进摇欢那双满是欢喜的眼睛里:“我来了。”

身后被八台大轿抬来的皇帝看着被一路被毁得面目全非的琉璃屋顶,气得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晕死过去。

第六十四章

摇欢心有余悸地转头去看立在飞檐上的国师,脚腕上因被近乎蛮横地扯掉拘魂铃后的伤口正一阵阵的泛着疼。

她低头看了眼赤着的双足,虽是皮肉之伤,只因雪白足腕上被血浸透,看着倒是格外恐怖。

摇欢有些心疼。

龙血是滋补大物,不知这时她要是喊几人拿碗接上一些,会不会惹得帝君大怒?

当然,这种念头,她也只敢自己想想。

若是被帝君知晓了,恐怕又要说她胡闹……

摇欢缩起脚,浑身跟没了骨头一样靠在帝君的怀里,她飞了大半个皇宫,灵力枯竭,这会双腿还是软着的。

她知道眼前之人的厉害,逃命时连一刻也不敢松懈,使尽了全力。但即使如此,若不是帝君来得及时,她此刻根本不可能只是被他扯伤了脚腕如此简单。

国师的威压,虽不如帝君的厚重,却结结实实得让她从心底里冒出恐惧之意,并连魂魄都为之冒着颤栗,似是胆寒已久,如烙了印一般。

尤其此时。

她虽不经意的一眼看去,和他在空中对视的眼神却如看到了阴冷的,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盘踞在几里之外,对她虎视眈眈。

这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让摇欢头一次有一种逃避的冲动。

她正欲扯帝君的袖子,刚抬手,袖中藏身的辛娘顺势从她袖中飞出,化形后看着立在飞檐上的国师大人,不敢置信道:“元丰真人?”

摇欢皱眉。

元丰真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应是余香一直在寻的人?也是辛娘和雾镜受了点化之恩的师父?

咦,那这个真人怎么跑到这里当国师来了?

摇欢有疑惑,辛娘更是疑惑。

她看着飞檐上长身玉立,姿容出色的男人,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不……他不是。”

元丰真人乃九宗门贤名赫赫的修仙人,就是在三界都有着美名。他自小就在九宗门长大,为人善心,有不少妖物都受了他点化之恩,岭山上下更是不少人受着他的恩泽。不可能是这位在燕京已连任过多届国师之任的国师。

只是……

辛娘若是单凭皮相,不可能断定他就是元丰真人。

她当初和雾镜同受元丰真人的点化之恩,对元丰真人的灵息最熟悉不过,无论是功法还是灵力都和元丰真人无甚二般。

更何况,这世间同样渡劫期大圆满的修仙者唯有九宗门的元丰真人,以及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国师大人。

这,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摇欢有些犯难。

她可是记了这国师大仇的,看辛娘这架势,应当是老相识。

她虽记仇,可对朋友也格外仗义,这仇难道报不成了?

这当口,被指着鼻子的国师大人却轻声笑了起来:“怎么,在我给樊真下附魔咒时,你不是已经认出我来了?我当你会把摇欢引进皇宫里,是报我当初点化之恩。”

辛娘脸色煞白,急忙看向摇欢,摇头否认:“你休得挑拨我和摇欢的关系,你绝对不是我认识的元丰真人。”

摇欢狐疑:“你在长央城时便算计着引我入皇城了?”

国师微微一笑,也未否认:“说来也是巧合。”

“那就不用说了。”摇欢不耐烦地打断他,“其实你用吃的引诱我便可,无须这么大费周章。”天知道,她为了帮辛娘找寻御龙洗压抑着贪欲有多辛苦。

大概是没想到摇欢出言直白,国师微愣了一下,目光却是从她的脸上落在了寻川身上。那眼神里的深意,唯有寻川能够看懂。

早在昨晚,寻川便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这才有了匆忙离开一事。

他一路追踪着那缕神魂过了三川五岳,直到最后那缕神魂之气渐渐微弱堙没,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幸好,发觉尚早,瞬息之行回了燕京,否则……

寻川抿唇,唇上血色似在一息之间尽数褪去,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轻嘲:“原来,是你。”

国师微笑颔首:“好久不见。”

那微微的笑意,饶是不知情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这一幕,若不是帝君身上压抑得太过明显的低气压,摇欢此时就要脑补出个七世情人的话本了。

这打招呼的方式……看着大有文章啊!

还未等她想太多,帝君揽在她腰上的手指微微收拢,那按压的力道似在给她传递什么讯息一般,摇欢还没领悟过来,便被帝君提腰抱上了摘星楼顶。

他站在她的面前,深邃的眼神如同浩瀚的星云,幽深得望不见尽头。

摇欢忽然就有些恐慌,她慌忙扯住帝君的衣袖,拉得紧紧的,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坐在这里等我。”他低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

他微带着凉意的手掌托住她的脚掌,格外认真地看了眼她脚上的伤势,那眼神里包含着太多摇欢看不懂的情绪。

她缩回脚,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有些不安:“帝君,我好疼,我们回去好不好?”

寻川重新握住她的脚腕,低垂的眉眼情绪尽敛,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他夺了我送你的拘魂铃,怎可便宜了他?”

他的手指顺着她乌黑的鬓发落在她的脸侧,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让你多疼,我都帮你讨回来。”

那清浅的语气,却似含着上九天下碧落都数不完的仇恨,听得摇欢心里一个咯噔。

等她再想去抓帝君的衣袖时,伸出去的手却扑了一个空。

摇欢望着帝君的背影,脑海里朦朦胧胧得似掠过同样一个场景,那远去的身影渐渐和帝君的背影重合。

心上像是被谁剜了一刀,牵扯起无数个细细密密的伤口。那疼痛的感觉比脚腕上的新鲜伤口更甚一些。

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让她慌得手脚都开始不受控制得颤抖。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一定有!

她凝望着远处已缠斗在一起的虚影,怎么也不信帝君只是为了帮她向国师讨回夺了拘魂铃的便宜。

那架势,分明是……有血海深仇啊!

摇欢咋舌,帝君这么好脾气的人,谁能惹他如此大怒?

这般想着,她心口似也燃起了一把复仇之火,熊熊烈意烧得她血液沸腾不止。

她现在不该坐在这里,她家的帝君和坏国师打了起来,她就算帮不上忙,也要在一边给坏国师喝倒彩!

再不行,就吐口水!

她能从暗河吸卷起水柱,一股脑喷向坏国师,不能冲坏他好歹也能让他分个心。怎么着,也得帮着帝君把这架打赢了。

皇宫本就压制灵力,国师能全力发挥,可帝君从一开始就是吃亏的,她才舍不得看帝君吃亏。

这般想着,摇欢再也坐不住了。

她调息片刻,从摘星楼顶一跃而下时,身形已化作龙型。

青翠色的龙鳞在阳光下,就如上好的宝石,珠翠碧玉,赏心夺目。不过此时,摇欢也没有精力去欣赏自己的美了,她用龙尾卷起辛娘,一头扎进了暗河里。

辛娘被冰凉的暗河水一冲,不知飞去哪里的魂魄终于回过神来,忙屏息忍气,趴伏在摇欢的龙身上,被她一路带出了暗河。

等透出水面,摇欢用尾巴推着辛娘送上了岸边,正欲转身回去帮忙,又忽然想起什么,把御龙洗抛进了她的怀里:“你先带着御龙洗回长央城救姜易,别耽误了时机。”

辛娘浑身湿透,她洗髓后灵力稀薄,此时就连护体都做不到,被这寒冷的北风一吹,骨头似乎都在吱呀作响。

她齿关发颤,努力抑制着才勉强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我不能现在就走。”

摇欢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你留下来能做什么,赶紧回长央城。”

辛娘一双眼血红得似要涕泪:“你为我来的燕京,此时陷入困境,我即使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就这样离开。”

啊啊啊啊!

摇欢险些要怒吼。

这个时候感情用事做什么?就不能学学她的机灵劲嘛?

摇欢怒甩了一下龙尾,暗河潺潺流动的水流被她的龙尾拍起数丈。她连再和辛娘说句话都不耐烦,沉入水面转身便走。

辛娘急追了几步,双脚踏入水面,被那刺骨寒意刺得双腿都无法支撑,这才停下脚步,就站立在河边急急说道:“摇欢,我从未起过害你的心思,我当你是我亲近的朋友,如今你就是要我割舍我这条命我都甘愿……”

摇欢本要扎回去往皇宫的通道里,闻言,还是探出半个脑袋回头看了眼辛娘,难得温声道:“我有心,我自然能知。这条命还是不要了,快回长央城救姜易吧。我和帝君自去岭山,你不必挂念。”

辛娘看着她青翠色如羽翼一般华美的龙尾在水面上一摆,那厢暗河之流再未起波澜,知她已经离开。

她在原地站立片刻,抬首望着刺眼的金乌半晌,终是一咬牙,转身便走。

……

摇欢重回了皇宫,透出水面前,她狠狠地喝了好几口暗河水,只喝得龙肚子都饱涨成球,才行动迟缓地跃出水面。

暗河口禁卫军提着枪把守,只是没有一人想到已经逃离的青龙会再此回来,纷纷被那破水声惊得退开几尺。等回神再围堵时,摇欢已扶摇直上,直往摘星楼上飞去。

这暗河水……是多久没有净化了?

比四海的咸水都要难喝,她嗓子都给呛着了。一想着等会还得吐出来,摇欢就是一脸的忧郁。

她飞上摘星楼顶,望着胶着这难分高下的两道身影,气沉丹田,大声吼道:“帝君快让开。”

话音一落,她便倒沉一口气,口中呼风,那风声破开半空缠斗的两人。紧接着,犹如溃堤洪水的水柱直往国师身上冲去。

摇欢存着用水柱冲坏国师的心思,一点也不留存货,尽数倒向国师。

反正,不能冲坏他……也能恶心坏他。

这么一想,她顿时眯起眼,心情大好。

第六十五章

寻川被她吓了一跳。

这样的水柱冲下皇宫,冲不坏国师,却能冲坏底下手无寸铁的凡人。

背上这种命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当下,寻川手中结印,皆数化去冲向地面的暗河水。

他本心是要试探国师如今的深浅,既然已过几招,虽不知他有没有藏私,但多少了解了他的实力。

此时摇欢又还在侧,他就算意气用事也不会陷她入这险境,当下再不恋战,掐诀带走摇欢,几下便从暗河跃出,隐了身影。

国师被暗河水冲得衣衫凌乱,前有摇欢吐口水在先,现在又有吐暗河水在后,怒火中烧恨不得追上去讨回来才好,可一想时机未到,到底还是按捺下怒意。

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渐渐眯起眼。眼底的光阴鸷狠厉,犹如暗夜蛰伏的魔兽,森森冷冷。

寻川并未带着摇欢回客栈,他不知这燕京的暗处潜伏着多少他不可预知的危机,索性带她瞬行去了一处离燕京不远的荒弃山庄。

摇欢被暗河水伤了嗓子,咳嗽了一路,连开口说话都十分费力。

等被帝君带到这座灰白破落的山庄前时,她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已近凛冬,天时日渐变短。来此地时夜色已至,一片漆黑。

唯有星辉为伴。

后面也许还有追兵和一堆麻烦,摇欢自然不好意思要求帝君换个地方。

她以前随性地住过毫无装饰的山洞,那是因为她穷啊……

如今住过华丽宽敞的上好客栈,吃过美味留香的佳肴,再住这种破房子,她心里有一丢丢,也就那么一丢丢的……不情愿。

但作为一条识大体的龙,摇欢自然不会表现在面上。

她推开门,怕被灰尘扑灰脸,格外机灵地设了个结界拂开。

然后她就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恭迎帝君入内。

寻川站在离摇欢几步远的地方,沉眸看了她良久,直看得摇欢摸着脸疑心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到了灰尘时,终于抬步迈了过来。

他走到摇欢身前,停下步子,打横抱起她,信步入内。

摇欢吃惊地环住帝君的后颈,有些受宠若惊……

原来帮帝君打架能被帝君抱抱!

摇欢有些娇羞地低下头,想着等会索个吻也不是什么难事了,正想入非非。

只见眼前灯笼倏然亮起,烛火摇曳。随之,帝君所过之处,犹如灰尘织就的薄纱被一只手轻轻地掀起。

眼前这破落的山庄犹如崭新的一般,渐渐褪去灰旧,焕然一新。

屋檐上的彩雕似重新上了鲜亮的色,镶嵌的金粉被烛火映照着,时不时闪闪发亮。破裂的朱红大柱,裂开的朱漆纷然瓦解碎成粉末,露出本来的颜色。

这个片刻前她还在嫌弃的荒废山庄,此刻犹如一座装饰一新的新邸,看得摇欢瞠目结舌。

寻川抱着她一路行去,穿过九曲精致回廊,迈上高阁。

知她此时定是对这山庄更感兴趣,也没直接抱她回房,就在这高阁处停留了下来。

他指尖凝聚起金辉,那金辉飞入空中,化作盏盏孔明灯,摇摇晃晃着飘向高空。那灯火之下,整片山庄尽入眼帘。

山庄并不大,山湖景色全是依山势而建,山林潇潇,水声潺潺,风景甚好。

可摇欢最喜欢的,是帝君放入夜空里的那盏盏灯火,它们比星辰更亮,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汇流成一条天池银河。

她欢喜地转头看向帝君,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喜欢?”他含笑问道。

半点不见不久前对上国师时的狰狞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