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慕容清到底还小,不知道于自己而言,又有什么悔不悔的事,发生的事便是发生了,曾以为到头最不过是拿自己的命抵给了她,让她恨也能记得他一世,记得她曾亲手培育出世间最美也最毒的‘绿牡丹’,却想不到还是被那个男人的儿子救了。

连死也死不成,到死也斗不过那个男人

如今她有稚儿夫君相伴,他在鄯善宫内长子也已经五岁。

前尘往事,有如烟云,起起落落,半点不由人

半点不由人

只余下这一世苍茫。

子瑾妖娆精致的面容上,早已多出属于一地王者的沧桑,疲惫,仿佛一夕之间,陡然老去,如残年的老人。

天不知何时开始阴了下来,云层堆积,一阵凉风刮过,淅淅沥沥地,竟下起了细雨。

殿后是一片竹林,茂密的林子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的绿起来,浓浓淡淡的绿间,一抹浅白似入了画般的飘逸,清淡。

空气里有雨水冲刷的草叶的香气,浅浅的,柔和的,就如竹林下那人如玉温淡的眉眼一样,沁人心脾。

他撑了一把有些旧了的极大素白油纸伞,竹节伞柄握在比伞面还要白三分的修长手上,浅白的袍子下摆沾了点泥星子。

见了她,他微微一笑:“娘子。”

微凉的风夹着雨丝,掠起他几丝流云般柔软的长发,飘然若谪仙。

纵然日日对着他,清河的心也略略跳快了一拍,略一顿足迎了上去。

“你来了。”自然而然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暖意顺着他的手心传来,清河唇边微微扬起弧度。

“是,来接翘家的娘子。”凤凰温然地将她脸颊边的发丝刮到耳后。

清河摇摇头,叹气:“叵你不把小兰儿丢出去,我又怎么会翘家。”

凤凰不接腔,只依旧温柔地一笑:“回吧。”

“嗯。”清河看他的知道他默许了带回小兰儿,虽然那淡然口气里颇有点怨夫的味道,不由噗噗一笑。

这些年,他的性子看起来依旧是那般温柔,但只要一丝眼神,一个动作,她已经能判断出他的想法,所以对于以前看不透的一切,她已经不再介怀,反而颇有点乐在其中,拿捏着不时折腾他一下。

慕容清冷冷地哼一声,小声道:“装模作样。”发现那人的目光淡淡在自己身上一扫,小家伙却立刻闭了嘴,只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清河一手握着凤凰的手,一手牵了慕容清小小的手,看着远方的山峦叠嶂,天青色,雨如烟,恰似面前之人的眸色清浅。

忽然间便觉得心中一片轻软,忽然间再无所求。

她永远不去想那一日,凤凰的血洒在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然得仿佛岩浆,腐心蚀骨。

那种疼,超越了一切,让她彻底地明白,从少年时代的纠缠开始,他早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不能拔,一拔便是鲜血淋漓。

他胜过了一切,甚至她追求了一生的——自由。

所以她收了羽翼,归附在这深山之间,画地为牢,圈住自己,也圈住他,她终是不舍伤他,没了尘世的纠葛,权势的羁绊,便是对身边人们最大的保护。

哪怕永无再相见的日子。

说她忘恩负义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罢。

那么多年,曾看江山如画,岁月峥嵘,自己的一生起起伏伏,爱过,恨过,手间也不是没有沾染过血腥,有过不甘,有过痛苦,负了人,被人辜负,到如今,终于不再漂泊。

到底还是这山间竹屋一座,花田一亩,清泉石上流的简单日子,让她更平和,遗忘前尘,她的力气只足够紧紧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再无所求

看着娘亲清艳无双的眉目间的从容暖意,慕容清抿了抿小小的嘴儿,看着自己的小拳头,对着自己道。

虽然当年是那么讨厌甚至憎恨那个男人,他知道那时候娘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已经脆弱得一碰就碎,他知道那个狠毒的男人可以将娘送去和亲,可以利用娘去谋权夺利,争夺天下,可是那个男人就算杀尽天下却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伤害娘,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不过是将娘和一切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里,甚至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争夺半分。

从出生起记事开始,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从对任何事、任何人有脱离温和飘然的情绪,甚至在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差点死在刺客手里,他也是那种淡然温和如神佛的模样,他以为那人天生就是那种样子,直到那一天,为了娘,他陡然崩射出来的那种死气是的,死亡之气而不是杀气,地狱里面常年浸泡在尸山血海里,常年以人肉为食的恶鬼修罗那种死气,血腥的,腐肉一样的死气。

让他陡然仿佛看见了佛经里那些地狱里的一角。

虽然只有那么一暖意,却吓得他三天都做噩梦,才明白,不一样的原来还是有人对他不一样的。

那个人清风逸月的高洁风华与昆仑谪仙似的躯壳下疯狂的程度,大概是娘都不了解的恐怖,可自己了解。

所以他在司徒麟受了宫刑的后,将晋朝皇帝司马曜被杀的秘讯告诉了娘,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恐怖的男人就要死了,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会让娘彻底崩溃

那是他第一次哭得浑身发抖,无比的恐慌和后悔。

好在

好在

慕容清咬了咬唇,仰头看着清河温柔含笑的眉眼。

好在一切都还能挽回。

“娘,小兰儿冷。”

“来,伞拿过来点。”

“娘子,我也冷。”

“乖小兰儿,要不要娘抱?”

“阿姐,我也冷。”

“我的小兰儿又重了呢。”

“”

小小的竹林小道间,陡然响起小孩儿的哭闹告状声:“呜哇,娘,爹掐我屁股,呜呜呜小兰儿痛痛,我不要他呜呜呜哇。”

“凤凰,不准欺负小兰儿,你耳朵痒了是不是。”

竹林间高处隐藏着的暗卫们,利落的身影同时一个脚底打滑差点摔下去,他们谪仙般伟大的主子竟然竟然就这么形象全无了。

不要告诉她(司马曜番外)

一月,大寒。

雪花片片地翻飞,年关将近,庐州城里一片欢声笑语,天下渐渐太平,瑞雪兆丰年,老老少少都在准备着过年该筹备的年华。

街市上的买卖并不因为下雪而停歇,反而异常热闹。

临月街一座飞檐斗拱的府邸里,满院梅花开得正香,雪白的、淡粉的花瓣上结了细细一层冰晶碎雪,异常晶莹剔透。

一如梅花下静静坐着的男子,白皙的脸更近似苍白,便承托得那薄薄唇上的殷红异常艳丽,不时的一抹细小的雪花落在他清瘦的手指间,也不见他拂去,长发上也积了一些薄雪。

“寂公子,您怎么又出来坐着了,天冷,你身子弱,不日又是一场大病。”丫鬟怜惜的声音从远远便传来。

女子一路小跑着过来,手上抱着一件貂皮袍子,一来便不由分说地将青年裹起来。

他抬起头,微笑:“我也就坐一会,这梅花开得正好。”

怜惜看着他,寂的脸也是颇为消瘦的,一双乌眸若点漆般,比一般女子都要大上两分,只是乌沉间却总隐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着人的时候,也似在心神飘远,像是院子里的那早晨的荷塘,让人看不分明。

可怜惜却觉得寂公子的眼中写满风霜,否则怎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两鬓上却染了淡淡的霜雪。

这样面若西岭雪,眸若天上星的男子,又这般温柔的人,总不该是遭罪的啊

怜惜咬了咬唇,将他的衣领紧了紧。

“公子,我们该回去了,千万别再病着。”

寂听 了,温和地拍拍怜惜的手,轻咳了两声:“咳没事的,这也是老毛病了,冻不冻着,总不至于即刻要了命去。”

“公子!”怜惜柳眉倒竖,一张菱唇紧紧咬着,水眸含雾地赶紧端上一杯热茶:“你怎么能这么咒自己,这大过年的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寂一边轻咳,一边轻笑着接过茶:“好了,知道了。”

怜惜伺候着他喝下热茶,才展颜道:“今年的岁补到了,都是很不错的东西,有高丽的人参,西南的灵芝,猴头菇,雪域的雪莲还有公子身上的这件雪貂大裘”

寂听着,淡淡一笑,对于怜惜而言,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这些人参、灵芝来得好,因为那是他需要的。

听着身边少女柔和如黄莺的声音,寂慢慢咽下喉间涌上来腥气,胸腹间的气血翻涌也渐渐弱了下来,他苍白的脸色却更似冰雪般的透明了。

“怜惜,来送岁补的人,有没有带什么话?”

怜惜一怔,眼珠子有些不知所措地转了转:“这这有,那些人都有叮嘱要公子保重身子,好好地养着。”

寂原本一亮的眸子又渐渐蒙上一层迷雾,让人看不分明,他只浅浅低笑着:“是么?怜惜,原来我看起来已经这么油尽灯枯了,连外人都知道得那么分明。”

怜惜有些慌张地道:“公子”

寂摇摇头,轻咳颤声:“前年是保重身子,去年也是保重身子,今年也是你又何必骗我,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任何人给你带话是不是。”

怜惜看着他气怒地咳嗽,慌得一下子跪下来,端上随身热好的药,却见寂偏开头不肯碰,怜惜的泪一下子就下来,抖着声音道:“公子,你等的人不会来的,她永远不会来的,也不会再给您带一句话,您明明知道,为何又要问呢奴婢奴婢看着你一日复一日的心血耗尽,奴婢心疼啊您为什么不能忘了那人,忘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和一切啊!”

眼前的男子,明明该是无上尊贵的一国之主,满身才华,却为何,为何却落到这样的田地啊,怜惜的心狠狠地抽紧。

寂轻笑起来,眼神苍茫:“怜惜啊,你可是觉得我一身才华,却依旧苟且至此,可你知道,是谁教了我这一身才华,如果”如果不曾遇到那个人,不曾得她栽培,他倒宁愿做那什么不懂的少年国主,亡国亦不知恨。

“那些灵芝、人参都分下去罢”

“公子!。”怜惜倔强地摇头,伏在他腿上泪如雨下。

寂低笑,也不去强求和说破,那个男人用毒如神,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向上天争了命来,何况连这个名字“寂”也是那个男人赐给的,一人连名字都没有,国破家亡的人,他早已看开了生死。

唯一看不破的

“怜惜,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么?”

怜惜摇摇头:“奴婢不知,那日管家嬷嬷忽然说要给我改个名字,就改了。”

“是么?”寂模模糊糊一笑。

“怜惜姑娘,火盆送到了。”两名小厮端着火盆上前。

怜惜连忙收了泪,指挥他们布置。

一名青衫小厮将火盆放置在寂的脚下,又取了一只暖水盆搁在上面,将一只精致的水内胆小铜壶递到寂的手里,轻声道:“公子冬日里手脚最易水寒,但肺不好,受不得这烟气,水盆搁在上面就会好受许多,手暖了,心肺就暖了。”

寂闻言,目光不由落在他身上,一张极其平凡的脸,只一双垂下的眼里却似藏秀含蕴,让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寂忽然轻道:“谢谢。”

小厮连忙回道:“公子只要过得好,就是在下们的福气了,不敢受这谢字。”

寂淡淡一笑,似腊月梅开,暗香自来:“是的,我过得不错,这日子安静又闲逸,颐养天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小厮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就这么对望了片刻,那青衣小厮微微躬身:“公子能宽心养病,很快就能痊愈了,小人告退。”

说着,就和另外的人一并退了下去。

走出那梅花园,青衣小厮直起身子,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望着来时路,许久,不由轻叹一声:“这些年,也不知他可还恨我。”

声音竟是女子的低柔好听。

另外一名蓝衣小厮低声道:“主子,恨与不恨,您如今能在意和该在意的也只有一人,很多事,也只有命这一个字。”

女子轻笑起来,淡淡瞥了眼小厮:“墨色,难怪你是他唯一允许我留下的人,你是真真最清醒的那一个。”

是啊,命,一切都是命。

从她落错时空,附在清河公主身上开始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一生多灾,她生过,死也死过好几次,搅乱了这时空的命,生生改了这个朝代的命势,本该早亡的凤凰登上大宝,建立出历史中本来没有的新朝,也断送了司马曜一生尊荣,否则,他也该是个中兴之帝。

至少能维持这个腐朽的晋朝最后一线生机,就算死去,也是在三十几岁,享尽荣华,醉死在那李美人的手里。

而如今也不知好还是不好,至少怜惜是真心爱着他的,绝不会像历史上的李美人那样下杀手,她给那个女子取了怜惜的名字,自己却也没错的。

当初费劲心思,瞒过凤凰,将司马曜保下,悄悄送往庐州,也是她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

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她早已不去担心报应,只是始终始终记得,那个瘦骨伶仃的孩子,睁着极大极大的眼,炽热裹挟着羞涩,就那么单纯地看着她,笑盈盈地让人心疼。

她款步而去,墨色紧紧地跟随在女子身后,两人的身影一切都消失在这漫天飞扬的雪花间。

恰恰的神色有些怪异,只看着寂原本清亮起来的眼神渐渐地淡下去,她的神色也渐渐染上哀戚。

她本是习武之人,一身武艺,是寂的贴身武婢,能被选来做寂的贴身婢女,自然是最会察言观色,怎么会看不出那两人的身形都是会武艺的,其中一人还是女子呢?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能猜出公子的情绪必然被那人深深牵扯。

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公子要不要。”公子这样的身子,她真的怕熬不过两年了。

寂闭上眼,淡淡道:“不要告诉她。”

“公子,怜惜不懂!”

她不懂,他明明日日在等着的人终于出现了,为何他又不肯和那人相认,她却分明感觉到他平静的神色下那样锥心铭骨的疼痛。

“我说了,不要告诉她。”寂蓦然拔高了声音,又忍不住轻咳起来。

怜惜连忙跪下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好,怜惜什么也不说,怜惜就在这伺候公子。”

寂咳了一阵,轻轻摩挲着自己手里的小铜壶道:“替我去看看她,就当是我送她。”

送她

怜惜犹豫了片刻,抬起眼来,一咬牙道:“好,公子,你等我回来伺候,我去替你看看她,绝不惊动他们。”

看着怜惜的身影如一只矫燕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片刻后,寂削瘦的身子一颤,再压不住胸膛间翻滚的腥气,一阵痉挛,喉头一甜,一片猩红蓦然地喷洒在雪地上,如大片大片盛开的血梅映衬着满地晶莹的白雪。

寂忽然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便落在了柔软的白雪间,沁凉的寒意通过脸上传到心间,他略略清醒了一点,慢慢地翻转过来,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似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

寂长长的发丝铺散在雪间,他躺在雪地上,静静地看着头顶上绽开的梅,静静地在风中轻颤,美丽得无语伦比,耳边是不远处的院墙外,小孩子们嬉笑着放炮仗的声音,熙熙攘攘的人声,异常的热闹。

他只静静地听着,手里抱着即使跌倒也没有放开的小小铜暖壶,像是谁最后的温暖。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念给他的一首诗,虽然那时,她期待听到的那人并不是他。

但那样的声音,可真好听。

像是这静静地落梅开的声音,来世,还会听到么?

寂轻轻地微笑,缓缓地闭上眼。

枝头一朵盛开的梅,忽然随风而落,落在他苍白的容颜上,一片又一片的梅渐渐地随落雪飘散,一点又一点,与剔透的雪一起轻轻地将树下的人的身影掩埋。

安静寂寞,而悄无声息。

窗外喜庆的烟火,在天空中爆开灿烂的花絮,是人们的迎接新年的声音。

《乾元纪事》曰:

启圣十一年正月初一,庐州一骑快马入京,密报报前晋帝亡,然京都正值新年,举国同庆,歇朝半月,理政司司吏将奏报随手一搁,与众多待报的不紧急奏折压在一起。

年初祭天开年,又遇黄河水患,西北兵事,此奏便一再押延在奏报箱内底,此后历经边关大小兵事,内灾,直到四年后,新帝大婚后,理政司鼠患,司吏们将所有奏章启出,才再次见到此奏。