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风把娘娘吹到这里了,陛下可知道娘娘来此?我等外臣与内宫素无深交。”司徒麟淡淡道。

在清河离开后这两年,慕容垂到底把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慕容月送进了宫,虽然不如他最初的预想,直接登上皇后宝座,却也是后宫最尊贵的主位——贵妃。

所有人都默认了,在平定后秦,疆土大定后,必定会册封的皇后。

“未必吧,就算龙骑将军与我这个后宫之人没有深交,想必也与大长公主殿下所交颇深才是。”慕容月轻笑,一字一顿地道:“驸马爷。”

司徒麟因着这个称呼,眸光略闪,看向慕容月:“贵妃娘娘,如今身处战时,若您只是来叙旧,何不待班师回朝。”

“驸马爷说的没错,这场仗打得够久,够惨烈。”慕容月走到大帐窗边坐下,轻嗅了口气,仿佛在闻夜色中浓重的血腥味。

司徒麟沉默,他并不认为现在的慕容月还是当年那个善良单纯的小月,还有这份心思在这里悲天悯人。

“所以”小月似自言自语地道:“在这样惨烈的战役里,如果皇帝陛下殉国,应该是很悲壮的事吧。”

“你想做什么?”司徒麟神色一变,眉宇间显出一股凌厉来:“有我等重臣在,岂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小月看着司徒麟半晌,脸上露出个奇异的表情:“驸马爷,难怪你想一辈子都和长公主殿下做名义上的夫妻么?”

看着司徒麟的表情一僵,随后沉默下去的俊朗面孔上浮现出的阴郁,慕容月又道:“很快,本宫怀有身孕的消息就会传遍这凉州城,一旦陛下殉国,本宫这妇孺之辈,又怀有未来之君的弱女子亲临战场,将士们因为陛下殉国而慌乱的军心,很快会在本宫登高一呼之下,化为悲愤”

她顿了顿,在司徒麟惊诧的目光中,微笑:“而本宫非常相信这支哀兵在龙骑将军的领导下,一定能完成守卫凉州,保护百姓,收复失地,为陛下报仇雪恨的任务。”

哀兵必败,取之兵家之道中,一方处于极为弱势之时,兵行险道,常有奇效,何况他们这支军队战斗力本就不弱,右翼为他以武林高手做主力的龙骑军,中线主力又是皇帝亲兵或者说死士——羽林郎。

时间在沉默中过得异常的漫长,月光透过阴晦云层落在司徒麟棱角分明的脸上落下明暗不定的影。

许久,他抬起眼看向慕容月,淡淡道:“小月果然非以前的小月。”

慕容月垂眸看着自己翘起雪白手指上的艳丽蔻丹,语气低柔:“当年的小月会为了保护心上人爱着的女子,受尽屈辱,只为看他一笑,如今的小月为心上人雪恨,牺牲自己丈夫,又有何不可?”

许久之后,听着身后传来司徒麟的轻叹,慕容月看向天边的美目里多了层腥红的光,带着隐约的疯狂与痴迷。

符大哥,符大哥若你往生不远,且慢行,看我怎样将那些伤你的、害你的恶人送下地狱。

七日后

长风棤棤,凉州城上一片血腥滑腻,原本青色的墙砖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色泽。

站立在一群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士兵间却面不改色的青年,一身纯白的战袍已经沾上发黑的血迹,棤棤长风吹起他如云乌发,玉一般的面容上的细碎艳红的伤痕不但无损他的风采,反而增添了一种妖异霸气的诡美。

后秦大军早已将城门前的人马团团围住,生生将凉州城与敌军君主隔开,凉州城里守军冲不出来,前方之人又无法回到城内。

生生一个死局。

可为何

为何面前那身处死地,俊美的青年帝君目光轻冷,竟是与传闻中温文尔雅,孟尝春申君完全不同,令人心头发寒。

后秦大将打了个寒颤,粗鲁的叫嚣声里带了一丝奇怪的颤音:“干帝,还不速速投降,说不得我等还饶你一命,可不要浪费了你这张脸!”

连羞辱的话都说得声音软弱。

羽林郎哪里忍得住自己的主君被如此羞辱,纵如遍体鳞伤,却如困兽暴起。

却被凤皇制止,凤皇拦下群情激愤的身后将士,目光缓缓掠过面前的后秦之兵,转回正在战火间厮杀的凉州城上。

远远地对上另一双寒冰星眸,迸出电光火石的冷星。

凉州城上

一名校尉边砍杀爬上来的后秦军,边忍不住上前对着观战的主将道:“将军,冲吧,打开城门冲出去或许能将陛下救下!”

司徒麟一顿,面无表情地挑掉城头的扶梯:“后秦大军正在攻城,如果贸然开城,我们跟本没有招架之力。”

“但是”

“但是,贵妃娘娘已经身怀龙裔。”

司徒麟冷冷的一句话,顿时让所有人一片死寂,只远远地隔着火焰与漫天厮杀之声看向远处那抹孤傲的身影。

被凤皇漠然的态度激怒,后秦大将怒道:“岂有此理,败军之帝,竟然还敢如此嚣张,来人,拿下!”

凤皇转回脸,黑凤翎般的睫毛轻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冷淡地瞥了眼面前的虬须大汉,轻笑:“就凭你么?”

许多年后,硝烟散尽,他忘却了许多前尘往事,却永远都记得那一笑,是冷漠,是蔑视,是残忍,却也——倾国倾城。

长刀所向,漫天风沙卷开无数人的怒吼,惨叫,辈呼,血腥味如潮水般散漫开。

凉州城的人,也记得那一天,远远地看着那一抹白雪的身影,翩若惊凤,矫若游龙,无数的尸体在他脚下堆积成山,一具又一具,直到雪白的战袍变成地狱的血红,仿若燃烧摧枯拉朽的火。

直到——无人再敢靠近,直到后秦惊怒间,架起无数强箭,箭羽黑压压倾盆而下,将那团燃烧的凤火——湮灭。

凉州城头上的人都一片痴色,木然地看着远处。

直到一道女子凄厉的声音如震雷般响起:“陛下为掩护我大干万千子民殉国,本宫以这妇孺代孕之身势要为陛下复仇!儿郎们,凉州城不可失我大干千万父母妻子都在你们身后啊!”

仿佛一滴火种落入油中,原本几乎力竭的大干守军瞬间如陷入死地的悲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杀气,杀声震天。

“杀啊!”

“为陛下报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箜篌声声慢,伴着少年柔和的嗓音,轻轻飘荡在宫室空旷的上空,风轻轻拨动着纱帘,安静夏末的午后,少年的歌声有一种异常的空灵与动人。

直到

“怎么了,吵着你了?”少年停下波动箜篌的手指,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腿上女子清美异常的容颜上忽然躺下的泪珠。

清河枕着他的腿,闭着眼却不答,沉默了许久,只轻问:“曜儿,你唱的是什么?”

司马曜尖瘦的小脸顿时泛起热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嗯桃桃夭”

《桃夭》,诗经里新嫁美人的曲子。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清河轻叹:“曜儿,美丽的人,并不都宜家宜室。”

就像那个人的美只会倾国灭城。

许久,没听见司马曜的声音,清河微微睁开眼,却瞥见他瘪了一张小嘴,一双大得过分的眼里水雾弥漫,竟然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清河纳闷,这孩子又犯什么抽了。

司马曜低下头:“我我想唱《桃夭》。”

“好,唱就唱,你哭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司马曜小脸苍白,捏着箜篌的干瘦手指都泛了白:“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可是”司马曜微颤地咬着下唇,撇开脸:“可我就是想唱《桃夭》,就是想唱给你听,就是想我连想一想都不可以么”连自己都不喜欢这样懦弱的自己,她怎么会喜欢呢?

可是,他就是想一想,她如果真的是自己的新嫁娘

一滴热热的水珠滴落在自己脸颊上,清河一怔,眼前蓦然晃过另外一张面容,曾经一样小小的脸,只是更加精致,更加苍白,泪珠便在他脸上显得异常明亮,珍珠一样,只是大了以后,她便不再见过他流泪,以后的时光里他眼里便只能流出血,让她痛彻心扉的血。

心莫名地一颤,清河鼻尖酸涩,轻轻在少年额上落下一个吻:“小傻瓜想唱,就唱吧。”

就算只得片刻温暖,又为何不取。纵然日后反目成仇,你会恨我、憎我、怨我、只盼你不要和那人一样,恨海情山,越陷越深,回不了头。

司马曜握住清河的手,泪眼朦胧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他是笨,可他不知道,她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但是那又是怎么样呢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箜篌拨动的琴声伴着少年空灵的歌声轻轻地在夏末的傍晚飘荡在空旷的宫室上,凉薄到忧伤。

清河望着天边血一般的残霞,凉州之战,该结束了。

她闭上眼,一滴清泪缓缓地顺着眼角消失在发鬓间,了无痕迹。

大干四年夏末

凉州城一役,乾元帝殁,干朝一哀兵之态,大破后秦二十万大军,灭敌数万,令后秦帝姚苌退至凉州城外数百里,拢河为界。

皇帝大葬之后,干帝贵妃慕容氏,身怀六甲,百官尊为太后,其父镇北王慕容垂晋辅国公并大荣王,龙骑将军司徒麟晋一等护国大将军。

干朝、后秦、晋三分天下,划地而治,进入僵持阶段,复得一段平静时期。

那个曾经闻名天下的干帝便隐没在这一年的夏天,不复踪迹。

大干七年 春初

春日春上抚春楼,除却春颜不得怜。

镜中的女子,依旧是春光明媚的时分,又无比的华贵,为何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苍老如灰。

额头上陡然传来一丝微痛,令她陡然回过神。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粉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点头如捣蒜,富丽堂皇的太后寝殿内一片死寂。

慕容月看着地面上玉质的梳子上一根细发,细长的眼睛咪成妖异的弧度,似见到什么有趣的事般轻笑起来:“笞刑至死。”

“太后太后饶命”

满室伺候的宫人,亦司空见惯般地将那宫女拖下去,无人敢出声求情,通常求情的人亦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太后,护国大将军在殿外候宣。”一名小太监跑进来,诚惶诚恐地道。

“宣。”慕容月优雅坐下,伸出细白的手由宫女细细染上蔻丹。

司徒麟刚踏进殿内,便听见殿后女子凄厉的惨叫,不由微微拧眉,嘲谑地道:“看来太后娘娘每日的消遣依旧如此别致。”

“深宫日长,大将军倒是喜欢说些玩笑话逗乐子。”慕容月一摆手,只留下自己的心腹宫人,其他人都远远地退开。

司徒麟看着面前的女人,一身华服,两年深宫娇养,大权在握,让这女子原本清秀眉目间不但多了娇嫩贵色,还多了生杀予夺的杀伐之气,竟以宫人受刑惨叫为乐。

“南朝那边的人怎么说?看大将军的样子,该是有好消息才是。”慕容月慵懒地品了口茶。

司徒麟淡淡道:“是,他们答应了,同意将姚苌押送到我们这里。”

闻言,慕容月美目中顿时爆出一团亮色:“哦,做得好,大将军,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必定要圣上好好的封赏于你。”

“谢太后,但”司徒麟谈谈补充一句:“南朝那边要求将来以后秦三十座城池来换。”

闻言,慕容月秀美的容颜瞬间阴沉下去,狠狠一扫,将桌面上的白瓷鎏金杯瞬间扫落地上,顿成无数碎片。

“三十座?!”男子低沉沧桑的声音多了些一丝不可置信与愤怒:“岂有此理,南朝最近倒也越发肆无忌惮了,谢安这老匹夫,越发贪得无厌!”

“父亲。”富丽堂皇的内殿,女子声音冷淡地打断了男子:“哀家说过,不论如何,姚苌,哀家是要定了。”

“你”慕容垂脸色略略变了变,看着慕容月面无表情,也只得叹了声:“好,本王先不提此事,那南朝还有什么要求?”

这个女儿越发厉害,不枉费当年他认回这个私生女,只是唯一对于当年害死苻坚的人,恨意弥坚。

大干是三国中国力军力最弱之国,不得不和东晋联手,东晋虽然内乱不少,却仍旧贪得无厌,借着两国联手数场大战中擒获了后秦之帝姚苌,如今后秦群龙无首,姚苌几个儿子都是无能之辈,如今后秦已是风中残烛,只是灭了恶狼,却忘了东晋这个残虎。

“司徒麟说,他们要求我们派出位高权重的重臣至建康和谈,以定盟约。”慕容月弯曲青葱手指看着自己嫣红如血的指尖,面色阴沉:“司徒麟最近越发的难对付,如果不是他还有用,哀家早就扒了他的皮,这一次是断断不能让他去的。”

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太后,这一点让她恨极。

“你是担心他和慕容清河那个婊子联手?”慕容垂抬起眼,沉思片刻道:“这一次,本王去。”

他还可以去探探那边的虚实。

慕容月犹豫了一会,颔首:“父亲在,谅他们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只是要多加小心。”

“放心,这么多年,能取本王性命的人恐怕还没有。”慕容垂抚须,自信地一笑。

“主上。”

门外一道人影轻声地呼唤。

坐在床边的修挑身影微微一动,下意识地看向床上安静沉眠的人,方才起身向门外走去打开门。

“不是说了,不要在这个时候来唤本座么?”女子清艳无双的容颜上带着三分邪气,若非她一身青云纱女装,便亦男亦女得让人迷惑,只挺她低声道:“是干朝那边的消息,来使是慕容垂。”

闻言,女子轻笑起来:“是么,果然来了啊,且看我们怎么好好款待他罢。”

看着面前的门梭然合上,影卫忍不住瞄向门内床上的那抹白影,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一直躺着,也不知是男是女,却是神秘得紧。

茶靡之章 第126 章 寂寥之尾

大干七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天刚蒙蒙亮,猎猎旌旗飘荡在建康城之外,绵延开来,远处的青山在灰暗的天空下愈发显得朦胧诡异。

慕容垂看着面前一身青衣便装的人,挑眉道:“本王以为应该会在建康的后宫之内见到娘娘,在这里看到娘娘,本王是不是该感到意外?”

清河微笑:“辅国共何必如此惊讶,这里并不是朝堂之上,本宫不过是跟随陛下来送您出城的后宫送眷属之一,何况您说来还是本宫的故国亲人。”

“听说娘娘在宫内颇受眷宠,看来是真的。”慕容垂高深莫测地看了她片刻:“那么希望娘娘能真如你所说的能让两国长期修好,毕竟这也是当初先帝将娘娘送来和亲的用意,先帝以血换来的后秦之地,怎可轻易割让。”

这一次谈判 ,他好容易才令晋朝君臣略作退让,这个女人也不知在这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清河但笑不语,只比出请的姿态。

看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地平线,清河脸上的笑容敛去,只冷冷他看着天边。

“看来慕容垂对那些送出去的城池很有意见。”男子深沉的声音在清河身后响起:“本公应该相信你真的是为本朝打算么?”

清河不可置否她一笑:“哦,那可真是谢公多虑了。”她顿了顿,接着道:“我从来都只为自己打算,大干本是我与凤凰一手打下的天下,又岂能白白送了慕容月那个娼妇和慕容垂这个窃国者。”

谢公默然不语,如电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清河眸中却一片冷凝,让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看着清河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下,如影子般站谢公身后吴伯忽然开口:“老主子,这个女人真的可信么,要不要老奴 。”

“不必,就算要下手也不是现在,留着她对付慕容垂,收复我大晋江东失她,如今陛下虽然迷恋于她,但只要生不出一男半女,她就休想靠这个挟陛下来控制我大晋江山。”谢安淡淡道。

自古君王最无情,女子纵容再得宠,若无子嗣,终有一日要跻身深宫冷巷,甚至——命殒黄泉。

“走,以前绝子药已经让慕容娘娘用完了,老奴这就再去多配几副药,让内侍监的人熬出来。”吴伯躬身颔首。

榭安望向远处渐渐升起来的朝阳,微微眯起冷厉而沧桑的眼。

清河,休怨恨本公无情,留你不得,一入宫们深似海,何况你还姓一一慕容。

天气渐暗,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慢行已经到了野外,不知何处乡野人家间传来袅袅琴声。

慕容垂抬头看看冷月初上,随即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加快前行的速度,在子时前赶到驿站与接应的大队人马汇合。”

虽然带了两个营的人马,但只要不在自已的地盘上,他就总觉得有一丝不安,这样多疑的性格在翌年曾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得令!”传令兵迅速地一路策马一路高喝,将命今传下,却忽然在半路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

“辅国公大人,这是要到哪里去?”原本忽近忽远的琴声一下子像近了很多,伴着一声轻笑响起,那笑仿佛来山间死灵的从坎墓间爬出来时空灌进墓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